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狄莫素來知道母親笃信佛教,慈悲心腸,最是見不得天災,于是上前拉住了張氏的手,輕輕捏了捏掌肚,以示安慰。
“乖孩子……”張氏再次摸了摸狄莫的腦袋,嘴上挂着淺笑:“娘沒事,隻是一時間有些感懷罷了。”
“對了,娘,爹爹哪裏去了?”
“你爹?唔……早些時候被請去了縣衙,似是與縣令老爺有要事相商。”張氏皺了皺眉:“說起來,去了有一會兒了,也不知是什麽事情,竟談到現在。”
張氏說了這話還沒過一炷香的工夫,一陣急促地腳步聲已然自涼亭外廊處響了起來,衆人循聲望去,狄孝行一言不發地走了過來,看臉色十分陰沉嚴肅,背後跟着與其幾乎形影不離的獨眼管家羅老。
“爹!”
“義父。”
狄莫沖着狄孝行的方向招了招手,鍾鳴亦是向狄孝行打了招呼。
張氏見狄孝行歸家,似乎也非常高興,從石凳上站了起來,笑盈盈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老爺,快來嘗嘗廚房新做的冰鎮酸梅湯。”
隻是平日裏性子溫和的狄孝行此時卻罕見地沒有應答,仍是一臉沉肅。
待到狄孝行走到石亭内,見了他此時的臉色,便是再遲鈍的人,也看出了氣氛有些不對。
“老爺……”張氏擔憂地看了自家夫君一眼:“可是出了什麽事情?”
“呼……”額頭已然微微見汗的狄孝行輕輕呼出一口氣,見了張氏,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但眉宇間仍有一絲化不開的憂慮:“今年氣候有異,咱們大魏南部已然很久沒下過雨了,襄楚郡内……各地已然爆發了大小不一的旱災,無數災民流離失所,咱們邱陽城附近的農莊也未能幸免。”
“啊!”張氏瞪大了眼睛,輕輕捂住嘴巴,想來是沒能料想到自己竟然一語成谶!
“旱……旱災?”狄莫和鍾鳴兩個孩子對視一眼,相顧無言,不知各自心中都在想着什麽。
“很嚴重嗎?”
“各地受災程度不一,咱們邱陽幾乎位于襄楚郡的最南端,災情反而是較輕的。”狄孝行看了看狄莫和鍾鳴,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當面說道:“但即便如此,仍是已然有不少災民死在了掙紮求生的路上……今早我去了一趟縣衙,李大人說,最遲明日,便會有一批來自溪花村、虎丘村、王家村等等十數個村子的流民臨近邱陽城下!”
“這麽嚴重?!”
“此次襄楚郡旱災,可以說是數十年罕見……據李大人說,咱們這邊還算好的,而在府城那邊,早已聚集了數萬流民,那裏的官府隻怕現如今早已焦頭爛額。”
“不過即便如此,咱們這邊也須得小心應對。”狄孝行補充道。
“可是要開倉放糧?”張氏疑問道。
“嗯,李大人今日找我,便是商議此事。”狄孝行點了點頭:“不僅官府要開倉放糧,咱們邱陽城各大商戶也不能抽身事外,多多少少是要拿出一些赈濟災民的。”
“此等天災,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咱們拿出一些糧食幫人度過難關,原所應當。”張氏緊了緊手中的佛珠串,目含悲憫:“阿彌陀佛,希望佛祖保佑。”
“當然,赈濟災民一事自然有官府的人全權受理,今日李大人之所以找到我,其實最主要的,是希望我牽頭各大商行,盡量在旱災期間穩住邱陽城的糧價。”狄孝行又道:“此次旱災覆蓋面積之廣遠超想象,手中有糧的地主商人隻怕會趁着這段時間囤積居奇,将手中的糧食賣出天價!若是一個處理不當,那麽此次的流民,隻怕便不止邱陽城外的那些了……”
“誰敢如此喪盡天良,在這個當口哄擡糧價?”張氏失聲道。
“嘿!隻怕還不在少數呢。”狄孝行臉色陰沉,冷笑道:“不過我已然和城内各大商行通過了氣,若是有人敢在這個節骨眼幹出這等斷子絕孫的勾當,嘿嘿……以後我狄某人不會讓他在邱陽城有哪怕一尺容身之地!”
許是覺得剛剛自己的表情太過陰狠可怖,狄孝行微微轉換了一下心情,臉上重新換上了溫和笑意,對狄莫和鍾鳴兩人輕聲道:“莫兒,安兒,近些日子你們兩個不必再去私塾,我已經遣人去和夫子請了假,你們往後這段時日便在家中溫習功課好了。”
“是……”狄莫與鍾鳴又對視了一眼,齊聲應下。
“哦,對了,這幾日最好不要出門,若是真想出去,一定得多帶幾個仆役。”狄孝行似乎想到了什麽,歎了口氣道:“莫要咱們一片善心,反而招來了禍事啊……”
————
此時,邱陽城數十裏外的一處荒郊,數千流民拖着長長的隊伍向邱陽城的方向走去。
這些流民看樣子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褴褛,不知何時便會倒下。
而路邊其實已然有不少堅持不住的流民變成了屍體,此時正值盛夏,屍體無法保存太久,不乏過了一天不到便開始發臭,若不及時處理,隻怕旱災之後還有疫病。
而在長長的流民隊伍裏,一個小小的身影顯得有些突兀。
能夠從自家村子走到臨近邱陽城附近的流民,幾乎都是村内青壯,一般的老弱婦孺若無人幫扶,隻怕早就死在了路上,或者幹脆留在村子裏等死。
可現如今身處流民隊伍裏的這個小男孩卻仿佛無人看管,似乎是單獨行動,盡管看樣子已然精疲力竭,但卻仍然能夠死死地咬住隊伍,沒有被落下太遠。
此時小男孩臉上覆着厚厚的一層塵土,已然看不清他的本來面目,但唯有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但此時這雙眼睛裏,不知爲何,卻似乎有刻骨的仇恨噴薄而出!
“呃……”
隊伍中的一名上了年紀的流民不知是再也受不了烈日的灼烤、還是幹脆由于餓了太久,終于支撐不住,暈倒在了不甚平整的土路旁。
而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此時此地,一旦暈倒,便如同死亡無異。
周圍的流民不知是已經習慣,還是已然被炎熱和饑餓折磨得有些麻木,幾乎沒有人在意這個倒在路旁的老人,如同一具具行屍走肉一般繼續向前走着。
唯有隊伍中的這個小男孩,不知爲何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老者,眼神中竟然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快意!
“哈哈!死的好,死的好!”男孩心中默默想到。
“不過,我不能死。”
“我得活着!”
小男孩想到此處,體内似乎又生出了一股力量,原本如同灌鉛一般的雙腿變得輕快了些許,緊緊地跟上了隊伍。
邱陽城,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