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旨判了趙炯流放千裏,可聖旨下來時,京裏還沒人知道趙炯已經墜馬癱瘓了,别說流放千裏,就連出房門都難,傳旨的宮使也覺得爲難。但他也想到知情的廣平王回到京城後,會将情況向皇帝表明,皇帝必然會再派人傳一份旨意來的,因此他隻需要留在奉賢等候消息就好。如今他帶來的禁衛已經代替廣平王府的護衛,執行起監視趙炯的職責。而本該想辦法照看公公起居的蔣氏,卻不務正業地天天跑到太婆婆張氏院門前下跪,對外聲稱,是在爲公公請罪。
如果她是爲自己請罪,張氏也許還願意見她一面,狠狠地罵她一頓,但她居然是爲了公公請罪,這讓多少猜到了真相的張氏心中鄙夷無比,連見都懶得見,也不許丫頭婆子開門放她進來。
蔣氏倒也不在意,她每天一大早就按時過去跪,跪上兩個時辰,一邊跪還要一邊哭,口口聲聲是爲公公請罪來的,她又特地穿着一身青素,脂粉不施,楚楚可憐的模樣,加上她平日的名聲還算賢淑,老宅裏不明真相的仆人私下都覺得她有些可憐,因爲攤上了惡毒公婆,丈夫又避不回鄉,才讓她一個弱女子來受太婆婆的氣,甚至有人覺得張氏遷怒得太過了。
這種議論沒兩日就傳遍了趙氏一族各房,甚至連與宗房有隙的三房都有人來勸說張氏,冤有頭債有主,别跟小輩過不去了,蔣氏是官家千金,嫁進趙家後從未有過違禮之處,如今又謙卑有加地前來請罪,何必太過落人面子呢?
張氏怎麽可能咽得下這口氣?
她繼續閉門不見蔣氏,又教導孫子孫女道:“世上總有一種人,外表看起來似乎謙卑有度,溫和知禮,不曾做什麽不好的事,實際上一肚子的男盜女娼,背地裏不知害了多少人,她隻裝出無辜的模樣來,欺騙不明真相之人,哄得旁人爲她說盡好話,卻不知她隻是條僞裝了的毒蛇,不知幾時,就要咬你一口!因此,萬萬不要被名聲所累,隻因爲有旁人替她說了情,便心軟了,要饒過那種人,須知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你這一回饒了她,下一回,她可未必會饒你!”
趙玮懵懵懂懂地點頭,趙琇應聲後往門外看了一眼:“祖母可是在說外頭那個……”
張氏冷笑:“除了她還有誰?你們都給我記住了,趙炯固然是仇人,這位大堂嫂,同樣也不是好東西!若沒有他們公媳二人狼狽爲奸,你們也不會小小年紀就沒了父母!”
趙玮眼中迸出仇恨的目光,大力點頭:“孫兒記住了!”
趙琇又一次跟着應聲,接着問:“祖母,别人爲外頭那個人求情,還說祖母心腸太硬。我們雖不用在意别人說什麽,可聽到這種話還是很不高興的,我們該怎麽應對呢?”
張氏冷冷一笑:“怕什麽?如今是他們理虧,且讓她跪去!她既然要來向我請罪,就得拿出請罪的誠意來,不跪個一年半載的,也别說自己是真心實意!”
趙琇心裏叫了一聲好,既然蔣氏想要做秀,那就讓她做,反正她害了那麽多人,跪上幾天也不過是受點皮肉之苦而已。
背了一會兒書,趙琇想要休息一下,便跑到院門上去,見蔣氏還是那副低眉順眼、散發着“我好可憐,我好無辜”氣息的模樣,再看她膝下跪的軟墊,一旁打傘的丫頭紅绫,還有另一邊提着茶水籃和暖手爐的陌生婆子,再看附近,已經圍了小半圈圍觀的老宅仆人,小聲議論着什麽,說的話無一例外,都是覺得蔣氏可憐的。
趙琇笑了笑,就故作天真地大聲問:“嫂子,你今天幾時過來的?要跪到什麽時候呀?”
蔣氏一震,驚訝地看着才兩月不見的小姑子,她記得這孩子離京前說話沒那麽溜的。不過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柔柔笑道:“是琇姐兒呀,我辰正時分(早上八點)就過來了,至于跪到幾時麽……”她張望了院門内一眼,“自然要跪到太婆婆願意見我爲止。”
趙琇恍然點點頭,笑說:“原來是這樣,那你慢慢跪啊。”又低頭看她膝下的墊子:“嫂子,你這個軟墊好厚哦,一定很軟和吧?跪着是不是很舒服?”
蔣氏臉色變了變,幹笑說:“琇姐兒你說笑了——”
話音未落,趙琇又再次開口,這回她盯上的是蔣氏身邊的人:“她們在這裏幹什麽?現在又沒下雨,爲什麽要打着傘?這是暖爐嗎?是給嫂子你暖手的嗎?這籃子裏放的是什麽?我聞到了香茶的味道,好象還有點心哪?”
蔣氏的臉色變得頗爲精彩,圍觀群衆的議論更加精彩:“喲,這東西還挺齊全的,我們方才還沒發覺呢,真不愧是大奶奶,下個跪也要準備得這樣周全。”
“從沒聽說過哪家孫媳婦給太婆婆請罪,還帶了這一群人,茶水點心暖爐軟墊什麽的随身侍候的,這哪兒是來請罪的呀?這是來享福呢吧?!”
