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病了,她身爲舊仆,如今也是名義上的幹女兒,自然要先帶着孩子過去給張氏請安。
她與魯雲鵬的兒子今年也有三四歲了,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能走能跑能說能笑,明明隻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問候語,被他奶聲奶氣地說來,就能将所有人都逗笑。張氏看着可愛的孩子,心情都好起來了,若不是怕過了病氣,真恨不得立時抱在懷裏揉一揉。
張氏還問起秋葉,孩子是否啓蒙了?秋葉答道:“不過是教了些唐詩,當作是歌謠一般叫他背幾句,正經還不認得幾個字呢。我倒有心要給他開蒙,他爹卻說,先不必着急,倒是紮馬步練腿腳一類的,可以先學一學了。我心疼孩子,沒肯讓,甯可叫他先讀兩年三百千,等再大幾歲,再跟他爹學些拳腳。能強身健體,對付幾個肖小就夠了。如今家裏過得還行,倒也不必讓孩子将來那麽辛苦,從小兵開始做起。”
張氏忙道:“你這話是對的。即使有心讓孩子日後從武職,也可以先給他開蒙,讀幾年書,走武舉的路子。武進士一出來就是武官,既穩當又體面。從小兵開始熬,要熬到什麽時候?且又危險、又辛苦。你家雲鵬能有今日的前程,是因爲運氣好,遇上了廣平王這樣的好主公。若換了别家的小兵,哪裏能有這般運道?光練得一身武藝,大字不識一個,将來孩子的前程也要耽誤了。你回去跟雲鵬說,千萬别犯糊塗。若是不服氣我的話,就讓他問王爺去。”
秋葉忙笑着應了。張氏接着又說:“不過你們夫妻之間。說話也别太硬着來。你好好跟他說,他不肯聽,你再想别的法子。我看他并不是固執的性子,很是明事理,不會不聽你的話。若是跟他擰着來,反而壞了夫妻情份。”
秋葉柔聲道:“老夫人放心,我心裏有數呢,不會跟他擰着來的。”
秋葉陪張氏說了半日話,倒是讓張氏的注意力從心事上轉移開來。心情也變得好多了。兩人一邊拉着家常,一邊看丫頭跟孩子玩。等吃過了午飯,張氏開始有了倦意,秋葉親自服侍她睡下,又把孩子交給了夏露:“大姑娘說,妹妹是個細心妥帖的人,還要勞煩妹妹替我看一會兒孩子。他每日午後習慣睡一個時辰的覺,不會鬧的,若是他醒來要見我,妹妹隻管打發人到前頭尋我就是。我在侯爺那兒陪他與大姑娘說話。”
夏露連忙應下了。她陪孩子玩了半天。兩人也混熟了,沒費什麽功夫,就将他帶去了廂房睡下。秋葉徑自出了屋子。往書房來。趙琇與趙玮在這裏已經等候多時了。
趙琇先将昨日發生的事告訴了她,特地點明,侯府西路前院的正屋裏有異狀,八仙桌如何,地闆如何,還有家具擺設差點兒被牛氏燒了,是幾個家人私下藏起等諸事。
秋葉愕然:“好生奇怪。照理說,這不應該呀?郡公爺雖然去得突然。但太醫說了是壽終正寝,并不是染了惡疾,也不是橫死。他的遺物,何必要私下偷偷燒了呢?況且郡公爺身份尊貴,他出手又大方,用的東西都是上好之物。他那間屋子裏的家具,幾乎全都是黃花梨,暖閣裏還有紫檀的。外頭想要找一樣的都不容易呢。多寶架上擺的,好些都是名貴的古董。就連屋裏用的帳子、幔子,都是上等的綢緞、雲錦、缂絲,府裏除了他與老夫人,旁人還享用不了這樣的好東西呢。說燒就燒了?若是隻有幾件家具被偷偷保下了,剩下的全都燒盡。那這一把火,少說也燒了四五千兩銀子去!”
趙琇與趙玮面面相觑。他們以前倒是沒從這個角度思考過。想當年,他們南下路上剛出事時,消息傳回京城,牛氏就打發人來鼓樓西大街的小宅,企圖将張氏沒帶走的财物運回侯府去。跟趙炯、牛氏夫妻霸占的大部分家産相比,張氏所擁有的又算什麽呢?竟然能讓牛氏露出這麽難看的吃相,可見她有多貪财。這樣貪财的人,居然要一把火燒掉幾千兩銀子的東西?
趙琇想了想:“那屋裏就算真生過什麽事,也用不着把所有東西都燒掉。我記得當初内務府将抄家抄走的東西賜還時,就有一份清單,上面是當初查抄到的物件。祖母好象曾經指着那清單說過,上頭有些東西是祖父屋子裏的吧?”
