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平王熱愛生活,即使雙目失明,也不曾灰心喪氣。他擔任欽差出行,又插手地方上的貪腐大案,都是因爲想要做出點事業來的緣故。他絕不是一個因爲身體殘缺,便自暴自棄醉生夢死的人。他從少年時代起,就被視爲帝國的繼承人,直到失明後,方才主動上書退位,暗中捧胞弟上位,還跟謀逆勢力鬥智鬥勇。這樣一個人,如果有機會讓他重得光明,他又怎麽可能會拒絕?
即使是甘心賦閑,雙目複明在生活上和心理上能帶給他的愉悅,也遠不是錦衣玉食能比的。至少他再也用不着事事仰仗他人,有一定的自理能力,可以自由出行,想看什麽就看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用象現在這樣,整天隻能窩在屋裏,想幹點什麽事都不方便,活象一隻被養在籠中的金絲鳥。
按理說,這樣的廣平王一旦得知有人能清殘自己體内的餘毒,并醫治自己的眼疾,是無論如何也不該拒絕的。就算不知道對方最終是不是能把他的眼睛治好也是一樣。隻要那位葉大夫的醫術靠譜,哪怕是把他的身體調理得健康一點也是好的呀,爲什麽他要放棄呢?
如果說廣平王隻是擔心自己心理脆弱,不能承受醫治失敗的結果,趙琇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從受傷到失明,從主動上書退位到助胞弟上位,廣平王由始自終都是冷靜而堅強的。一個從孩提時就知道自己會成爲一國之君的人,能如此坦然接受了淪落的命運,又怎會承受不了一點小小的打擊?
趙琇隻能猜想,廣平王大概是爲了避免皇帝猜忌吧?因爲他是比當今皇帝更有資格繼承皇位的先帝嫡長子。而當今皇帝繼位以來,種種非議時有發生,這背後原因複雜,興許還有逆黨餘孽在作祟。但皇帝卻是個多心的,哪怕明知道那些謠言大都是有心人故意爲之,卻依然要猜疑兄長,擔心兄長心中真的會有不甘,會想取自己而代之。後宮又還有一位腦子不太清楚的皇後謝氏在,她是一向看廣平王父子不順眼的。生怕有人威脅到她兒子的儲位。就算皇帝煩了皇後,耳邊風吹得多了,焉知他就沒點想法?廣平王不想跟胞弟産生沖突,更不想兄弟阋牆,惹得太後傷心,所以總是先行退讓。
在是否參與朝政的問題上,他退讓了。
在皇後無理取鬧的事情上,他退讓了。
在皇後有意爲他續弦的事情上,他雖未退讓,卻用了非常委婉的手段。另尋了理由推搪,而不是直接開口拒絕。
他與舊日的屬官幕僚幾乎斷絕了往來,又幾乎從不出門。極少邀人來家中作客,隻與宗室國戚以及建南侯府這樣的多年舊友往來。他降低自己在朝廷中的存在感,明知道朝中有人因種種莫須有之事而彈劾他,他也當作不知道。如果說皇帝繼位之初,他還參贊過政務的話,到最近這一年,他就完全成爲富貴閑人了。
退讓了這麽多之後,皇帝似乎還不能完全放心。因爲他不自信。總覺得若不是胞兄雙目失明,他是絕不可能坐上皇位的。廣平王大概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他放棄醫治雙眼,甘心做一個眼盲之人,免得複明之後,皇帝又要感到不安了,想出各種各樣的辦法來防備、打壓他們父子。廣平王希望兄弟能彼此相安無事,也希望兒子高桢能受皇帝重用。一展長才。他此時的決定,其實也是爲人父、爲人兄、爲人子的一片苦心。
可趙琇站在廣平王與高桢的角度,卻不太理解前者的決定。皇帝跟廣平王是親兄弟,太後尚在,而且身體健康。少說也能再活上一二十年。皇帝心裏猜疑再多,也不可能真對廣平王做什麽的。更何況廣平王又沒有謀反的心思,所以皇帝也就是想想而已。誰還能管得着别人怎麽想?也許他會給廣平王父子帶來一點小麻煩,卻不會有性命之危。廣平王又何必爲了讓他安心,就一再委屈自己呢?
她對高桢說:“無論如何也得勸一勸王爺,讓他接受診治才是。治不治得好,能治到什麽程度,都還是未知之數,何必這麽早就作繭自縛?隻當作是調理身體好了。若王爺身體能有起色,太後也不用總爲他擔心了,你這個做兒子的也可以輕省些。就拿這些理由去勸王爺,怎麽樣?”
