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仆送來茶水,荀爽的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了。
雖然在一開始的時候,他的表情就不如何和藹。
一邊的荀攸跪姿端正,腰闆挺直,臀部後翹,目光直視,坐姿端正都可以寫進教科書了。
一想到之前荀攸說的規矩多,呂煜也端端正正做好,一點小動作都不敢做。
咕噜~
荀爽飲了一口熱茶,看着呂煜的坐姿很是滿意。
“我知你是舉了孝廉的,但不知研習何種經典?”
聽到荀爽這個問題,呂煜也隻好如實答來了。
“我修習【公羊傳】,如今已有數年矣。”
公羊?
荀爽眉頭一皺。
“爲何研習【公羊傳】?”
自漢朝以來,九州合一、四海一統。漢廷輕徭薄賦、剪除藩國、王霸雜用、權歸中央。政治局勢趨于平靜,則思想控制應運而生。
春秋諸子百家,各執一詞,諸侯林立、擇适而從,故思想多元、百家争鳴,然其于國家,亦有淆亂民心、扇竟異端之效。
故漢至武帝,已臻郅治,必然消除衆說,定于一尊。
董仲舒因時擇世,倡言一統,其登上曆史舞台。
漢家定儒術獨尊,董仲舒所倡實乃【春秋公羊傳】一支,之後綿延不絕、瓜蔓相尋,遂留變爲今文經學派。
是故公羊在西漢達到鼎盛,不管是董仲舒的天人感應還是大一統,都受到統治者的追捧,順帶着公羊學說也成了夫子正統學說。
但是到了漢末,情況已經大變了。
東漢一代,古文學興盛起來,學習【左氏春秋】成了熱點。
【公羊】學面臨日趨衰微的嚴峻形勢,不斷遭到古文學家的批評。
同時,治【公羊】的學者本身也有不少弊病,如隻貴文章而不重義理,偏重谶緯之學等,“至有倍經任意,反傳違反者,其勢是以講誦言至于百萬,猶有不解。”
這些“俗儒”研習【公羊】,“援引他經,失其句讀,以無爲有,甚可闵笑者。”
這就爲反對【公羊】學的人提供了可乘之隙。
至東漢末年,“以爲【公羊】可奪,【左氏】可興”的呼聲甚嚣塵上。
雖然有公羊大家何休橫空出世,但奈何對方有高達,經神鄭玄一出馬,當時就壓了學海何休一頭。
以至于公羊到現在都沒擡得起頭,今文經學派勢頭遠不如古文經學派。
“我呂家雖然薄有家資,但當時拜的夫子,他便是研習【公羊傳】的。”
對于呂煜這種寒門來說,其實并沒有多少選擇的。
實際上呂煜能舉得孝廉,也多虧了他那個已經埋在地下夫子的悉心教導。
“原是如此。”
荀爽算是是古文經學大師,不過他并非研習【谷梁傳】、【左傳】,對呂煜倒是沒有學術偏見。
“公羊自學海離世之後,便再無扛旗之人了,實在是可惜。”
在漢武帝之後,孔子學說基本上就變成了公羊學說。
隻可惜世事變遷,古文風起,朝中爲官者不追捧公羊,公羊學派自然就式微了。
太學如今雖然還有公羊博士,但也少人追捧學習了。
“公羊雖然迂腐,但學海已注有【春秋公羊解诂】,公羊自成體系,你日後也許好生溫習,至于教授你的地方,你若是修習【易經】,我倒是可以提點幾句,公羊的話,便是一百個我,也不及他一個何休,隻可惜學海已去。”
說到何休,荀爽還是感到有些可惜。
“晚輩知曉,公羊雖然式微,但煜學之後,發現其道義不止如此。”
西漢有董仲舒,東漢有何休,到了宋明還有程朱理學。
公羊豈會真的式微?
“哦?”
荀爽剛想詢問,但是想了一下,還是搖頭了。
“罷,你與我說這些也無用,倒是那些研習【左傳】、【谷梁傳】的太學生你可要注意一二,你與司徒相近,又是公羊學派...他們若是知曉了,怕是會來刁難你的。”
這些太學生一個個欺軟怕硬。
董卓搞不了去搞王允。
發現王允是硬骨頭之後,要搞我這個與王允相近的人?
若真是如此,呂煜倒是看不起這些人呢!
“叔祖放心,我有我在,沒人敢刁難公明。”
荀攸最看不起的就是派系之争了。
争來争去,與朝局沒有半點好處,那争來何用?
