她熟練地躲過衆人,徑直跑向母親的卧室,推開門,室内一切如舊,整潔素雅,那串檀木念珠被母親恭敬地擺放在自己的妝台之上,她知道母親近日來身體有恙,估計現在應該是在卧床休息,所以她放輕腳步,蹑手蹑腳地來到母親的床前,可是心中興奮之情難掩,她看起來還是要比平日更加歡躍,幾乎是眨眼之間便已來到母親床前。
床帏緊閉,她輕輕地啓簾視之。
母親并不在床上,床榻之上,母親的被子蜷縮在床的一角,她有些驚訝,因爲母親素來是一個愛幹淨整潔的人,若是自己已經起床,床榻絕對會收拾得幹幹淨淨,被子也會疊得整整齊齊。
小情猜想,母親可能是臨時有事出去,一會兒應該就會回來,所以才沒有疊起被子,想到這裏,她随意地坐在母親床上,想等着母親回來,然後将碧姬答應自己的事情說給母親聽,她幻想,當母親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一定會非常高興,說不定,病症也能随之減輕不少。
小情興高采烈地坐在母親的床上,可是剛剛坐下,她的心中便閃過一絲異樣,她忙用手摸摸母親的布衾,入手隻覺一片冰涼,她的心中也随之一涼。
看來母親離開床榻已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再一聯想方才府中的亂象,小情的心中忽然沒來由的一陣不安,她急忙跑出母親的房間,三步并作兩步地向前廳跑去,前廳人潮如海,嘈雜聲不絕于耳,人群之中還混迹着幾個官差模樣的人。
小情顧不得那麽多,瘦弱的身軀拼命地擠過人群,接着,她便看到了那幅令她終生難忘的畫面……
……
……
小情艱難地挪動着受傷的身軀,不多時,暴雨再至,雨幕遮擋之下,小情的眼前一片模糊,她呆呆地倚坐在樹旁,眼神空洞無依,那一刻,四周靜寂,萬物無聲,蒼穹之下隻有連天雨絲,仿佛是根根銀線,交織穿梭,織成一張大而沉重的鐵網,覆蓋在後土之上,皇天之下,亦覆蓋在淋雨人的心中。刹那間,所有的聲響都已不再入耳,所有的景物都已不再入目,天地之間,唯有一人,捧雨入喉,酹往事千秋……
……
……
前廳屋内,俨然一副人間煉獄模樣,兩具屍體橫陳在地,一男一女,男人死相猙獰,喉嚨處血流如注,眼珠暴凸,眼中不甘神色隐現,女人面容悲戚,雲鬓散亂,腹部血肉模糊,内髒散落在地。
小情隻看了一眼,便認出那是自己的母親,她初時一愣,仿佛一瞬間被帶走了魂魄,繼而如鲠在喉,想哭卻又哭不出,那種窒息的感覺簡直比死還難受,那一刻,她終于明白,原來書上所說的,面對着至親之人的離世,會泣不成聲,悲不能已,都是假的,當這一刻真正來臨之時,是哭不出的,大悲無聲,她仿佛被抽離了所有的知覺,隻覺得一切都是茫然,都是虛幻,她甚至不敢确定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呆立在那裏,如一隻受驚過度的小鳥,徹底忘記了該如何展翅飛翔……
直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将她拉回現實。
“這個小賤蹄子竟然在這兒,來人啊,給我把她綁起來!”
話音剛落,人群一陣騷亂,幾個家仆沖上前來,手拿繩索,将小情三下五除二地綁縛起來,小情全程都沒有反抗,任由人擺弄,仿佛這副身軀已經不再屬于她自己。
“啪!”