趙玮還記得這件事:“确實如此。可見牛氏并非要将整間屋子裏的東西都燒毀,隻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事實上,按照他們目前所掌握到的線索,牛氏當年下令燒毀的,主要是家具,而且是正屋正堂内的家具。不過這些家具也都是用名貴材料制成的,做工也好,值不少銀子,所以牛氏的做法仍舊非常奇怪。難道這些家具礙着她了?
至于地闆的異狀,秋葉并沒有見到,不過她對原來的地闆倒是知道一些情況:“侯府的屋子,幾乎全都是鋪的方磚,隻有老郡公的院子,屋裏是糊的泥灰。那不是尋常的泥灰,是樣式程手下的的工匠特地研究出來的方子。用這種泥灰平整過的地面,光滑得如同鏡面一般。老郡公最喜歡在夏天裏打赤腳走在上頭,說那樣非常涼快,比方磚涼快多了,但又不會陰寒傷身。再者,那泥灰幹了之後,就會變得十分堅硬。尋常物件磕在上頭,也不會留下一點痕迹。老郡公老當益壯,在家每日早起都要練武,若是下雨天,就會将自己的兵器拿到屋裏去,親手做保養。老郡公的刀槍都很重,磕磕碰碰的時候,若是挨着了地面,尋常方磚鋪的地闆,總要弄出點坑坑窪窪來,每每要修補,十分不便。但若是用那種特制的泥灰糊在地闆上。除非老郡公大力用刀砍在地上,否則地闆上頂多就留一點刮痕罷了。這種泥灰如今已經不多見了,除了内務府曾經派人學過,就隻有樣式程家裏的人懂而已。京中差不多的人家,也不是個個都能用上呢。”
趙琇心中一動。如果那間屋子的地闆,隻是出了點小問題需要糊灰,完全可以找回樣式程家的工匠來補。那麽小一片地面,能費多少功夫銀子呢?可牛氏卻讓人私下補了,手藝還那麽粗糙。用的泥灰顯然也不能跟原來的比。難道是那塊地下面的秘密,不能讓内務府或是樣式程這樣的外人知道?
她對趙玮說:“如果那種泥灰那麽特别,又比較堅硬的話。那麽等上頭那層泥灰擦掉之後,興許當年的痕迹還能留下一點。”
趙玮點點頭,又對秋葉道:“祖母的異樣是在看見那塊地闆之後出現的。這麽多年,她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去年去瞧那院子時,也沒說什麽,如今忽然滿腹心事起來,可見定是屋裏的東西有問題。而且還關系到一件大事。隻是她不肯對我們兄妹直言,想來這件事一定不小。祖母說過,在祖父去世那日早上。她還去過那屋子,裏頭的東西并沒有異樣。那麽事情多半是發生在她離開以後。當年我與妹妹年紀尚幼,很多事都記不清了。還要請秋葉姑姑幫忙,回想一下,當年究竟發生過什麽?祖母當時看見了什麽,沒有起疑心,直到眼下才忽然發覺不對。”
秋葉不敢大意,開始細細回想當年的舊事。
郡公爺去世那一日。早上一切如常。因爲要去曹家赴宴,所以張氏早早就開始準備了。趙玮趙琇之母米氏也要随行。大丫頭裏面,春草與秋葉那天都跟着她們出門。
張氏與曹家太夫人交好,是打算提前過去的,因此一大早就去了老郡公的院子,跟丈夫說家常兼告别。秋葉跟着她去的西路前院。身爲丫頭,秋葉會注意到一些張氏不會留意的東西,比如當時屋裏都有些什麽。她記得。地面沒有異樣,桌子上也沒有污迹,更沒有磕破一個角。老郡公嫌天氣熱,叫人煮了消暑湯來,用黑瓷碗盛着。擺放在桌上。老郡公将用了多年的馬鞭與打仗時從不離身的刀都拿出來保養,還叫張氏少喝酒。曹家做得好的幾味大菜,倒是可以多吃些。張氏正與他說笑,忽然有下人過來禀報,說是他的長随求見。郡公爺一聽,就下令立時把人傳進來。張氏見他有事要做,便先告退了。
趙玮聽到這裏,問了一句:“那長随如今可還在府裏?”
