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京城,按說他應該先回王府去梳洗一下,可他惦記着張氏的托付,直接就進了宮。皇帝這時候還在乾清宮與大臣商議政事,聽說兒子回來了,非常高興:“快宣皇兒來!”随口吩咐大臣們把正在議的幾件政事拿回去,商量出個章程來,再前來禀報。
大臣們知道他急着見廣平王,就依禮紛紛告退了,獨那田尚書轉了轉眼珠子,出門後給守在外頭的一個小黃門使了個眼色,然後走到僻靜處,等那小黃門悄悄跟上來,便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
廣平王對此一無所知,他風塵仆仆地進了乾清宮,拜倒在皇帝座前,先行了大禮。皇帝正想兒子呢,見他面有倦色,頓時心疼了:“這一路辛苦了,可吃好睡好了?怎的瞧着瘦了許多?”
廣平王微笑道:“讓父皇擔憂了,兒臣身在江南,心系父皇母後與母妃,日思夜想,茶飯不思,因此消瘦了些。”
皇帝聽說兒子是想自己想瘦了,更加心疼:“你這傻孩子,這樣叫父皇如何放心得下?你也是做爹的人了,成家立業的,整天惦記着父母,算什麽事兒呀?”話雖如此,但見兒子孝順,他還是很開心的,忙讓兒子坐下,然後拉着對方的手問起這一路上的飲食起居,孫子的身體也要問幾句,最後才問起上海的海壩工程完成得如何。
廣平王詳細作了回答,一邊回答一邊小心觀察父親的表情,發現他雖然下旨急召自己回京,但好象不怎麽着急想知道趙家案子的真相,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他索性在說完了巡視過程後,直接轉入了去奉賢探望張氏的經曆:“趙老夫人容色憔悴,看起來整個人就象老了二十歲,喪子之痛委實打擊太大了,若不是還有孫子孫女要照看,她老人家隻怕已經垮了。如今她仿佛驚弓之鳥般,知道趙炯與她同住一宅,連院門都不許兩個孩子出,也不許外頭的人随意進來,茶水飯菜,俱在院中煮食。她還親筆寫了一份奏本,讓兒臣面呈父皇。”說罷從懷中将張氏所寫的奏本掏了出來,恭敬呈上。
皇帝怔怔地看着那深藍素綢面的奏本,半晌,才幽幽歎了口氣:“有時候,朕真的希望自己不是皇帝,就用不着處理這樣令人爲難的事了。”說着接過了奏本,翻開看起來。
廣平王安靜地在座位上等着,他心裏有些不安,皇帝似乎想要回避趙家的案子,爲什麽?難道是下不了手處置趙炯嗎?
皇帝看完了奏本,眼圈已經紅了,他擡袖輕拭眼角的淚痕,感動地道:“趙老夫人深明大義,替朕解決了一個大難題啊!”
原來皇帝在二十多天前,廣平王還未到達奉賢與張氏會面談話時,就已經下了旨意,派了使者前去奉賢,要将趙炯押送遼東邊關去。趙炯指使家仆殺害親弟一案,在所有人的默認之下,已經有了定論。趙炯殺人罪名成立,革去建南侯爵位,貶爲庶民,念及他是有大功于國的建南郡公之子,隻判個流放一千裏,算是從輕發落了——當時他墜馬癱瘓的消息還未傳到京中。将來如果皇帝有恩旨大赦天下,他還有希望回來,但也隻能一輩子做個平民百姓了。
這案子判得這麽快,甚至沒等到目擊證人廣平王回京,其實是各方面影響力之下的結果,而對案子施加了影響的人,不僅僅是皇帝和朝臣,或是背後的穎王府、田尚書,其實還有趙炯的妻子牛氏以及兒子趙玦,牛氏與趙玦之妻蔣氏,都在暗中請求娘家人相助,因此才會在案情尚未完全明朗、鑿船兇手都未曾捉拿歸案的情況下,早早将趙炯定罪判刑。
皇帝對此隻有歎息:“郡公爺怎會有這樣的兒孫?趙炯心狠手辣就不用說了,這趙玦也真不愧是其父之子,還有他母親牛氏,聽聞這牛氏當年還是趙炯自己選的,京中上下看在當年牛妃面上,才沒追究他們私相授受的罪名,還覺得他們是對恩愛夫妻,沒想到如今大難臨頭了,牛氏居然沒想過要幫夫婿求情,反而不擇手段地促使他定下罪名,好把自己的兒子摘出來。昔日朕還以爲他們都是好的,如今才算是看清他們的真面目了。”
最讓皇帝氣憤的,還不是這一點。他考慮到趙老郡公屍骨未寒,不願意案子内情傳開,但京中早有風聲,各種小道消息都有,其中就有這麽一種言論,說趙老郡公生前在軍中威望最高,一力保皇帝上位,可說是勞苦功高,皇帝對他的恩寵再大也是應該的,可他才去世沒多久,就有一個兒子死得不明不白,另一個兒子也擔上了殺弟的罪名,真相如何卻是無人知曉,畢竟從前也沒聽說過他們兄弟關系惡劣到這個地步,如今趙家兩個兒子一死一入罪,皇帝肯定會趁機奪了他家的爵位,到時候就再也不必擔心趙老郡公功高震主,也不會再有人提起趙老郡公對皇帝的恩情了,皇帝總算可以松一口氣。