一個極響亮的耳光響起,喧嚷的人群也随之安靜下來。
小情似乎被這個巴掌打醒了,她怔怔地擡起頭,看着眼前人,她認得那人,正是商人所納的一個小妾。
“大家快來看一看啊,就是這個小賤蹄子,勾結着自己的賊老娘,将我家官人害死了,嗚嗚嗚……”小妾一邊說着,一邊故作悲傷,流下幾滴“悲傷”的淚水。
小情歪着頭,她聽到了小妾說的話,但卻像是根本沒有聽懂她在說些什麽似的,一雙眼睛隻是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小妾見小情竟然沒有反駁,更加猖狂恣肆,她用手揪着小情的頭發,狠狠地拉扯着,然後恨聲罵道:“你個小賤蹄子,你怎麽不跟着你那個賊老娘一塊兒死了呢,你不想死是吧?不想死也得死,老娘讓你給我家官人陪葬……”
小情的身子随着小妾的拉扯無助地晃動着,就像是深秋飄零的孤葉,随着寒風,飄浮搖曳在空中。
小妾許是感覺欺負這樣一個小孩子沒有什麽意思,加之小情此刻就像是一個死人一般,既不喊也不叫,愈是看到她這副樣子,小妾心中的仇恨便愈加強烈,她将小情踢倒在一旁,轉頭将狠辣的目光看向了那具早已冰涼的屍體,咬牙切齒道:“賤人,别以爲你死了我就拿你沒辦法,老娘讓你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說罷,她向着一旁的下人喝道:“去,擡一根大柱子來,再抱來柴薪,火油……”
小妾仗着商人的寵愛,平日裏在府中便是驕橫跋扈,對下人頤指氣使,非打即罵,大家皆是敢怒不敢言。此刻商人死了,她俨然已經成爲這座府中的主人,大家更是不敢違抗她的命令。
不多時,柱子,木柴,火油,皆已完備,大家不知她要幹什麽,一時間面面相觑。
小妾冷笑兩聲,道:“堆起柴薪,架起柱子,淋上火油,将那個賤人綁在柱子上……”
這一下,衆人都知道她要幹什麽了,俗話說,人死入土爲安,小妾這是想要将小情的母親燒成灰燼,難怪她方才說要讓小情的母親死也不得超生……
這一招不可謂不惡毒至極,也簡直是毒辣至極,真是應了那句老話,青蛇竹兒口,黃蜂尾後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
衆人雖心中不忍,但是小妾餘威尚存,衆人不敢違抗,況且也有那曲意逢迎、阿谀奉承之輩,巴不得趁此機會,在小妾面前多表現表現,好借小妾威勢,爲将來自己在府中争得一席之地。
一切準備停當,小情的母親便被幾個家仆拉了出來,綁在柱子上,立于柴薪之上。
幾縷微風吹過,竟有幾分寒冷,原本晴空萬裏,此刻也有烏雲緩緩覆蓋。
小情的母親低垂着頭,緊閉雙眼,神色悲憫,仿佛如虔誠佛子一般憐憫地注視着在場之人,但凡心中還有一絲人性的人都不忍再看這一幕,紛紛将頭側向一旁。
隻有小情,坐在地上,雙手抱膝,注視着自己的母親,仿佛在看着一個陌生人,旁人看到這一幕,無不哀聲歎息,沒想到這個女子一生笃信佛祖,到最後竟會落得如此悲慘下場,更沒想到,她會生養出這樣一個冷血無情的女兒,看着自己的母親被人架上火堆,她竟然都沒有去阻止,更是從開始到現在,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連一下哭聲都沒有發出。
小情不懂旁人的不理解,她隻是靜靜地看着自己的母親,仿佛這個世界此刻就隻剩下她們母女兩個人,她們母女兩個,一個站着,一個坐着,時間仿佛又穿梭回了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母親坐在一旁繡花,她則拿着母親剛剛繡好的手帕繞着母親跑來跑去,母親一邊微笑着,一邊囑咐她跑慢些。
終于,小情跑累了,她停下來,依偎在母親的腿旁,認真地研究着手中的手帕,母親停下手中的活計,撫摸着小情的小腦袋,柔聲說道:“小情啊,娘親有一個問題,需要小情認真地回答我,好嗎?”
小情聞言,擡起小腦袋,眼中滿是期待,認真地點點頭,說道:“娘親你問吧,小情肯定會認真回答的……”
母親微笑着點點頭,輕聲說道:“小情啊,若是母親有一天死了,不在小情身邊了,小情會不會哭呢?”
