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輛車後頭,堆着一袋米,一袋面,一大筐瓜果蔬菜,半扇豬,一隻羊腿,一對曬幹的黃魚,一罐油,幾小罐的鹽糖醬醋,都是青一色的青瓷壇子,上頭用紅紙黑字大大地标明了“油”、“鹽”、“糖”、“醬”、“醋”的字樣,讓人一看就知道裏頭裝的是什麽。此外還有四床細布面的厚被褥和兩大擔幹柴,小兩筐黑炭,都是一般人冬天生活的必須品。東西就這麽大喇喇地露在外頭,沒有車廂遮掩,也沒有蓋上油布,食物和作料的香氣随着闆車的行進迅速飄散開去,路人皆能聞得清清楚楚。今日天氣正好,暖陽高照,兩輛闆車,一大隊人馬,不緊不慢地,在人潮最密集的時候招搖過市,從鼓樓斜街出發,斜穿大半個北京城,到達宣武門外的永濟寺胡同,不過一個時辰功夫,就有半個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路人私下議論紛紛。有趙玮事先安排的“好事者”上前笑着向押車的人打聽這是在做什麽。這些建南侯府的仆人早已被趙玮和趙琇教導過,知道該怎麽回答,便大大方方地說:“我們是建南侯府的人,從前因爲忤逆不孝被逐出家族的一支親眷,後來犯了謀逆,兒子死了,孫子跑了,就剩下個老婆子帶着孫女兒過活,聽聞最近日子快要過不下去了,那姐兒到處宣揚我們小侯爺冷酷無情不顧親族呢。我們老夫人十分生氣。但跟個孩子也沒什麽好計較的,便吩咐我們送些東西過去,叫她别再出來跟人打秋風了,又不是精窮了,她祖母還病着,身邊離不得人。”
“路人”恍然大悟,然後迅速向圍觀的群衆科普自己知道的小道消息,也有聽說過傳言的真路人迅速把這事兒跟趙湘打秋風不成,在人家家門前大哭的事聯系了起來。問那仆人:“這事兒我也聽說了,不是說你們府上不肯管她們的事麽?”
那仆人身邊的另一個婆子便哂道:“哪裏是老夫人和小侯爺不肯管喲,早先就管過的。那老婆子的兒子犯了事,祖孫幾個被關在牢裏時,還是我們小侯爺打發人贖買出來的。隻是那老婆子素來不尊婆母,忤逆慣了,她又有兩個年紀大了的孫子,想要自立門戶,我們老夫人便由得她去。因怕他們找不到營生,還讓她兩個孫子到侯府名下的鋪子裏去做事。活兒清閑,工錢又高,真是再厚道不過了。可她兩個孫子。一個嫌每月三兩銀子太少,不肯幹了,另一個倒是老實,卻因爲不肯聽那老婆子的話,把鋪子裏的錢偷回去,被她打成重傷,差事也做不成了,聽說前些日子還叫她趕了出去。你說。這難道是我們老夫人和小侯爺的錯?她大孫子治傷的藥錢還是我們侯府出的呢,那老婆子照樣在外頭胡亂說嘴,說我們老夫人和小侯爺不管她們,無情無義,叫那些禦史老爺上本參我們小侯爺。我們老夫人和小侯爺也是怕了,才說不管他們的。但聽說他們如今生活無着,還是打發我們送東西去了。沒辦法,我們老夫人哪。敲經念佛幾十年,最是善心不過的了,每逢年節都要施米施藥。對不相幹的外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從前一個家門裏住着的晚輩呢?”
那真路人聽了,想起建南侯府的老夫人确實有過幾次施米施粥的事迹。也就信了。還有人自稱曾經去過文房鋪子光顧的,對周圍的人說自己确實見過趙演曾經在那裏做過一陣子。後來又不幹了,趙澤倒是幹得久些,後來又聽說受了傷,換了掌櫃,他那幾個老仆私下也抱怨過,一聯系起婆子的說法,都能對景。真假路人們聽了,便都議論紛紛起來,特别對那婆子口裏嫌每月三兩銀子工錢太少的少年口誅筆伐,對牛氏苛待大孫子的行爲也十分氣憤,更同情建南侯府做了好人還要被罵。
隊伍行進到另一個區域,又有八卦的“路人”來問了:“建南侯府要給早年逐出家門的不孝子孫送東西,也無須這般大張旗鼓吧?莫非是想要趁機宣揚好名聲?”
這回輪到烏婆子去啐那人了:“就宣揚了又如何?!這是我老婆子的主意。老夫人和小侯爺都說,送了東西過去就行了,沒叫我鬧得這麽大,但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們老夫人和小侯爺最是善心不過的,也不愛跟那些混賬東西計較。可這回送了東西過去,日後肯定也要繼續接濟。以牛氏那婆娘的性子,吃了我們侯府的東西,緩過氣來,又要到處去說老夫人和小侯爺的壞話了!她那次打發孫子去向我們老夫人讨銀子,張口就要百兩、千兩,這點東西哪裏能入得了她的眼?不是我們老夫人和小侯爺小氣,可做了好人還要挨罵,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我老婆子就要大張旗鼓的,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們老夫人和小侯爺可沒有無情無義,再敢空口白牙胡說八道的,當心天打雷劈!”
