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玮自然要把謙卑的姿态做足了,還給宮中使者塞了隻扁扁的荷包,叫人一摸就能摸出裏頭的那疊小紙塊來,才把人歡歡喜喜地送走了。
到張氏面前哄過她,趙玮回頭就拉了趙琇去說悄悄話:“叫妹妹說對了,不管皇上心裏是否真的猜忌我們家,隻要我們不行差踏錯,他也就是想想罷了。我把差事辦得好了,人人都知道我的功勞,他心裏再不樂意,也隻能賞我,還得往厚了賞呢。”
趙琇雖然早有這個猜想,卻沒他那麽笃定:“哥哥怎麽知道皇上心裏不樂意還要賞你?”
趙玮笑笑:“今兒來的這位宮使,素來就不是在禦前得用的,不過是尋常的執事太監罷了。若是皇上心裏樂意,斷不會叫這麽一個人帶着旨意與賞賜來。怕是皇上心裏不高興,又不得不賞,才會随便指了個人,覺得外人知道後,興許就會把這份賞看得輕些,好叫我沒臉吧?”
趙琇聽得好笑,皇帝心裏是怎麽想的呢?他隻要賞了東西下來,又确實是豐厚的好東西,那麽不管頒旨的太監是不是禦前得用的,這份體面也不會有半分打折。居然在這種小細節上做文章,敢不敢再大氣一點?
不管趙家兄妹對皇帝的這份賞賜是怎麽想的,得了賞總歸是件體面的喜事。趙玮根本沒想過要瞞人,但也沒打算炫耀,次日去了衙門,仍然如往日一般行事,還特地去謝過刑部尚書在皇帝面前爲他說好話。
他如此作派,刑部上下就沒有不誇的,就算是那些心中嫉恨他年輕顯貴又有聖眷的人,也不免酸溜溜說一句:“年紀輕輕的,倒會做人。怪道皇上欣賞他呢。”六部之間日常辦公來往不斷,不久就連其他幾部的官員也都知道趙玮的好名聲了。幾位老尚書、侍郎們不管是明面上還是私底下,都要贊一聲“建南侯真是青年才俊”呢。皇帝聽到風聲,心中就更不是滋味了。
明明是曾助他登基的青年才俊。怎的就不能一心忠于他呢?
接着皇帝又想起了從太後宮中得來的消息,皇兄廣平王的眼睛确實已經好了許多,據說如今廣平王已經可以模模糊糊看見點東西了,大白天天氣好的時候,不用人扶都可以自個兒出屋子散步!這還是太後上回派人去溫泉莊子時得到的消息。眼下說不定又有了更多的進展。再這樣下去,廣平王的雙眼遲早會恢複成正常人的樣子,到了那時候,他會不會又對這個皇位起了想法呢?
皇帝覺得,換了他是同胞兄長,心裏是絕不可能沒有想法的。
從皇爺爺在世時開始,廣平王就是公認的皇儲。在他受傷目盲之前,哪怕先帝再糊塗,再寵信朱麗嫔和她生的小兒子,都沒想過要換了儲君。據說朱麗嫔提過。先帝當時就翻了臉,足有半個月沒踏足她的宮殿,後來還是朱麗嫔自個兒知道怕了,費盡心思哄得先帝回轉,才複了寵。從此她就再不敢到先帝面前拿廣平王的儲位說嘴了,改爲跟穎王勾結——又或者說是上了穎王的當——對廣平王下了黑手,讓他喪失了成爲皇位繼承人的資格,這才把事兒給辦成了。
不過先帝當時仍舊沒有明着說要廣平王退位讓賢,無他,後者的儲位是他老子定下來的。他明明做盡了違背他老子遺願的事,卻還要天下人贊他是個孝子。廣平王自個兒不開口,誰敢要他退下來?隻是廣平王自個兒知道是怎麽回事,他的眼睛看不見。無法當朝理事,就算沒人催着他退位,朝廷上下也不會繼續認可他這個儲君,所以他主動提出退位,卻把同胞弟弟給推到了皇儲的位子上。
沒有他一力支持,還有他手下人的拼命謀劃。當時還是樂安王的先帝皇四子,從小就接受閑王教育的當今皇帝,哪有這麽容易坐上儲位?那時候他連入部學習,都要廣平王費力氣幫忙呢。後來他即使安安穩穩做了太子,論能力,能才學,論經驗,論個人魅力,他都遠遠比不上同胞兄長。這一點,光是看廣平王推薦過來的那些潛邸中人的神情,皇帝就能猜出來了。若不是他遠不如兄長能幹,又怎會輕易中了穎王的圈套,差點兒被堵在江南回不去呢?後來宮變被平息,收拾殘局,又是兄長替他操辦了一切。沒有這位目盲的兄長,他的皇位還未必能順當坐上去呢。
皇帝心裏清楚得很,自己的能力不如兄長,名份又不比兄長名正言順,就連理政經驗,也沒有兄長豐富。隻要廣平王沒有了目不能視的弱點,朝中重臣肯定會認爲他是個比自己更稱職的帝王。他隻能拼命學習着應該學習的東西,同時又小心翼翼地提防着朝中那些手握大權的官員,努力去做一個稱職的君主。對于有可能會威脅到他的人事物,他必須警惕萬分。
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隻要時間充足,他就可以培養出足夠的人手,隻忠于他的人手。等到朝廷上都是他的人,軍政大權統統掌控在手,他就再也不用擔心廣平王會威脅到他了。到時候他一定會好好優待這位曾經幫過他大忙的皇兄的。可是現在還太早了,皇兄的眼睛還不可以好起來,他爲什麽就不能再多給自己一點時間呢?用不着太長,隻要十年就可以了,哪怕是五年呢!