秋葉搖搖頭:“郡公爺去後沒兩日,就聽說他不小心落水身亡了。他沒有家眷在府中,因此也沒人過問他的事。小長房那邊叫人草草替他辦了後事,到官府打了聲招呼,也就算完了。”
趙玮和趙琇對視一眼,心中更加納悶了。
秋葉并不知道長随來找郡公爺說些什麽,沒多久她們就出門做客去了。趙焯則是照着每日的習慣,在自己院子的小書房裏讀書溫習,順便教兒子背書。秋葉跟着張氏與米氏,在曹家飲宴,中途忽然有侯府下人趕過去報信,說侯爺(當時老郡公還是侯爵)忽然在家暈倒,看着不行了。張氏與米氏吓得魂飛魄散,匆匆忙忙趕回府去,趙炯與牛氏已經預備要爲老郡公入殓了。
秋葉對趙玮趙琇說:“這是不合規矩的。以郡公爺的身份地位,先帝必定會派人來吊唁,說不定還會親自前來呢,怎能不讓先帝見着,就把人入殓了呢?再說,老夫人還未回去見他最後一面呢。二老爺當時就跟大老爺吵了起來,好象還提到,大老爺不許二老爺瞻仰老郡公遺容,反而亂七八糟地說了許多指責的話,好象是……說老郡公去世了,二老爺不想着如何辦好喪事,反而拿些莫須有的理由指責兄長,是不是打算給兄長安個罪名,好搶走世子的位置?二老爺氣得跟他對罵,直到老夫人回來爲止。”
趙琇忽然眼中一亮:“祖母沒看見祖父最後一面?!”
秋葉搖搖頭:“其實也算是看過了的,就看了一眼。老夫人撲到郡公爺面前哭,剛剛揭開了蒙面的帕子,還沒看仔細呢,大老爺就鬧起來了。他說郡公爺是在正院出事的,忽然暈倒,磕破了額頭,可是院裏居然沒人在。他責怪老夫人,說老夫人隻顧着自己飲宴玩樂,沒有盡到妻子的責任。若她不是出了門,又怎會害得郡公爺磕到頭了也沒人管?下人沒能盡到責任,也是老夫人這個做主母的失職。老夫人聽了十分傷心,立時暈過去了。我們都慌成了一團,忙忙将老夫人扶進屋裏歇息,又要請大夫抓藥。等老夫人醒過來,大老爺已經将郡公爺的屍首裝進棺中,移到了前院靈堂裏。”
趙琇眉頭直皺:“不是說……祖父是忽發急症嗎?怎麽會是磕破頭才去世的?”
秋葉忙道:“确實是忽發急症,當年太醫也是這麽說的。不過郡公爺暈倒的時候,撞上門柱,磕到了額頭。我跟在老夫人身邊,匆匆看過一眼。老郡公額角處,确實有塊青紫,但顔色非常淺,并不是什麽大傷口。”
“既然不是大傷口,趙炯又何必拿這個罵人?”趙琇想起八仙桌那磕破的一角,覺得好象有些對不上。難道是她想太多?
趙玮問秋葉:“這個太醫,是不是姓劉?”
秋葉點頭:“确實是劉太醫。他那些年常到府裏走動,老夫人有個頭疼腦熱,也會叫他,不過找他比較多的是小長房的幾位。郡公爺則另有相熟的太醫,很少叫他。”
趙琇又覺得不對了:“既然他不是平時給祖父看慣病的太醫,那爲什麽祖父出事,府裏反而請他來了呢?”
秋葉愣了愣,也覺得有些不對:“大約是……小長房跟他比較熟的關系?”
趙琇轉向趙玮:“哥哥可記得,牛氏初入汪家時,就常叫一個姓劉的大夫上門診病,說是長年給她看慣了的。可是這個劉大夫的醫術平常,開的藥方并不怎麽對症,主要就是給牛氏開些補藥而已。後來汪太太請了正經太醫來,就拆穿了牛氏裝病,以及劉大夫的草包真面目,劉大夫從此以後也就不再上門了。百靈先前曾經提過,牛氏本來也不喜歡用劉大夫,不過因着欠對方人情,所以從前趙玦未壞事時,家裏就雇劉大夫做供奉,每月給一筆銀子?這個劉大夫,跟那個劉太醫是不是有關系?”
趙玮是曾經查過這些事的:“好象是兄弟。劉太醫已經去世多年了,這個劉大夫是他唯一的嫡親兄弟,隻是醫術遠遠不及其兄。”
趙琇冷笑了下:“我倒是很好奇。牛氏到底欠了劉家什麽人情?居然甯可白花錢,養活一個庸醫?那劉太醫在祖父的死因上,真的沒有做手腳嗎?趙炯當初一番胡攪蠻纏,怎麽看都象是在阻攔祖母和父親接近祖父的屍首,難不成祖父的遺體上有什麽不能讓人發現的秘密?”
趙玮與秋葉的臉色都變了。(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