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是她在娘家時的丫頭,跟着陪嫁入宮的,此時心中還有些心慌意亂。自從外頭傳來消息,說皇次子去了慈甯宮跪求恩典,請太後還皇後一個清白,直言端嫔陷害,她就一直是這副狀态了。
端嫔在她的攙扶下,往暖閣的大炕上坐了,瞥她一眼,淡淡地說:“慌什麽?你又不曾做過壞事,就露出這副模樣來,豈不是明擺着告訴人,你心虛麽?”
宮女吓了一跳,連忙穩住了,白着臉低下頭:“是奴婢失儀,娘娘恕罪。”
端嫔慢條斯理地捧過手爐,低聲斥她:“給我把腰挺直了,我們不過是實話實說,何嘗真的害過誰來?皇後若不是有害我之心在先,又怎會獲罪?況且她如今也不過是被軟禁在坤甯宮中,不得外出,與從前有何區别?她仍舊是尊貴的皇後,六宮之主,皇長子也依舊受皇上重用。誰都沒吃虧,我們害她什麽了?”
宮女靜靜地聽着,喘了幾口氣,這回是真的鎮定下來了。她小聲問端嫔:“可如今皇次子親自去哭求,若是太後與皇上真的聽信了他的話,該怎麽辦?”
端嫔淡淡地說:“他當時又不曾親眼目睹,所謂喊冤,不過是聽了皇後的話,太後與皇上怎會真的信他?況且就算信了,那又如何?我說過了,我們隻是實話實說而已。”
皇後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在新年大朝這一日,她可以走出坤甯宮的這一天,給端嫔一點教訓。皇後的計劃是讓她在交泰殿前跪上半個時辰,叫所有前來參加新年大朝的外命婦都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樣子。好叫人知道,無論她是不是懷了孕,無論她有多得寵,她也依舊身份卑下。遠不能與皇後相比。外命婦們在宮外,也不要再說端嫔的好話了,因爲她不配!
可是,皇後所居的坤甯宮,除了昔日幾名親信宮人外。所有後來的侍從全都是端嫔派來的,即使不是她的心腹之人,也多少有些香火情。再加上端嫔掌管後宮事務,行事溫和憐下,又很有手段,在宮人當中頗得人心。有小宮女聽到皇後與身邊人交談時的隻字片語,生怕端嫔吃了虧,就尋空報到她面前。端嫔得知消息時,簡直不敢相信!
她自問進宮以來,對皇後一直心存敬重。不敢有絲毫怠慢。皇後禁足坤甯宮,但一切衣食都十分精心,日常用度也都是僅次于太後與皇帝,幾乎樣樣都是最好的。端嫔還關心皇後的心理狀态,特地派了些性情活潑開朗又有眼色的宮女過來,天天送了鮮花蔬果,就盼着皇後能稍微開心一點。皇長子尚未娶妻,東宮事務有内監主理,但端嫔主管後宮,對東宮的配給也一向是挑好的送。半點不敢委屈了這位未來的儲君。皇次子那邊同理,隻是由于他性情古怪,她不敢輕易與他接觸,但在生活上從來都不敢怠慢的。至于那位小公主。先前偶有小恙,端嫔還徹夜照顧,連着兩日兩夜不眠不休。
可她做了這麽多,皇後卻半點都沒念她的情,反而一有機會就要将她的臉面往地下踩。若隻是要打她的臉,也就罷了。身爲一個嫔,在皇後面前做低伏小,也是應當應份的,但端嫔無法忍受有人傷害到自己腹中的胎兒!
她懷孕不過三個月,還未到足夠安穩的時候。如今又是大冬天,時不時還下一場雪。交泰殿前的那塊空地,地方寬闊,地勢又高,因此風極大,人在那裏站得略久一些,都要冷得受不了,更何況是跪上半個時辰?端嫔不難想象到,自己若真的遵照皇後之命,在那裏跪上這麽久,人必然已經凍僵了。就算半個時辰後,皇後不再拿别的理由來折騰自己,腹中的胎兒也未必能抗得住。到時候等待她的,又會是什麽結果?