“路人”被她的态度吓了一跳,賠笑道:“您老人家别生氣,我就是随口問問。瞧您這身氣派,想必在侯府也是極有體面的吧?”
烏婆子冷哼一聲,大聲道:“前頭車上坐的就是我家老頭子,不瞞你說,我們老頭子早在郡公爺跟着太祖皇帝起事前,就在他跟前侍候了。郡公爺上戰場,我們老頭子還跟着殺過十來個敵兵呢,滿侯府都找不到第二個比他資曆更老的。侯府的事,沒一件能瞞得過我們。當年老郡公在世,還要叫我老頭子一聲烏大哥,叫我一聲嫂子呢!”
路人頓時嘩然,跟她搭話的那人也肅然起敬,特地跑到老烏頭跟前豎起大拇指:“實在是失禮了,小的眼拙,沒認出來。原來您老也是位開國英雄哪!”
老烏頭非常有氣度地微微一颌首:“您客氣。小老兒不過是跟在我家郡公爺身後做個跟班罷了,過去的事也沒什麽好提的。”聲音蒼老,帶着嘶啞,卻給人以曆盡滄桑的感覺,輕描淡寫地證實了老妻的說法,但又足夠謙虛,反而更讓人信服。
老烏頭夫妻這一路招搖過去,沿路都有真假路人插科打诨,對話間就把事情給路人科普了十來遍。重複又重複地,趙玮事先安排的“路人”又再給周圍圍觀群衆們科普些趙家昔年的八卦傳聞,九分是真,一分是假,真假摻雜,但全都是說小長房不好的,小二房厚道。有知道真相的對其中有錯漏的地方反駁回去,或做些補充說明,也有人聽信了原先趙玦與牛氏散布出來的謊言,跟其他人争辯起來的。事情越辯就鬧得越大。越争就會讓越多的人知道。眼下還不覺,但正月裏人們親友往來頻繁,有什麽話題好聊的?過上一兩個月。事情就能傳遍整個京城了。到時候就算牛氏與趙湘祖孫倆察覺有異,到處熄火,也來不及了。她們隻有兩人,如何能敵得過滿京城的八卦大軍?
後事且不提,先看回老烏頭夫妻。他們帶着人,駕着車,終于來到了永濟寺胡同,身後還跟了不少來看熱鬧的閑人。當中也有幾個是趙玮事先安排好的。到了牛氏祖孫暫住的院子門口,便有仆人前去敲門,裏頭傳出個女聲,問是誰,敲門的仆人一聽,就知道是趙湘的丫頭佩兒,回頭對老烏頭和烏婆子使了個眼色,老烏頭端坐車上不動。烏婆子跳下地來,端端正正地走上前去,雖然不見有多恭敬,卻也不卑不亢,自報了家門:“我們是建南侯府老夫人與小侯爺打發來。給炯大太太和湘姐兒送東西來的。”
院子裏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開門聲。接着隐隐約約有女子說話的聲音。烏婆子也不着急,好整以暇地指揮着仆人們卸車,将車上拉的東西取下。
過了好一會兒,門吱呀一聲開了。趙湘穿着一身寶藍素綢棉襖,外罩冰藍緞面的交領羊毛背心,下身是淺紫緞地馬面裙,頭上插着金花簪,手上戴着碧玉镯,一臉高貴冷豔的矜持小姐範兒,袅袅婷婷地站在那裏,高擡着下巴正要跟烏婆子說話,卻被門外圍觀的人群給吓了一跳,連忙縮了回來,擡起袖子遮了臉,瞪着佩兒質問:“外頭怎會有這麽多的人?!”
佩兒哪裏知道?她也是開了門才見到圍觀群衆的,也不知如何回答。烏婆子不緊不慢地說:“得了吧,湘姐兒,你也是慣了在外抛頭露面的人,在大街上哭鬧,跟人家門房裏的男仆叫罵,你都沒腼腆過,這會子害什麽臊?!”
圍觀的群衆有好些人在偷笑,也有人仿若無意般跟身邊的陌生人吐嘈:“我說這個姐兒……好象還在守重孝吧?不是說她老子剛因謀反被砍了頭麽?這一身光鮮的,不象窮得要讨飯的樣子呀?”旁人自然地接上了話:“她要是不說得這麽慘,侯府今兒也不會送東西上門了,十幾歲的小姑娘也夠精明的。至于守孝,臉皮都不要了,還講究什麽孝不孝呢?”