皇帝最關心的就是自己的名聲,聽到這種言論真是快要氣死了,命人暗中追查,卻發現跟建南侯府脫不了幹系。趙炯的罪名已經不再是問題,連他自己的妻子兒子都替他認罪了,問題是建南侯府的爵位去向,如果交給趙炯之子,皇帝自己就吞不下這口氣,道義上也說不過去,如果交給趙焯之子,田尚書與趙玦等人一再說趙焯之子趙玮落水後病弱,随時都有可能夭折,又怕他沒幾年就死了,爵位仍然無人繼承。
皇帝對趙老郡公是真心敬重,希望他家子孫能過得好,除非涉及謀逆,否則是絕不會奪了他家爵位的,卻又擔心趙家小二房絕了後,又不把爵位傳給趙炯之子,外頭的傳言會越來越難聽,直把皇帝說成是陰險狡詐忘恩負義之人了,因此這段時間他無比糾結。
如今張氏親自上奏,請辭爵位,又請皇帝做主懲罰不敬親長的牛氏、趙玦、蔣氏等人,給了他一個暫時不決定襲爵人選的理由,皇帝心裏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氣。
廣平王聽了以後非常憤怒:“牛氏與趙玦安敢如此猖狂?!父皇,待兒臣命人查訪,等抓住他們指使人散播謠言的證據,還怕真相不能大白麽?到時候絕不會有人再說父皇的不是!”
皇帝卻搖了搖頭:“你以爲朕沒讓人查過麽?根本無從查起,若是嚴令官民不得議論,又怕他們心裏越發覺得朕心虛了,如今隻能由得它去,謠言終究是謠言。”
廣平王皺了皺眉頭,想想也覺得有理,便對皇帝說:“既如此,皇帝不如直接下旨令趙玮襲爵,謠言便可不攻自破了。兒臣才見過那孩子,他雖體弱些,隻是落水後未曾休養好,卻并無性命之憂,所謂襲爵後便會夭折的說法,完全是有心人胡編亂造的。”
皇帝還是搖頭:“牛氏與趙玦連朕的謠言都敢傳,這時候下旨封了趙玮,萬一他們铤而走險,傷了孩子性命,那該如何是好?朕總不能看着老郡公絕後。”
廣平王有些急了:“難道父皇不能杜絕後患麽?建南侯府的主人是建南侯,牛氏與趙玦若不再是主人的親眷,也就沒有資格再住在府中,家産可充公,奴仆也歸主家所有,他們還有什麽能力加害别人?”
皇帝神秘兮兮地對他道:“皇兒莫急,你難道沒發覺麽?你穎王叔正一心要保趙玦的爵位呢,你覺得他是在打什麽主意?”
廣平王頓了一頓:“穎王叔還能打什麽主意呢?他的想法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看着皇帝的表情,想起了張氏的推斷,莫非張氏說中了?他忙将這件事說了出來:“父皇莫非真是這麽打算的?”
皇帝笑了:“郡公爺從前就跟朕說,他夫人是個聰明人,這話果然不假。穎王居心叵測,偏朕受誓言所限,隻能寬仁以待,他要參政議政,朕也沒法拒絕,隻能讓他管些瑣碎小事,可他怎能甘心?倒不如把他的爪牙都找出來砍了,又有了好理由将他圈在王府裏,到時候朕隻要不殺他,天下人就會說朕是仁君,他就再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來了。”
廣平王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照理說,皇帝能有這個心是好的,起碼不至于被穎王牽着鼻子走,爲了個仁君名聲,任他予取予求,可皇帝的心也太軟了些,花這麽大功夫居然隻是爲了把人圈禁在王府裏?不能斬草除根,日後有後患怎麽辦?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皇帝能産生這樣的念頭,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進步,還能欲擒故縱地利用趙家小長房想要侯爵之位的想法,探知穎王的同黨名單,這真是個驚喜。廣平王還記得自己出京前,提醒皇帝注意提防穎王時,曾被皇帝責備過,說他不敬叔叔。皇帝是因爲什麽事才改變了想法?
還有一件事,處置趙炯是好的,讓他流放千裏,也沒什麽問題——雖然如今趙炯已經癱瘓,這流放地沒法去了——有問題的是原本皇帝打算将他放到遼東去,那裏可是趙家舊部的大本營!如果皇帝不把趙炯殺弟的案子公之于衆,又将他流放到那裏,趙老郡公的舊部會怎麽想?再加上趙家小長房的傳言,爵位遲遲定下繼承人選……
還好張氏說了會寫信通知這些舊部,應該可以避免一些誤會,但這件事是她自發決定的,并非皇帝授意。
廣平王再次看向父親,總覺得,他的計謀好壞參半,有些高明,有些又蠢得讓人無語,到底是怎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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