端嫔還記得,自己的一位表姐,就是因爲在雪天裏摔了一跤,把六個月大的孩子給摔沒了,從此便無法生育。本來恩愛的夫妻,不得不接受第三者、第四者的存在。表姐雖然是世家出身,但因爲無嗣,也隻能忍氣吞聲地爲丈夫納妾收通房,想着無論誰能生下一個男丁,她養在膝下,也算是有了兒子。可公婆卻嫌棄她尋來的人身份太低,非要爲兒子娶進一個鄉紳之女做良妾,生了兒子,倒與她丈夫更象是一家人。表姐表面上賢良地接受了這一切,可背地裏卻不知哭了多少回。
端嫔覺得,若自己也失去了這個孩子,一旦無法再生育,那等待她的,恐怕還不如那位表姐呢!至少表姐還能安安穩穩坐在嫡妻位子上,那庶子日後也要叫她一聲母親,奉她養老。而自己呢?不過是一個嫔,無兒無女,日後就隻能在深宮之中凋謝了。有朝一日新人入宮,皇上恐怕也不會再把她放在心上了吧?
端嫔也是個母親,所以她格外痛恨皇後的所作所爲,也絕不甘心就此認命!
她先是不動聲色,安撫住那小宮女,然後在新年大朝那一日,穿了可以隔絕寒氣的皮襖皮裙,讓自己足夠暖和。同時,她還安排了人手在暗中盯哨,隻要皇後下令,要她在交泰殿前下跪,那人就立刻飛奔到慈甯宮處向太後求救。慈甯宮離交泰殿并不遠,隻要事先安排好鳳辇和人手,太後完全可以快速趕到救人。而端嫔當時,隻不過是讓那負責求救的宮人多說了一句話:“皇後娘娘想要借機讓端嫔落胎呢。”
除了這一句話,宮人跟太後與皇上禀報的所有事,都是事實。坤甯宮上下的宮人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除此之外,她還特地提前到達交泰殿,也讓坤甯宮的人提前請了皇後移駕,讓所有的事情都能保證在外命婦到達前解決。事情沒有鬧大,隻有皇家的人知道,太後與皇帝的臉面得保。她再趁機爲皇後求幾句情,事情就是皆大歡喜的結局。沒有人受到傷害,也沒有人受罰。隻不過是皇後的頭上被潑了一盤污水罷了。但皇後若能從此被困在坤甯宮中不得外出,端嫔也就能安心養胎了。所有人都會對這個結果感到滿意的。
端嫔撚着腕間的念珠,再念了一篇心經,低聲囑咐宮女:“記住了。我們沒有說謊,一切都是實話實說。你别露出心虛的模樣,我們沒什麽可心虛的。”
宮女摁下心中的不安,低頭應了一聲:“是。”
端嫔與宮女認爲自己沒有害人,但皇後心裏卻不是這麽想的。她拼命在太後面前爲自己辯解。也招認了自己确實曾經有過教訓端嫔的念頭,可她絕對沒想過要把端嫔腹中的胎兒給折騰沒了!說她要害人家落胎?那是絕對沒有的事!皇後無法接受自己被冠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
太後壓根兒就不聽她的,聽完她的辯解後,反而越發認定了她有罪,心中更加氣憤了:“你都承認了,還有什麽可說的?你真真是個惡毒心腸的人!就算端嫔腹中胎兒不是你親生的,将來還不是得叫你一聲母後?端嫔何嘗對你有過絲毫不敬?還處處殷勤小心,對皇子皇女也是盡心盡力,你卻要害她……”太後冷笑了下,“也對。你對親生的兒子尚且冷漠得很,大冬天裏還叫他跪雪地爲你求情,絲毫不顧念他年小體弱,你對别人惡毒一些,又有什麽稀奇?是哀家從前有眼無珠,沒看出你的真面目,竟然叫你嫁了皇上做原配嫡妻,如今真真悔之莫及!早知今日,哀家當日就不該選你做兒媳。”
皇後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簡直要瘋了:“母後說的什麽胡話?您這是要讓皇上廢了我的意思麽?皇上也是這麽想的?!”
太後氣得不想說話了。隻吩咐左右宮人:“把她攆出去,哀家不想再聽她胡說八道了。”
宮人前來請皇後移步,皇後卻怔怔地看着太後,動也不動。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不能叫皇上廢了我,我不是皇後了,大郎怎麽辦?”