趙湘聽着周圍的議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恨恨地甩開袖子,就要關門,卻被侯府的男仆一步搶上前去擋住。她吓得花容失色地躲到邊上:“你要幹什麽?!”
烏婆子背對着人群,隻讓趙湘看到自己臉上的不屑:“姐兒方才沒聽清楚?我們是奉了老夫人和小侯爺之命,來給你和你祖母送東西的。不是說,你們已經窮到看不起病,吃不起飯了麽?原來傳言有誤?姐兒也真是的,既然還沒難到那個地步,丢下家裏生病的祖母跑出去跟人訴什麽苦?一天裏倒有三四家人跟我們老夫人遞話,叫老夫人别跟不懂事的小輩們置氣,怎麽也是郡公爺的血脈,應當接濟些。老夫人這才叫我們送東西來的。沒想到……”她上上下下打量了趙湘的衣飾一番:“姐兒這身裙子莫不是今年才新做的?料子不錯,做工也佳。”
趙湘的衣裳是在汪家時做的,自然是好料子,好做工。她聽明了這陌生的老婆子是存心要當着衆人落自己的面子,自然沒有好臉色,氣道:“原來曾祖母和小叔叔還記得我和祖母呢?我隻當他們都忘了我們!今兒送的什麽東西?别又拿點兒不值錢的物件還打發叫花子!”
烏婆子不理她:“炯大太太可在?”
“我祖母正病着呢,有什麽話跟我說就是了。”趙湘一臉傲慢。這些日子,她生活雖“艱難”,卻是頭一回嘗到了當家作主的滋味。此刻面對舊日仆從,她也不自覺地端起了千金小姐的架子。
烏婆子卻仍舊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樣子:“那就請姐兒驗收吧。”她從别的婆子手裏接過了禮單,把上頭列明的一應柴米油鹽都大聲宣讀出來。禮單是趙琇寫的,爲了顯得東西多,她特地将每一種物品都列清楚了,數量也都列明。烏婆子讀得快,旁人聽了不及細想,隻覺得建南侯府送來的東西雖然都是日常用品,但數量種類繁多,絲毫都沒有苛待的意思。
趙湘認認真真聽下來,發現侯府送來的都是普通東西,竟然沒有一兩銀子,隻在最後,由烏婆子送上了一個藍布袋,裏頭沉甸甸的,說是“建南侯府老夫人給湘姐兒過年的封包”。趙湘接過來一摸,臉色就變了。裏頭全是嶄新的銅錢,足足有兩吊——也就是兩千個。
趙湘氣得将布袋摔到地上:“這是打發叫花子麽?”兩吊錢,就是二兩銀子,這點錢夠做什麽的?她從前一個月的脂粉銀子也要花上二兩。
有婆子立時搶上前去,把布袋拾了回來,卻故意松開袋口,露了點金燦燦的顔色,圍觀的人離得遠,還當是一袋金子,眼睛都瞪大了。婆子卻迅速将袋子收了回去,一點都沒再讓人瞧見,令不少路人暗叫可惜。
烏婆子不緊不慢地對趙湘說:“姐兒這樣可不好,長輩所賜,你嫌少不肯收,這哪裏是有教養的人家女孩兒該守的禮?”接着又壓低聲音,隻讓趙湘一個人聽見:“炯大太太素來行止有差,你跟在她身邊,自然學不到什麽好東西,但該守的禮還是要守的。你已是罪臣之女,前程不明,若是連教養都沒有,将來如何嫁人?隻怕連販夫走卒都看不上你!”
趙湘氣得臉都紅了,擡起手就要打人:“你是哪裏來的賤婆子,竟敢這樣說我?!”
幾個仆婦一擁而上護住了烏婆子,七嘴八舌地數落起趙湘:“姐兒怎麽打人?”“烏媽媽跟烏老爺子可是侍候過郡公爺的人,你見了面原該叫一聲奶奶,怎能如此無禮?”“真是歹竹出不了好筍,反賊的閨女就一點教養都沒有!”
她們雖罵得厲害,但因爲先前烏婆子那番話說的聲量不大,圍觀的群衆隻聽見她前半截,隻當她是好意管教趙湘,卻反遭趙湘辱罵。雖說二者有主仆之别,但一來趙湘已經被逐出家門,不再是烏婆子的主人了,二來跟随烏家夫婦前來的路人中,都已知道他們是建南郡公身邊的老家人,趙湘即使仍舊是侯府千金,身爲郡公爺的曾孫女,對待曾祖父身邊的人如此無禮,也不是有教養的行徑。再有人提起她在重孝期内打扮富貴,明明生活富裕卻到處向人哭訴,讨要銀子,頓時将圍觀群衆心中的厭惡都激發出來。不一會兒,連原本住在胡同裏的人也都紛紛出來看熱鬧,聽着人家的說法,都跟着責備起趙湘來。
趙湘成了衆矢之的,氣得哭了,連聲叫佩兒:“快關門!把他們都給我趕出去!”(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