小情聞言,眼淚便已在眼圈中打轉了,還沒等母親說完,她便已經開始嚎啕大哭了,一邊哭着,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母親不會死的,母親一定會一直在我身邊的,我不要母親死,嗚嗚……”
母親寵溺地将小情摟在懷中,臉頰貼着小情的頭頂,柔聲說道:“傻孩子,沒有人是可以長生不老的,所有人都會死的,母親也不例外呀……”
小情聞言,止住了哭聲,擡起頭再次看着母親,說道:“那我就哭上十天十夜,然後感動老天,把母親哭活……”
“哈哈哈哈……”母親拍拍小情的小腦袋,暢快笑道:“傻孩子,你就算哭上十天十夜,我也不會再活過來的……”
小情聞言低下頭,不再說話了。
母親捧起小情的小臉,認真地說道:“小情啊,答應母親,當母親死去的那一天,一定不要哭,好嗎?因爲母親最讨厭聽到哭聲了……”
小情撅起小嘴,似懂非懂,而後委屈地點點頭。
母親笑道:“還有哦,這是我和小情之間的約定哦,隻有我和小情兩個人知道的哦,小情一定不要告訴别人哦,來,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哈哈哈哈……”
……
……
往事曆曆在目,音容笑貌,仍猶在耳,仍猶在目,小情看着母親蒼白的臉,壓抑着痛入骨髓的悲傷,輕聲說道:“娘親,小情沒有哭哦,小情信守諾言了哦,但是,娘親,小情想讓您再睜開眼睛看一看小情哦,可以嗎?”
母親沒有回答,她散亂的發鬓随風拂過染血的臉頰,似乎在向小情做着無聲的告别,她永遠都不會再回答了。
小情緊咬嘴唇,嘴唇滲出了血,她的眼中淚花晶瑩,可是她依舊強忍着,沒有讓一滴眼淚掉下來。
直到木柴被澆上火油,小情終于大吼着沖了上去,如一頭野獸一般,撲在小妾的身上,将小妾撲倒,怒吼着,撕咬着小妾,肆無忌憚地發洩着她心中無法言說的悲戚哀傷……
小妾尖叫着,家仆們連忙跑來拉小情,小情死死地扼住小妾的咽喉,力氣之大,導緻她兩隻手的指節發白,小妾呼吸不暢,一張臉憋成了豬肝色。
當是時,場面一片混亂,上來拉扯小情的人少,冷眼旁觀的人多,更有甚者,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妾時,兩隻手也在暗暗用力,仿佛此刻掐着小妾的那人不是小情,而是他自己。
眼見小妾馬上一命嗚呼,人群中忽然閃出一個長得人高馬大的壯漢,一腳踢在小情的腹部,小情受痛,手中一松,小妾得到喘息機會,一把推開小情,狼狽地從地上爬起,接着便哭喊着向那個壯漢跑去,一下子撲倒在壯漢的懷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道:“師哥救我,這個小賤人要殺了我……”
壯漢将小妾摟在懷中,一雙銅鈴般的大眼惡狠狠地盯着小情,然後還不忘安慰懷中的小妾,隻見他輕輕地摟着小妾的纖細腰肢,柔聲說道:“哎呦呦,疼了吧?都怪師哥,是師哥來晚了,讓我家師妹受欺負了,師妹莫怕,師哥替你教訓教訓這個不知死活的小賤人……”
小妾又在壯漢懷中發嗲撒嬌一陣,然後忽然顔色一變,許是見到自己的救命稻草來了,便又恢複了方才的嚣張氣焰,指着小情,厲聲喝道:“給我打死這個小賤人!”
“好嘞……”
壯漢摩拳擦掌,邁着四方步,緩緩地向小情走去。
在場之人無不爲小情捏着一把冷汗,這名壯漢他們自然認得,正是本地有名的“四方镖局”的镖頭,名叫錢桑,相傳錢桑自小在少林寺學習武藝,練得一身橫練功夫,刀槍不入,力大無窮,後來因破了色戒,被少林寺住持逐出少林寺,幾番輾轉,來到“四方镖局”,成了一名镖師,甚受“四方镖局”總镖頭賞識,隻是不知爲何,他竟然會與小妾熟識,而且聽方才小妾喚他“師哥”,想來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并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