“别說了,二老爺二太太的事又不是大奶奶做的,她不過是替公公請罪罷了,不是正主兒,嬌氣些也沒什麽,人家可是正兒八經的官家千金!”
“不管她是不是正主兒,這請罪就得有個請罪的樣子,不然怎能顯出誠心實意來?怪不得老夫人那樣一個和氣的人,卻見都不肯見她,原來是看出她不是真心呢!”
蔣氏身邊提籃的婆子覺得這些議論聲刺耳,忍不住轉頭狠狠地瞪了那些婆子媳婦一眼,那些婆子媳婦被她瞪得閉了嘴,小聲埋怨着離開了。她們不是害怕蔣氏,大老爺連爵位都丢了,這老宅如今是老夫人掌着,才不會因爲她們議論幾句大奶奶的閑話,就罰她們呢,隻不過這奴仆議論主人,終究是犯了忌諱,老夫人素來不喜,她們這是不想惹麻煩罷了。至于轉過身後,要如何議論,那就不是主人家管得着的了。
蔣氏幾乎咬碎一口銀牙,趙琇還直直站在她面前,一臉天真無邪地看着她呢,她又不能當着張氏的面對人家孫女做什麽,隻能強笑着哄趙琇:“外頭風涼,琇姐兒快回屋裏去吧,仔細一會兒吹着了。”又低聲吩咐兩個心腹:“還不快把東西撤了?”
紅绫勸她:“奶奶,秋天風冷,這裏地方空曠,沒有傘擋風,萬一您着涼了怎麽辦?”
另一個婆子也道:“是呀,大奶奶,若是留下了病根,那可是一輩子的事!”
蔣氏猶豫了,她不想冒險。
趙琇卻在這時又開口了:“大嫂子,爲什麽你的丫頭不肯聽你的話?祖母最讨厭不聽話的丫頭了!”
蔣氏隻得應付着:“琇姐兒誤會了,這丫頭隻是擔心我,并不是不聽話。”瞪了紅绫一眼,紅绫隻得收起了傘,另一個婆子也在女主人的示意下,不情不願地帶走了籃子。
趙琇又将目光轉到蔣氏膝下的軟墊上,笑眯眯地問蔣氏:“嫂子,你這墊子一定很舒服吧?給我玩玩兒行不?”
紅绫忙道:“琇姑娘,别鬧了,我們奶奶正跪着呢,你要墊子做什麽?”
趙琇也不看她,隻盯着蔣氏:“嫂子一定很想讓祖母知道自己是多麽真誠地要爲大伯父請罪吧?沒有墊子,不是更可以表現你的誠意嗎?放心,我一定會把嫂子的誠意告訴祖母的!”
蔣氏磨了磨牙,從膝下抽出了軟墊,遞給趙琇,臉上還要堆起笑容:“那就請琇姐兒替嫂子多多美言了。”
趙琇抱住墊子,點了點頭:“行吧,你慢慢跪啊,祖母沒發話之前,你都不能起來的,不然就顯得太沒誠意了。”然後轉身走人。
蔣氏愣在了原地,等她醒悟到趙琇話裏暗示的含義之後,幾乎沒忍住罵出聲來。
趙琇自然不會在張氏面前爲蔣氏說什麽好話,她回到院子裏後,随口就讓人把院門關上了,然後将手中軟墊扔給了一個粗使婆子,便進了堂屋。
張氏方才已經将孫女兒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歎了口氣:“傻孩子,你何苦去出這個頭?她那種人,背地裏不定怎麽編排你呢,女孩兒家還是要愛惜名聲的。”
趙琇一臉天真地問她:“可我還是個小孩子,我才一歲大呢,她要怎麽說我?”
張氏啞然失笑,忍不住戳了她腦門一記:“你個鬼靈精!”
這一日,蔣氏前所未有地在張氏門外跪足了整個白天,粒米未進,滴水未沾,直到天黑掌燈後,才由丫頭婆子攙扶着回房去,整個人都快要軟倒在地了。等她回房喝過熱湯,稍稍回複了一點精力,又開始覺得昏昏沉沉的,紅绫一摸她額頭,就發現她病了,慌忙讓人去請大夫,抓藥熬藥,給她紅腫不堪的雙膝上藥治傷,足足鬧了一宿,等第二日過了晌午,她才好了些,可以在床上坐起來,每日一跪自然是停止了,就算不停,她也不敢再去了。
張氏那邊打發了秋水過來傳話:“我們老夫人說,大奶奶既然沒有誠意,何必裝模作樣?大奶奶原有把柄在老夫人手裏,往日看在孩子還小的份上,有些話不打算傳出去的,可若大奶奶繼續做張做緻,故意當着宮使的面演戲,踩着我們老夫人來成就自己的名聲,老夫人可就真要做一回赤誠君子了,還望大奶奶三思才好。”
蔣氏忍受着雙膝的疼痛,強壓下心中恐懼,勉強道:“老夫人多慮了,既然她老人家愛清靜,做晚輩的自然不敢再打攪。”
秋葉離開後,蔣氏的精神就垮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