尤其現在董卓亂朝,不想着除董,還想着派系之争呢?!
“無妨,我見公明小友倒是信心滿滿,若你能揚名,未嘗不可大興公羊。”
“不辱沒前人名聲便好。”
呂煜也隻得算是半吊子水平,不過他有後世的經典思想罷了。
況且,他以後可不是要做治經博士。
“便留下來吃頓飯罷,若小友覺得公羊難立于世,不如兼修我【易經】,我倒是願意教授些許陰陽學說。”
“多謝荀公。”
呂煜知曉荀爽對他也是有好感的。
或許是因爲那首【石灰吟】,或許是他講規矩,很符合荀爽的胃口。
在荀府中吃了一頓清淡的午飯,呂煜與荀攸便從荀府告辭了。
一出荀府,荀攸深深吐了一口氣,神色也變得輕松起來了。
“我這位叔祖,與他見一面當真每次都要小心翼翼,不過這次他沒有責罰我,想來也是沾了公明你的光。”
方才見面的時候,呂煜還沒看出荀爽有什麽規矩,但是吃飯的時候,這規矩就出來了。
呂煜自然不太喜歡這些條條框框的,是故聽到荀攸這句話,也是比較有同感的。
“荀公确實太拘束于俗禮了,不過說起來,荀公内裏還是非常好相處的。”
荀攸重重點頭。
“這便是我少見我這位叔祖、卻也敬重他的原因了。”
荀攸擺了擺手,一臉無奈的表情。
“公明才到雒陽,怕是還沒有好好走一遍罷?我雖然也不如何熟知,但做個領路人,稍稍帶你走一遍也是可以的。”
走一遍雒陽?
呂煜想了一下,重重點頭。
“也好,那有勞公達了。”
走一遍雒陽,看看各家的府邸在何處,日後也好串門。
甚至于日後跑路的時候,也不至于走錯路。
吃完午飯,呂煜與荀攸逛了整整兩個時辰,才堪堪将雒陽走了一半。
馬車已經是在司徒府外停下來了。
“今日便到此處了。”
呂煜輕輕點頭。
雖然趕路的時候是坐在馬車上的,但下去逛類似于白馬寺這樣的景點,還是靠兩條腿來走的。
走了這麽多的路,呂煜也是有些累了。
“多謝公達了。”
呂煜從馬車上下來,對着荀攸行了一禮。
“不需如此。”
荀攸輕輕一笑,說道:“過幾日我來接你,也向你介紹幾位友朋。”
呂煜重重點頭。
這些朋友,恐怕都是要來刺殺董卓的吧?
告别荀攸之後,呂煜重回司徒府。
将他回府的消息告知王允之後,呂煜便老老實實的待在客房之中了。
這幾日,呂煜覺得應該溫習一下【公羊傳】、【左傳】、【谷梁傳】。
他是公羊學派出身,加之太學生怨恨王允,恐怕這些東西他遲早用得上。
.......
兩日時間轉瞬即逝。
白日呂煜除了與荀攸閑逛雒陽之外,便是溫習春秋三傳。
晚上則是到小院聽貂蟬奏曲,順便逗逗美人。
若日子都能像今日這般舒心,過下去倒也無妨。
但是呂煜心知肚明。
亂世即将開始,他若是留戀安逸,怕是會成爲倒在地上千千萬萬具屍體中的一具。
“公明,我與他們約好了,在金谷澗莊園一聚。”
谷水又東,左會金谷水,水出太白原,東南流,曆金谷,謂之金谷澗。
金谷澗在洛陽西北面,因爲風景秀麗的原因,荀攸也在此處買了一座占地不大的莊園,平日就用來待客。
風景秀麗,僻靜,正是商議大事的好去處。
後世這金谷澗可是被鬥富的石崇建造了一個鼎鼎大名的金谷園。
馬車左右轉動,不消兩三刻鍾,遠處一座小莊園的大門已經是顯出輪廓來了。
冬日酷寒,金谷水都稍有結冰,議事自然是在内堂。
在呂煜入莊園之前,莊園外已經是停了四輛馬車了。
看來荀攸的友朋已經是到了。
入莊園,在青衣奴仆的帶領下,呂煜入了莊園中最引人注目的内堂房舍中。
房舍内有火盆熏香,隐隐有酒味傳出,隻是輕輕一嗅,便是讓人渾身都充滿力量。
繞過屏風,呂煜也是見到堂中衆人了。
堂中有四人。
兩個稍顯文弱,兩個卻滿臉橫肉,長得壯碩無比。
呂煜一入堂中,這四雙眼睛便刹那間的便聚在呂煜身上了。
“諸位,這位便是呂煜呂公明,如今入雒求官,今日聚諸位于此,便也是想要向諸位介紹一二。”
