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莫此刻神情一黯,幾乎本能地别過頭去,不忍再聽,這樣的事情,對他而言簡直如同天方夜譚,若非林造之親口說了出來,他是決計不會相信的。
反倒是鍾鳴心中微微一沉,前世的他讀過不少與心理學相關的專業書籍,深知在這樣一番劇變之下,對于心智還未成熟的少年而言會造成多大的三觀沖擊,又會對林造之幼小的心靈中埋下怎樣的種子。
見狄莫鍾鳴兩人盡皆緊繃着一張臉,神情嚴肅,林造之不由得笑了笑,繼續道:“兩位少爺不必作此表情,其實起初我自然是鑽了很久的牛角尖,一直對于這件事情難以釋懷,但等到入了狄府,安定下來之後,很多事情,也就想開了。”
“正所謂人不爲己,天誅地滅!若是設身處地,将我放在那群流民之中,恐怕我也會作出相同的選擇。”
“造之,你難道就不恨他們嗎?”狄莫忍不住問道。
“恨?哈哈,我起初自然恨極了這群恩将仇報的流民,恨不得生啖其肉!”林造之扯了扯嘴角:“但事後想想,歸根究底,還不是自己不夠強?”
“若是我爹當初在家中布下層層防衛,而非倉門大開,又豈會遭此劫難?”
“就像現如今的狄府,不談府上衆護院個個都是身負武藝的練家子,便是普通的家丁仆役,也個個身強體壯,這樣的實力,縱使來了多少流民,也不至于鎮壓不住。”
“所以說到底,不過是弱肉強食而已,我家實力不濟,落得個這樣的下場,我沒什麽怨言。”林造之閉上了眼睛:“莫少爺,咱們認識也有些日子了,你心地純善,生在狄府這樣的大戶之家,本沒什麽的,隻是須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邱陽城無人能夠威脅到你的安全,不代表邱陽城外的人也會事事賣咱們狄府的面子。”
“等你以後到了府城,甚至到了京城……這樣的性子,隻怕會吃大虧。”
“可哪裏又沒有好人呢?”狄莫抿了抿嘴,小聲嘀咕道:“好人聯合好人,總是不會吃虧的。”
“一群好人也未必鬥得過一個壞人。”林造之望着夜空中的星星,喃喃道:“更不要說一群壞人了。”
“況且很多壞人,看着卻都很像好人!這樣的壞人,最是危險不過,你對他毫無防備之心,便根本無從戰勝了。”
“若是當好人鬥不過壞人的話,那我情願去當一個壞人,這樣一來,無論好人還是壞人,便都不是我的對手!”
“你們這好人壞人的,倒是把我給繞暈了。”一旁的鍾鳴笑道:“這世上種種,又怎能單單以好壞而定?”
“安少爺說得不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信念準則,的确不可一概而論。”林造之眯了眯眼睛:“但不管這世間有多少種不同的立場,唯有力量永恒不變!”
唉……鍾鳴心中輕輕歎了口氣,他看向林造之的眼神多了幾分複雜。
三人倚靠在閣樓屋頂,靜靜地擡頭看着天上的星星,今日夜空中沒有多少雲彩,一條長長的銀河橫跨整個夜空,分外璀璨。
“安哥兒,造之,你們說邱陽城外是個什麽樣子的呢?”狄莫喃喃道:“我從小到現在,從未踏出過邱陽城半步,那些話本小說上的武林江湖,又是什麽樣子?”
“書上總說,我輩讀書人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這天下,又有多大呢?”
“天下……”鍾鳴神色恍惚:“天下,很大很大。”
“很大是多大?”狄莫張開雙臂,像是在擁抱整條銀河:“有沒有一百個邱陽城那麽大?”
“想必是要更大一些。”
“那有一千個邱陽城那麽大?”
“那得等你出去看一看才知道了。”鍾鳴笑了笑,同樣望着夜空中那條長長的銀河:“其實世間之大,又何止天下?”
“不止天下?難道還有天上不成?”狄莫咧了咧嘴:“真想去外面看一看啊。”
“那得等你長大才行。”
“那麽,什麽時候可以長大呢?”
“我倒是想慢點長大,成年人的世界,一點也不美好。”鍾鳴哀歎道:“倒不如永遠做個小孩子,一輩子不必擔憂一日三餐,學堂念書雖然煩了些,總也比自己養家糊口來得輕松許多。”
“安哥兒,你可真懶。”
“我就懶了嘛……”
“安少爺,這些話可别被老爺聽到,否則又要訓斥你整日不思進取啦!”林造之在一旁插話道。
“哈哈哈哈!”
三個性格迥異的孩子并排躺在屋頂,有說有笑,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各自卸下心防,傾吐心事。
在很多年以後,鍾鳴也總會時不時響起那天夜裏三人一起躺在閣樓屋頂看星星的場景,那是在他少年歲月裏最爲珍貴的一段時光。
平日裏雖然看起來十分懶散的他,對于降臨在這方天地這件事卻始終帶着一絲淡淡的戒備,以及對于身邊人不易察覺的抗拒——即使是當他步入銅皮境,有了幾分自保之力後,這份抗拒也并未因此消減多少。
但很奇怪的是,那天夜裏,他罕見地完全卸下了平日裏的防備,全身心變得放松起來,夜空中的璀璨繁星變成了天地間最爲動人的奇景,而此時此刻,這份奇景唯獨隻被躺在狄府閣樓屋頂的三個孩子所獨享。
然而鍾鳴也未曾想到,這竟然也是三人最後一次躺在閣樓屋頂上欣賞夜景了。
此夜過後,三人的少年時代将徹徹底底一去不返,連同着那些存留于狄府中的美好回憶,在血與火的交織下,被一柄鋒利無匹的長刀,斬地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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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陽城外的一處茅屋内
一名中年男子坐在簡陋的木桌前,右手正不停撥弄着桌上唯一燭台上點亮的焰火,手指好似完全不懼怕焰火的燒灼。
而他的左手則一直扶着跨在腰間的長刀刀柄位置,輕輕摩挲着長刀刀柄上縱橫交錯的奇怪紋路。
從明滅不定的燭光中,可以依稀看到這名中年男子的臉上有一道狹長的刀疤,從左眼眼睑開始,一直蔓延到了左耳耳根處,看起來極爲可怖。
吱呀——
此時原本緊閉的木門突然開了,自外面走入一個一身黑衣的蒙面男人。
“老大!”
“怎麽樣了?”刀疤男子左手握住了刀柄,原本藏在刀鞘中的長刀微微出鞘。
“弟兄們已經全部到齊了,随時可以出發!”
“月黑風高殺人夜!”刀疤男子嘿嘿笑道:“不過……”
“不是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