皇帝心中覺得,隻怕廣平王心裏也有些私心,否則爲何不肯留在京中醫治?難不成他這個做弟弟的還能暗算親哥哥不成?廣平王若是個清白無辜的,也就用不着如此提防人了。
皇帝暗暗咬着牙,思來想去,終于決定要采取一些行動了。
廣平王在溫泉莊子上養病,連中秋佳節都不曾回過京城,隻派世子高桢回了一次宮,給太後、皇帝請安問好。太後心裏十分挂念長子,但聽得他的眼睛有了很大的起色,就顧不上許多了,連連囑咐孫子:“叫你父王隻管安心治眼睛。等他治好了再回來看我,我心裏也高興。千萬不要因爲急着回來見我這個老太婆,就把自個兒的眼睛給耽誤了。”高桢自然是答應下來了。
但皇帝如今卻去跟太後說:“皇兄中秋都不曾回來,難道重陽也不回麽?那他要在莊子上住到幾時呢?兒子覺得。趁如今天氣還不算十分冷,先把皇兄挪回城中才是正經。否則等到入了冬,寒風刺骨,風雪交加,皇兄想要再回城。可就更艱難了。王府裏雖比不得溫泉莊子暖和,但建個大些的暖閣也不是難事,母後想要去看望也便宜得很。”
太後皺着眉頭道:“這又何必?溫泉莊子上暖和,吃的東西也比城裏新鮮,就讓你皇兄在那裏待着好了。葉大夫說了不許輕易挪動的,還是不要冒險的好。”她心裏還是分得清輕重的,長子去江南一去逾年,她還不至于因爲幾個月的分别,就不顧兒子的身體強要他回京不可。
皇帝卻道:“那葉大夫既是神醫,想來這點手段還是有的。不叫輕易挪動。必是怕皇兄磕着碰着了。可是皇兄平日在莊子裏也有散步活動吧?叫人打一輛穩當些的大馬車,慢慢兒坐着回城也就是了。溫泉莊子再暖和,也不能讓皇兄在那裏過年吧?這會子再不挪動,等下了雪,路就真的難走了。”
太後這才想了起來,再過三個來月,又要過年了。過年的時候,廣平王當然要回京城來,不能讓他在外頭一個人孤零零過年。一些皇家的儀式、場合,也少不了他缺席。雖然養病治眼睛是大事。可廣平王若真個連過年的時候都不露臉,外頭就該有不好聽的閑話傳出來了。
太後沉吟片刻,才歎道:“也罷,我明兒就打發人去莊子上問問。看你皇兄幾時才能挪動。”
皇帝臉上露出幾分笑意:“那好,兒子這就吩咐内務府去打造一輛新馬車,要比尋常的馬車都要更大更穩當。”
太後的人到了溫泉莊子,很快見到了廣平王世子高桢。他聽完那使者的來意,再細問一回太後忽生此念的緣由,心裏就有數了。笑道:“多謝皇上好意了,皇上隆恩。這事兒說來話長,葉大夫曾經跟我提過詳情,待我過兩日回宮,爲皇祖母解說清楚吧。父王過年回城的事倒是用不着擔心,過些時候,父王就不用擔心路上的颠簸了。”
那使者倒也高興,便照着這話當日回宮禀報去了。太後心中安定,便也不再啰嗦,隻有皇帝高高興興地派了兩個心腹太監,兩個心腹侍衛,再有兩個心腹太醫,往溫泉莊子去了,說是給葉大夫打下手的,讓他一定要盡快把他的皇兄治好,另外還賞賜了葉大夫許多貴重東西,藥材有,珍玩有,衣料毛皮有,醫書有,文房筆墨也有,另外還有五百兩紋銀,着實是一份厚賞了。
可惜葉大夫似乎是個沒什麽福氣的人,才得了賞不到兩天,就病倒了,看着症狀是傷風咳嗽,又有發燒症狀,兩個太醫圍着他把了半日脈,開出一張方子,抓了藥吃下去。他汗是發了,燒也退了,病情卻越發沉重起來,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别說給廣平王治病了,他還得先被挪遠些,别把病氣過到貴人身上才好。
廣平王得知消息,神色淡淡的,隻道:“是我連累他了。”
高桢站在一旁,臉色陰沉得可怕,半晌忽然笑了一笑,開口說:“兒子馬上就回宮一趟。葉大夫撐不住了,兩個太醫不中用,連傷風小病都治不來,要他們何用?兒子還得回去求皇祖母,請皇祖母另賞兩個真正有本事的大夫來才好。”
廣平王看了兒子的表情一眼,忍不住暗歎:“何必如此麻煩?我直接回王府去接着休養,不是更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