稍顯文弱的坐在上首的中年文士說道:“呂公明的【石灰吟】,我也看過,慷慨激揚,有赴死之心,卻是隻有義士才能寫出。”
荀攸心中稍稍舒了一口氣。
他還以爲其中事情會多有阻礙,不想事情倒沒他想象中的那般艱難。
“公明,我也爲你介紹介紹。”
說完,荀攸指着方才開口的中年文士,說道:“他乃鄭泰鄭公業,荥陽人士,如今被拜爲議郎。”
“見過議郎。”
“喚我公業即可。”
鄭泰雖有名聲,但也不耍架子。
“這位是何颙何伯求,南陽郡襄鄉縣人士,如今爲司空長史。”
“見過長史。”
“不必如此生分,既是有同志,互稱表字即可。”
接下來,荀彧便介紹那兩個壯碩的錦服壯漢了。
“這位是種輯,乃是大鴻胪種嵩後人,如今爲侍中,身居陛下身側。”
“這位是伍瓊伍德瑜,汝南人士,如今乃是越騎校尉,手握精兵。”
“見過種兄,見過德瑜。”
“公明本名呂煜,陳留人士,如今入三署爲郎。”
互相介紹過了之後,呂煜與荀攸也緩緩坐下去了。
“昨日董賊夜宿皇宮,聽說便是太傅亦是沖冠發怒,陛下尚且年幼,那董賊居然敢禍亂後宮,留宿龍榻,宮中侍女公主皆遭其玩樂,可恨,實在可恨!”
說到此處,鄭泰雙目發紅,用力的錘打身前的桌塌。
“若董賊一日不除,我社稷一日難安!”
淫亂後宮本是死罪,可董卓卻恍如入無人之境,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完全把後宮當作自己發洩**的溫柔鄉,睡皇帝的龍床變成了自己的專利。
“何至于此!”
何顒如今爲司空長史,也算是董卓的身邊人,對董卓得罪行知曉得更多。
“前日董賊言之外出除匪,諸位可知?”
越騎校尉伍瓊重重點頭。
“隻是外出除匪,日後帶回如此多的女子?”
“哼!”
何顒冷哼一聲,說道:“董賊那哪裏是除匪?他暴戾恣睢,玩膩了宮中女子,就将魔爪伸向了民間。前日董卓帶着軍隊出城去禍害百姓,行至當陽,便縱兵圍住村民,殺光男子,割下頭顱,血淋淋地并排擺在車轅上,還趁機擄走了婦女和财物。等回到洛陽後,董賊竟命令手下集中焚燒頭顱,并把婦女和财物賞賜給士兵,對外宣稱是戰勝敵人所得。”
說到此處,何顒的呼吸都急促起來了。
“我雖是董賊長史,然而之前出了典軍校尉曹操的事情之後,呂布日夜守候董賊身側,叫我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不若不然,我便是一死,也要将董賊枭首。”
“直娘賊的,太窩囊了!”
侍中種輯也是滿臉怒容。
“可憐我大漢幾百年基業,如今居然對着董賊束手無策,我等世食漢祿,可憐,可憐啊!”
說着說着,這幾個人居然哭起來了。
呂煜在一邊緊緊的聽着,也沒有發表意見。
其實他這個時候還想要學一下曹老闆大笑兩聲,順道來句嘲諷:諸公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能哭死董卓乎?
但想了一下,呂煜還是沉默了。
他可不想像曹老闆一般去做刺客。
曹老闆能逃得一命,也算是命硬,加之董卓要讨好世家,是故給他一絲生機。
他身後沒有依仗,加上現在董卓對關東世家也是漸漸看清了。
他殺起來,可不會顧忌太多了。
“公明見我漢室傾頹,居然無動于衷,莫非你不食漢祿?”鄭泰見呂煜面色如常,臉上也沒有眼淚,心中頓時不悅起來了。
呂煜靜靜的看着鄭泰,笑着說道:“董卓如今越是得意,便越容易敗亡,更何況他人望盡失,離死已經不遠,諸位謀刺董卓雖好,但極難成,以我看來,與其哭哭啼啼,苦思刺董,不如助謀讨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