太後不理她,哪個要廢她了?她是聽不懂人話還是怎麽着?
皇後卻非要得到一個确切的答案,沖上去抓住太後追問:“你不能叫皇上廢了我!大郎他可是你的親孫子!他對你一向孝順。你不能這樣害他!”
太後吓了一大跳:“你做什麽!?”卻被皇後晃得頭暈腦漲。這時,藏在西暖閣裏聽了半日的皇帝見局面大亂,連忙沖了過來将皇後拉開,一時激動下,就大力将她甩到了地上:“你瘋了!你要對母後做什麽?!”
皇後呆坐在地上發怔,皇帝顧不上她,隻去安撫母後:“您沒事吧?可傷着了?”太後被皇後掐得兩邊肩頭發痛,疑心自個兒叫掐破了皮,卻不好驗看,隻對皇帝說無恙,對皇後卻惱火至極。
她直接對皇帝說:“皇上瞧瞧,這就是你縱容出來的好媳婦!你當年但凡對她多管教一些,她也不敢這樣大膽。你就算再心疼媳婦,也要爲幾個孩子着想。有個這樣的母親,他們能學什麽好?大郎眼看着要娶親了,難不成要讓孫媳婦看到她的婆婆有多麽荒唐麽?!”
皇帝低頭繼續安撫:“母後熄怒,兒子擔保,她日後不會再犯了。”又回頭瞪了皇後一眼,低罵:“愣着做什麽?還不趕緊給朕滾回坤甯宮去?!”
皇後愣愣地叫人攙扶起身,可她不肯走,她盯着皇帝愣愣地問:“皇上也不相信我是清白的麽?爲什麽?爲什麽你如今甯可信一個賤人,也不信我了?!”
皇帝不耐煩地說:“你哪裏清白了?休要再糾纏不清。你本就存了害人之心,就算沒把這話說出口,那也掩飾不了你差點害了端嫔的事實。如今母後大度,端嫔賢良,才會不計較你的罪行,僅罰你禁足。你若是真心要爲兒女着想,就該老老實實待在坤甯宮裏,休要再胡說八道些有的沒的!”
皇後低低地笑了:“我就知道……一旦有了新人,你心裏就再也沒有我了。我到底是爲了什麽才忍到今日?十幾年的夫妻,你竟然爲了個賤人冤枉我,還要廢了我的後位,甚至剝奪大郎嫡長子的身份?你是不是還想要讓端嫔肚子裏的孽種将大郎取而代之?!”
皇帝見她一臉瘋狂的模樣,嘴裏說些不着調的話,也懶得再與她多說,直接對宮人下令:“拉她出去!”
宮人遵令行事,皇後卻猛然将她們全都甩開了,發了瘋一般向皇帝沖過去。他們本就距離不遠,旁人猝不及防,皇帝正好轉過身去對太後說話,看見她動作的,隻有太後左右站立的宮人。隻見她們忽地瞪大了雙眼,驚叫一聲“皇上”,其中一人撲上前去猛然将皇帝推開。
皇帝在這一推之下,往後退了一步,側身轉頭望向皇後的方向,見她手中銀光一閃,連忙擡袖抵擋,隻聽得嘶啦一聲,袖子被劃出了一個大口子,他心知不好,什麽都顧不上了,擡腳就踢向皇後。
皇後被他一腳踢倒在地,手裏的利器卻不曾脫手,在倒地的那一瞬間,她滿腔恨意地将那東西朝皇帝的頭臉猛扔過去,随即就被衆宮人壓倒在地。
皇帝被那銀光擊中臉面,不由得大叫一聲,太後驚呼:“皇帝!”撲上去查看,隻聽得皇帝痛苦地嚎叫着,右手緊緊捂住右眼的位置,血從指間流出,迅速染紅了衣袖。
那利器掉落在地,衆人這才看清,那是一根掐絲銀鳳簪,簪身光亮,簪尖磨得尖細,雖然精細非常,卻是舊物了。這原是皇帝昔日還是樂安王時,送給妻子的一件新婚禮物。此時此刻,卻沾上了他的鮮血。
皇帝劇痛之下,顧不上看清地上躺着的是什麽物件,毫不憐惜地一腳踩上了鳳簪。他腳步踉跄,痛苦地嚎叫着:“朕的眼睛!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