高桢心下一動,覺得這兩個理由确實不錯,隻是還有些擔心:“父王未必願意聽。他心裏清楚,我這麽說是想要達成什麽目的。若他真的拿定了主意,總有理由來反駁我。”
趙琇不以爲然地道:“這也未必,王爺還是很明事理的,難不成他爲了讓弟弟安心,就不顧太後娘娘了不成?我覺得王爺有些鑽牛角尖了,他本來就無心權勢,無論是雙目能視亦或雙目失明,都沒打算跟皇上搶位子。既然是這樣,那皇上是怎麽想的,很重要嗎?誰還能控制住别人怎麽想?太後娘娘還在呢,天下臣民都還看着。王爺什麽都沒做,皇上如果随便尋個莫須有的理由治同胞兄長的罪,天下人會如何看他?宗室又會如何看他?晉陽王、山陰侯越發要自危了。我覺得皇上很應該自信一點,王爺當初是自請退位,皇位也是先帝親旨傳給皇上的,他這皇位來得名正言順,拿王爺說事的都是居心不良!皇上如果聰明,就不該打壓你們,反而得加倍兒對你們好。你們就是他要立的一座牌坊,好向天下人證明他有多麽的寬厚仁善。”
她這話有些大膽了,若不是跟高桢獨處,周圍沒有旁人在,她是絕不敢說出口的。剛一說完,她就有些後悔,擔心地看了高桢一眼。就怕自己的話把他吓着了。
事實證明高桢的神經沒她想的那麽弱,他隻是挑了挑眉,眉眼間倒是放輕松了些,微笑道:“趙妹妹是這麽想的?還真有些道理。皇上如今所爲,确實也有格外優待我們父子之意,隻是他未必有妹妹想得周全。他身爲一國之君,即使表面上優待我們,在台面下做些手腳,卻不是難事。父王也擔心我的前程會受阻。畢竟……”他頓了一頓。“皇祖母總不能一直護着我們,若把皇上逼得緊了,将來我們王府一系終究沒有好果子吃。”
趙琇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難處,想了想,就提了個建議:“要不……王爺若真的不肯接受葉大夫的診治,你也不用着急,悄悄兒瞞着王爺,把葉大夫帶到京城去吧?我們直接告訴太後這件事,讓太後開口勸王爺,難道王爺還能駁了太後的意思?你甚至可以在皇上面前開口。請皇上下旨,命葉大夫爲王爺診治。皇上總不能不讓人治好王爺吧?等王爺的眼睛好了,那也是遵照皇命。不是自己主動要治的,還要向皇上謝恩。皇上也就沒理由埋怨誰了。”
高桢雙眼一亮:“不錯,如果真的能把葉大夫帶回京城,請皇祖母與皇上出面勸說,父王就再也回絕不得了。他要是不情願,皇祖母押也要押着他去接受診治的。”而皇帝心中就算再不情願,也得開金口。
趙琇又想了想,下了決定:“我跟你一起去見王爺。再勸他一回。如果他還是不肯答應,那就照計劃進行。”
廣平王結束午睡後,稍加洗漱,本想到窗下曬曬太陽的。聽見腳步聲,他就知道是兒子帶着趙琇過來了,微笑道:“你們出去散步消食,難不成散到這時候?”
高桢臉頰微微一紅,輕咳一聲:“父王。趙妹妹有話要勸您。”說罷摒退左右。
廣平王訝然。趙琇便上前道:“聽世子說,他請了一位葉大夫來爲王爺調理身體,王爺卻拒絕了。您爲何要這麽做呢?不但世子每日爲您身體擔憂,我們祖孫三人也都盼着您早日康複,遠在京中的太後娘娘更是期望看到您健康如昔。王爺是否有什麽顧慮。才會一意孤行?”
她開門見山,廣平王更加驚訝了。有些責備地對高桢說:“你怎麽把這種事都跟琇姐兒說了呢?”高桢自然是不服氣的:“兒子日夜爲此憂心,趙妹妹發覺後問我,有心要爲我分憂,這又有什麽要緊呢?”
廣平王歎了口氣,隻能對趙琇說:“不是我一意孤行,這幾年我也見過無數大夫了,太醫院上下換了一撥人,沒有一個是不曾給我把過脈的,其中也有人說可治,結果還不是這樣?既然已是無望,又何必再折騰一回?徒耗人力物力,興許還要耽誤正經事。”
趙琇上前一步:“您還沒試過呢,怎麽知道不行呢?您也說了,太醫名醫您見了無數個,沒一人能清除您體内餘毒。這位葉大夫醫術如何,我也不清楚,但他既然有把握,何妨讓他一試?隻當是給您調理身體了。但凡您身體有所起色,您日常起居也能少些不适。京中太後娘娘……和皇上知道了,也能安心些。至于怕耽誤正事,其實哪個官員沒生過病?生了病請大夫來治就是,也沒聽說誰就耽誤公事了。針灸吃藥花不了多少時間,别的也用不着您操心。您若實在挂心貪腐案,大不了等案子結了再治,也是一樣的。或者索性把事情丢給世子哥哥,您自享清福去也行啊。”
高桢立刻配合地附和了幾句。
廣平王啞然,無奈地笑了:“你們這兩個孩子真是……”
趙琇上前一步,懇切地道:“王爺,您就答應了吧。葉大夫本事如何,我們還不知道呢。若他真能把您的眼睛治好了,您不就自在了嗎?看書可能會傷眼,但遊山玩水卻是不成問題的,還可以看歌舞,跟人談詩論文。您如今無事一身輕,難道就不想過幾年稱心如意的悠閑日子,看一看這大好河山?”
她看見廣平王的眉間,微微動了一動。(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