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在的這個牢房并不大,可能還夠不上她昔日閨房的一半,卻關了足足二十名女犯。雖然基本都是同案犯,即是因穎王、朱麗嫔謀逆案而牽連入罪人家的女眷,可身份卻跟她不太一樣。因爲趙玦是武将,又隻有六品,因此同監的并非那些她素日慣打交道的高官世族人家的太太奶奶和姑娘們,卻是低等級武官、小吏的妻妾女兒,其中不凡粗俗無禮之人。有的即便剛進來時,還是斯斯文文的,可爲了讓小兒女在寒冷的夜裏能夠多得一件厚衣裳禦寒,也是能翻臉剝人外裳的。
趙湘的祖母牛氏與庶母小錢姨娘,都是長年養尊處優,自诩是郡公府貴婦,但兩個多月下來,早已是渾身狼藉,什麽體面都沒有了。女獄卒送牢飯來時,她們的動作比别人都要迅猛利落,與人争吵起來,那潑辣的模樣絲毫不比其他女犯們差。
看着變成這般模樣的祖母與庶母,趙湘心中就一片悲哀,越發想念昔日的富貴尊榮。她雖然隻有一個任六品武官的父親,但有個郡公府千金的名頭,又有穎王側妃田氏的偏愛與擡舉,即使她的生母是個囚犯,也依然高昂着頭,挺直了腰。與那些高門大戶的千金平等結交,無論容貌、才學、技藝、談吐,她都絲毫不遜色。她的未來,應該是尊貴而安逸的,隻要父親所效忠的穎王成功登基,他們家就會重新成爲郡公府,她母親就能回到家裏舒舒服服地做貴婦人,她的身份也會更加尊貴體面,過得幾年。便覓得一位如意郎君,也許會是某位宗室貴人,也許會是哪位公主之子,也有可能是國公府的少爺……趙湘從未想過,自己會有淪落爲階下之囚的一日,跟這些粗俗不堪的犯婦們争奪一碗馊了的飯,或是比石頭還要硬的饅頭。
穎王怎麽就失敗了呢?還有父親,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趙湘一片茫然,心裏隻覺得絕望。再過兩三日,她就要與祖母、弟妹們一同踏上流放之路了。雖然可以拿銀子收贖,可趙家已被抄了,牛家、蔣家自顧不暇。還有誰能贖她?她的丫頭前兩日來探望她時,還要用身上最後一件首飾來打點獄卒,才能進來,實在不能指望那些下人能夠籌夠銀子。而據說早已被放出去的趙演,一直沒有消息,不知是湊不夠銀子,還是打算棄家人于不顧了,小錢姨娘和二妹趙漫倒是十分堅信他會來救她們。至于人還在南邊的同胞兄長趙澤?她甚至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父親死了。大概那些勢利眼的族人也不會好心去周濟他吧?
牢房角落裏傳來低低地咳嗽聲,三妹趙湄蜷縮着小小的身體,臉上蠟黃蠟黃的,下巴都尖得可以摸到骨頭了。但趙湘隻覺得煩悶,牢房裏的生活是很苦,可這個妹妹也未免太弱了些,飯吃不下,又成天咳個不停。常常半夜裏哭,害得祖母都睡不好,牢房裏其他人都忍不住罵人。她都長這麽大了,怎麽一點眼色都沒有?趙瀝比她還要小一歲,卻比她乖巧多了。果然。賤妾的種,天生就比旁人蠢些!
牢房門口傳來人說話的聲音。似乎是獄卒們在交談。趙湘支起耳朵細聽,她想多知道些外頭的消息,來探望她的丫頭不一定能打聽到什麽,獄卒們往往更加消息靈通。
獄卒甲聽完獄卒乙的耳語,有些驚訝:“真的假的?趙家居然還有個妾在外頭?還有銀子來贖他家的人?”
獄卒乙輕笑:“天知道這個妾是怎麽回事,又是怎麽弄到銀子的,不過确實是來贖人沒有錯。我方才在方主簿那兒聽人說的,這會子正在交贖銀呢,一會兒就會有人過來提人,不過我聽說,好象趙家内眷并不是全部人都能出去……”
趙湘拼了命也隻聽到模模糊糊的幾句話,但有一件事她是聽清楚了,那就是家裏有個妾過來贖人!家裏還有哪個妾是沒跟着坐牢的?肯定是蓮姨娘!沒想到那賤人居然還有這本事!
趙湘眼珠子一轉,回頭看向角落裏的庶妹,連忙起身爬了過去,脫下身上的皮襖,将她密密圍起。趙湄茫然地看向她,趙湘便沖她露出一個慈愛的微笑:“三妹妹,身上冷得厲害麽?現在有沒有暖和一點?”趙湄不明白大姐姐怎麽忽然對她好起來,但那件皮襖确實很暖和,她露出一個怯生生的笑,感激地對趙湘說:“我暖和多了,多謝大姐姐。”
趙漫在旁瞧見,有些不服氣:“大姐什麽時候跟小妹那麽親近了?我弟弟身上也覺得冷,大姐怎麽不把衣裳給他穿?他是男孩兒,比趙湄這個賠錢貨要重要多了!”
