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進入十一月,山東省内已進入寒冬。從第二層樓艙走廊的窗戶望出去,兩岸一片雪白。河邊的樹葉子掉光了,隻剩下空枝桠。所幸河面還未結冰,船隊可以繼續前行。偶然路過了水淺的河段,就要尋當地的纖夫來拉纖,還好這種情況很少,否則趙琇心裏還挺過意不去的,總覺得對不起人家。隻是别人習以爲常,她也不好大驚小怪。
眼看着濟甯越發近了,一日夜裏,船隊在一處不大的港灣停靠。剛下過一場大雪,船上取暖用的東西消耗頗大,三位欽差的用度自然不會有問題,但随行人員就難說了,有的官員帶的東西少了,隻能挨冷,有好幾人都覺得貴體違和。衆人就等着到濟甯補給,順便看大夫吃藥,好生歇息調養兩日。
廣平王便命仆從給副使曾侍郎、趙琇以及所有随行的官吏下了帖子,請他們到主船上來聚餐,慰勞他們連日的辛勞。再者,濟甯是他們一行南下途中十分重要的一站,廣平王父子以及随行中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官員都要在此做些不欲爲人所知的事,這是他們出發前,皇帝特地囑咐的。爲了不節外生枝,廣平王也希望随行所有人員都能老實一點,别跟不該接觸的人扯上了關系。
雖然隻是在船上舉行的簡易宴會,但廣平王還是相當大方的,酒菜盡有,味道也不錯。因爲是在冬天,怕酒菜易冷,吃了對身體不好。還特地備了火鍋和溫酒器。衆人都覺得十分驚喜,在大冷的天裏吃着鍋子,喝着溫酒,全身都暖和了,更别提他們每個人都從王府侍從手裏接過一個手爐取暖。
這是廣平王命人在東昌府采買的。京城冬天就冷,受命跑外差的官吏都會記得帶上取暖的工具,但他們自備的是他們自備的,廣平王所贈的東西,意義又不同了。廣平王對他們關懷備緻。連這點小事都沒忘記,怎不令人心生感激?
廣平王曾做過好幾年的儲君,當時是真的下了苦功的,雖然如今他已是一介閑王,雙目又不便,但基礎仍在。想要獲得别人的好感,那真是易如反掌。也不知他是何時做的準備,對于參與宴會的所有官吏,哪怕沒法親見,隻要對方說出自己的姓名和職務。他都能很快想起對方是哪一年的進士,父祖師長又是哪位官員,曾經有過什麽突出的政績表現。等等。
得到廣平王點名的官吏見識了他這個本事,都受寵若驚,心中激動無比,隻覺得廣平王是世上最好的上司。哪怕接下來廣平王不記得他們曾經擔任過什麽職務,姻親是誰,他們也沒有任何不滿。廣平王是何等貴人?能記得他們是誰,記得他們的功績,就已經足夠了。别的都是旁枝末節。那種瑣碎小事,有什麽值得王爺惦記?
但是廣平王的興緻極好,話題聊到各人的妻兒、姻親上頭,他就索性聊下去了。他聊自己從前與妻子的幸福時光,特意略過了生離死别的情節,隻說夫妻養孩子時的種種趣事,順道還曝光了世子高桢的幾段黑曆史。高桢笑得尴尬,雙頰紅紅的。就象是一個普通的害羞少年,一下就讓所有人想起了自家子侄兄弟,心裏對高桢倒是添了幾分親近,不象原本的,隻把他當成是個高高在上的宗室貴胄。敬而遠之。
曾侍郎也談起了自己的婚姻。他是幼年時與妻子定的親,但十八歲那年家道中落。一貧如洗。嶽家有心悔婚,将女兒另嫁給豪門大戶子弟。他妻子卻堅貞不移,威脅着說要上吊,絕不肯悔婚另嫁。嶽父不得已成全了他們,草草爲他們舉行了婚禮,就跟他們斷絕了關系,然後将另一個女兒嫁進了那戶豪門。曾侍郎夫妻相依爲命,熬過一段清貧日子,次年曾侍郎就考中了秀才,随後的秋闱又中了舉人,第三年春闱再中進士,從此一帆風順。雖然沒有靠山助力,但曾侍郎憑借其務實能幹,得到工部尚書的欣賞,步步高升,官至侍郎。另一方面,嶽家原本看中的那名豪門女婿,卻因爲寵妾滅妻,把嫡妻氣死了。嶽家直到此時,才知道當年有眼無珠,錯将珍珠當作魚目,也将魚目視作了珍珠。曾侍郎帶着妻子回家歸省,嶽父還親自向他賠禮。翁婿和好,如今相處得十分和睦。
衆人聽了感歎萬分。曾侍郎的故事其實有不少人都知道,但今日才從當事人嘴裏知道其中細節詳情。有說曾侍郎福氣好,得遇賢妻的,也有人歎他嶽家當初看錯了人,斷送了親生女兒性命的,也有人開始讨論如何選擇适合自己女兒的女婿,是看身家财富,還是看天賦前程。各人觀點各異,讨論得熱火朝天,便有人以曾侍郎的遭遇引申到令人心煩的姻親上頭,說起自家姻親如何不靠譜,說得正在興頭上,卻有人拼命向他使眼色,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廣平王的嶽家也不靠譜得很,那位不但貪污,還從逆,差點兒害了親外孫,還将親生女兒氣死了。衆人昔日都聽說過傳聞,此時不免心中惴惴,怕惹怒了廣平王。
廣平王并沒有生氣,隻是淡笑着說:“一樣米養百樣人。世人心思各異,能把妻子兒孫約束好就不錯了,姻親嶽家,卻不是自己能管得來的。一來人皆有私心,誰都不可能不許别人爲自己着想,若對方有妄想卻沒有顯露出來,也不好去猜忌對方;二來那畢竟是長輩,不可能當作晚輩似的任意教訓喝斥,隻能溫言勸說。但若對方有違國法,大逆不道,又冥頑不靈,那我們除了大義滅親,以正國法,也沒别的選擇了。天地君親師,親尚要排在君後面,更何況隻是姻親長輩呢?”
衆人聽完都收斂了笑容。嚴肅恭敬地起身稱是。廣平王聞言又笑了:“都是本王的不是,本來就是閑暇時的說笑,怎的又說教起來。”他點了趙玮的名:“建南侯年紀最近,經曆的事情卻多,想必也有許多心得吧?”
趙玮心中一動,便微笑道:“确實有些心得。”卻不提小長房趙炯、趙玦父子,反而說起了其他幾位近親,一位是姑媽趙元娘,一位則是米大舅了。趙元娘與他祖母并非親生母女。跟他們兄妹更是隔了一層,但多年來一直跟他們這一房保持着良好的關系,兩家彼此關心扶助,相處得極好。而另一邊的米大舅,卻截然相反,明明是他們母親米氏唯一的娘家親兄弟,卻在老郡公與趙焯夫婦相繼去世後,徹底跟外甥斷絕了往來,直到近期才有了書信。但他在書信裏不說這些年爲何遲遲不曾聯系外甥,反而一再提起米氏未出嫁前受繼母關照。還是在繼母的撮合下才嫁入了建南侯府,趙焯備考鄉試時又如何得到米大舅的無私幫助,若沒有後者。趙焯就不可能那麽順利地高中舉人……句句都是在說他對趙玮一家的恩情,又提這些年如何艱難,都是因爲受他們家牽連之故,但即使如此,他也從未有一刻忘了外甥,時時在外地想念他們……
趙玮苦笑着對衆人說:“想起母親遇難前一日,還在擔心舅舅到了成都任上,不知過得如何。再看舅舅信中所言,我心裏實在說不出的難受。我也不是三歲孩子了,怎會輕易被他騙倒?十餘年的時間不短,若他當真有把我們兄妹放在心上,又怎會連一封書信都沒有?若不是我得襲侯爵,興許他連這封信都不會托人捎來吧?我能做的就隻有托送信之人送一聲好,其他的實在不想多說了。”
衆人聽了他的述說,有人氣憤。有人懷疑,也有人覺得趙玮身爲晚輩,做法不太占理。其中有一個人忽然問起趙玮:“令舅莫非是開明三十五年的同進士?我也是那一年中的進士,還記得他的名字!”
米大舅是同進士,本是進士們輕視的對象。但卻憑着好親戚,越過衆人得了成都知縣的肥缺。同年的進士同進士們,沒一個人不記得他的。他嫌成都附郭附城,别人還羨慕成都繁華呢。此後他因什麽得罪了上司同僚,因什麽事幾乎丢官,又被調往何處任職,如今高升到哪裏,同年的進士們個個都有心關注,在場的這位自然也不例外。
他立刻就告訴了趙玮:“令舅眼下任職平度州知州,就在山東省境内呢。小侯爺可知道?”
趙玮搖頭:“舅舅并不曾在信中說他在何處爲官,隻說當年受我們家連累,吃了許多苦頭。我心中有怨,也懶得去打聽。橫豎除了那封信,舅舅就再也沒有書信來了。”
那官員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便勸他:“不管好不好,總是親舅舅。從前分隔兩地,不得相見就罷了。如今同在一省,小侯爺何妨請他來見上一面?若他果真過得艱難,小侯爺就幫上一把,也好叫他爲這多年的無情無義而羞愧。”
趙玮本來要搖頭,但又露出了猶豫之色,然後做出沉思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點頭:“大人說得有理。隻是分别多年,我也不知道舅舅眼下境況如何。不如先派家人過去打聽好了。”
那官員合掌笑道:“如此大善。”衆人也都紛紛點頭:“小侯爺是厚道人。”親舅舅無情又勢利,趙玮還能不記舊惡,願意幫助他擺脫艱難處境,當然厚道了。
趙玮接下衆人稱贊,表現得十分謙遜。不過他心裏還在奇怪,那名官員與他并不熟悉,難不成真的那麽巧,是米大舅的同年,還知道後者的底細?對方句句話都稱他心意,他也樂得順着人家的口風往下說,引出米大舅惹出的麻煩來。有今日船上那麽多文武官吏做見證,他還表現得連米大舅在哪裏做官都不知情,就算米大舅将黑鍋算在他頭上,世人也不會相信了。
趙玮含笑喝下一口溫酒,心情愉快。而在他斜對面的座位上,高桢留意着席上的一切,也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