趙湘沒理她,反而抱起小妹,輕輕拍着她,哄她入睡:“你姨娘一定在外頭想辦法救我們呢,别怕,我們很快就能出去了。”
趙漫嗤笑出聲:“指望那個女人?你還不如盼着我哥哥早點籌夠銀子,把我們贖出去呢!”譏諷完了,她就看着趙湄身上那件皮襖眼紅,伸手就要搶:“她一個小人兒哪裏用得着穿皮襖?把皮襖給我弟弟,将我弟弟的破被子給她得了。”趙湘連忙攔住她的動作,義正言辭地教訓她:“你這是在做什麽?隻顧着自己的同胞弟弟,難道三妹妹不是我們的手足?做姐姐的一點都不懂得關愛妹妹,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牢房裏的其他女犯麻木地看着她們姐妹争吵,半點興趣都沒有。天知道趙家大女兒今天是發了什麽瘋?平日裏她還不是跟大妹妹一樣,對小妹妹不聞不問?今兒倒做起好姐姐來了。就連牛氏,也覺得孫女兒未免太多事。
就在這時候。大理寺方主簿帶着幾個差役過來了,跟獄卒們說了幾句話,便示意她們開牢房的門。周圍幾個牢房裏的女犯都騷動起來了,知道這是有人來收贖,隻不知是哪一家的女眷有這樣的福氣?
趙湘心下大喜,努力沉住氣,抱起小妹湊到了門邊。隻見那獄卒走過來張望幾眼,就點了她姐妹二人,又點了點趙漫與小弟趙瀝:“趙家姐弟。就是這四個,已驗明正身,都出來吧。其他人老實些。”說着就開門鎖。
牛氏與小錢姨娘愣了愣,方才露出喜色。小錢姨娘還高興地道:“一定是演哥兒來贖我們了!我早說過,他一定會籌夠銀子的!”她亳不客氣地踢開身邊的另一名女犯:“讓開,别擋路!”惹得旁人都埋怨不已。
可就在她抱起兒子,就想要出去時,獄卒卻喝住了她:“你在幹什麽?!沒你的份!被贖的隻有四個人,趙玦的長女、次女、三子與三女,都是不滿十二歲的孩子。與你有何相幹?”
小錢姨娘驚呆了,忙問:“大姐,你沒弄錯吧?我怎麽會沒份呢?我兒子來贖人。怎會不贖我?!”
獄卒替幾個孩子除去腳上的鐵鐐,有些不耐煩地說:“我不知道你兒子是誰,但來贖人的肯定不是你兒子。”
“不是演哥兒?”小錢姨娘愣了愣,忽然想到牛氏,忙抓住牛氏的手臂,将她拉上前來,對獄卒道,“不管來的是誰。既然要贖我家的人,萬沒有丢下我婆婆不管,卻隻顧着孩子的。一定是你們弄錯了!”
但獄卒沒有理會,推着幾個孩子出了門,又從小錢姨娘懷裏扯過趙瀝,将他推到他兩個姐姐跟前,便反手将牢門給關上了。
小錢姨娘哭鬧着不停拍牢門:“别走啊,放我出去!一定是你們弄錯了!”牛氏站在一旁驚疑不定。而牢房裏其他的女犯卻在幸災樂禍:“出不去就老實待着,擋在門前做什麽?别礙事!”
趙漫驚慌地摟着弟弟,在獄卒的推攘下不停回頭看小錢姨娘:“娘!娘!”趙瀝放聲大哭起來。小錢姨娘倒是被他的哭驚醒了,一邊哽咽着一邊喊道:“漫姐兒,照顧好你弟弟。去找你哥,叫他拿銀子來贖娘啊!”牛氏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也對趙湘說:“湘姐兒,想法子找人借銀子,把祖母贖出去!”
趙湘也想不通,蓮姨娘來贖人,爲何隻贖他們幾個小的,難不成是怨恨祖母和小錢姨娘從前對她不好,所以故意丢下她們不管?真是蠢貨,她趙湘既然出來了,難不成會看着親祖母在牢裏受罪不成?到時候,蓮姨娘一樣沒有好下場!莫非她們一家進了牢房,放她在外頭逍遙了幾日,她便忘了自己的身份不成?!
獄卒将趙湘姐弟四人帶到方主簿面前,方主簿隻掃了他們一眼,便點點頭:“走吧。”一路将他們帶到了前頭的衙門裏。蓮姨娘正在那裏等候,看到女兒被大小姐抱在懷中,消瘦憔悴,心疼得不得了,連忙沖上來抱了她過去。
趙湘一見蓮姨娘,心道“果然如此”,倒沒說什麽。趙漫卻生氣了:“原來是你,賤婢!你竟敢不贖我娘?你好大的膽子!”
蓮姨娘瞥了她一眼,什麽話都沒說,隻顧着檢查女兒,見她咳個不停,就忍不住掉了眼淚,忙問方主簿:“大人,我可以帶着孩子走了麽?”
方主簿“嗯”了一聲:“去吧,日後可得好生管教孩子,不許行差踏錯!”
蓮姨娘給他磕了個頭,便抱着趙湄轉身要走。
趙湘詫異,忙叫住了她,忽然聽得方主簿在叫自己姐妹幾個:“你們就是趙玦的女兒和幼子吧?”
趙湘連忙整理了一下衣着,屈膝一禮:“回大人話,小女子正是趙玦嫡長女,這是小女子的庶妹和庶弟。那一位……”她轉頭看向蓮姨娘母女,正要介紹她的身份,就聽得方主簿說:“既然人沒錯,那就行了。你等皆是大逆罪人子女,論罪當誅!”趙湘聽得一驚。睜大了雙眼看他,才聽得他慢悠悠地接了下一句:“隻是皇上與太子仁厚,免了你們的死罪,改判流刑,又許老弱婦孺收贖。你們當牢記聖上隆恩,時時銘記在心,萬不可再生異念,辜負皇恩,知道麽?”
趙湘低頭應了。趙漫也跟着答應,隻是面上頗有些不以爲然。區區一個從七品的主簿,也敢教訓她,真真是小人得志!
方主簿看在眼裏,心下不喜,決心要更爲嚴厲地敲打這幾個孩子,而不僅僅是象上頭交待的那樣,暗示兩句就完事。于是他便道:“本官知道,你們無錢收贖自己,而如今你們幾個孩子能走出牢獄。則是多虧了貴人好心。你們應該感恩戴德,萬不可再心生妄念,再對恩人有非份之想了!趙郡公夫人與趙家公子、小姐好心。不因昔日大仇而對你們袖手,還憐惜你們年小體弱,不忍見你們受流刑之苦,方才将你們贖出去。但你們畢竟是大逆罪人,又曾做下欺君滅祖的錯事, 但凡還有一點良心,都不應該再去騷擾恩人,今後也應當時時牢記趙家恩惠。可記住了麽?”
趙湘大驚失色:“是小二房?是他們出錢贖的我們?!”她飛快地扭頭去看蓮姨娘,一臉的不敢置信:“你居然去求他們?!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兩房人有大仇麽?我母親就是被他們害得進了刑部大牢的!”
蓮姨娘闆着臉道:“我不知道什麽仇不仇的,大爺成天在家說,他是那家的長子嫡孫,遲早要回去的。我想着橫豎是一家人,你們遭了難,當然應該找他們救助。哪裏知道其中還有那樣的内情?但不管你們害得人家有多慘,橫豎那是我來家裏之前的事了,我跟他們可沒有仇。二房少爺和姑娘都是好人,雖然你們一再害人,但他們還是願意贖你們出來。說你們不過是孩子,看在曾經一脈相承的份上。讓你們少受點罪。但他們能做的也就隻有這麽多了,趙家不可能會認大逆不道之人爲子,郡公爺在天之靈知道了,也不會承認有這麽一個兒子的。他們說,你們往後好自爲之,無論是好是歹,都與他們再無幹系。”
趙湘氣得直發抖,趙漫更是尖着聲音罵道:“你别撇得這麽清,什麽你們我們的,難道你不是我們家的人?!”
蓮姨娘冷笑着看了她一眼:“二姑娘這話可笑,當初明明是你們說,我不是你們家的人,沒有名份,如今怎麽反而不認了?放心吧,既然你們早就想趕我們母女走了,我也樂得遂了你們的意。我這就離開,帶着湄姐兒回娘家,再也不用你們養活了。”
趙湘瞪直了眼:“什麽?你還要帶趙湄走?!那父親呢?你就不怕他……”忽然語塞,趙玦這時候還不知死活,他能奈蓮姨娘何?家中甚至沒有她的賣身契,納妾文書早就被小錢姨娘給燒了……
蓮姨娘冷笑:“他昨兒就已經被押去了午門,我親眼看着他被砍了頭,親手将他埋進了土裏。我侍候他一場,這麽做也算是全了彼此的情份。我不欠他的!若早知道他是個反賊,我才不會嫁給他呢!”
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蓮姨娘緊了緊懷中的女兒,認出她身上的皮襖是趙湘的,一把丢在地上,用自己的衣裳小心翼翼地包住女兒,便轉身往外走。
趙湘與趙漫面面相觑,方主簿心中隻覺得趙玦的這兩個女兒都是冥頑不靈之輩,郡公府的人明明對她們恩重如山,她們卻連句好話都沒有,果然是大逆罪人的女兒,便也懶得多說什麽了:“你們走吧,好自爲之。”
當趙湘與趙漫帶着趙瀝走出大理寺後門時,正好看見蓮姨娘坐了一輛小馬車,揚長而去。姐弟三人站在帶有幾分寒意的春風中,心頭一片茫然。(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