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心下一凜,細細回想自己對田尚書的了解,漸漸地有了個想法:“我是婦道人家,素來不管朝廷上的事,老郡公自打告老後,除了時不時過問軍務,對官場的事也很少理會了。我并不認得田尚書,隻是見過幾次他的夫人和兩個女兒,聽聞他沒有兒子,因此對兩個女兒格外看重,不管嫡出庶出,都非常疼愛。我不喜田夫人的性情,也跟她合不來,她嫡出的女兒别的倒罷了,爲人太過勢利,身爲尚書之女,嫁給尚書之子,本是門當戶對的,隻因婚後不到一年,公公就因病緻仕,她就變了嘴臉,想要和離不成,整天都住在娘家,田夫人又縱着她,硬生生把親家弄成了仇家。倒是聽說田家庶出的次女不錯,美貌,能幹,會做人,嫁給了穎王爲側妃,連兒子都生了。”
何止生了兒子?穎王正妃因難産而常年卧病,兒子也是病恹恹的,也不知還能活多久,王府中是側妃田氏在主持中饋,而田氏所出次子,又身康體健,聰明伶俐,據說穎王愛若珍寶,處處都把他擺在嫡長子前頭,一副要捧他做繼承人的架勢。
當初趙老郡公向太祖皇帝進言,要保當今皇帝的儲位時,就曾經拿穎王的家事做理由:庶強嫡弱,是亂家之源,若穎王日後爲君,膝下兩子背後都有顯赫外家,必然會因争儲而鬧個天翻地覆。雖然不知道太祖皇帝是因爲這一點還是因爲别的什麽原因而打消了換儲的念頭,但田尚書沒有孫子,嫡長女無生養且與婆家不睦,他自然對次女所生的外孫更重看幾分,興許會覺得是趙老郡公毀了他外孫的大好前途,也未可知。
張氏用滿含深意的目光看向廣平王:“田尚書難不成是在爲女兒外孫抱不平?隻因當年郡公爺向先帝進言,保住了皇上的儲位,打破了穎王登基爲帝的妄想,所以他存心要給郡公爺的後人添堵?”
廣平王爲張氏的敏銳贊歎不已,不過他也稍稍糾正了一下張氏想法的偏差:“田尚書說的那等胡言亂語,一說出來人人都要罵的,傳到士林中去,他多年的好名聲就毀了!若隻是爲了出一口氣,那大可不必,他爲官數十年,怎會如此糊塗?他會說這番話,自然是爲了更大的利益。”
張氏訝然:“他還能得到什麽更大的利益?”
廣平王正色問她:“老夫人莫非忘記了,老郡公生前在軍中有多高的威望?他雖告老歸家,但如今軍中多少将領,都還願意聽他的号令呢!哪怕如今他已經過世了,但隻要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在軍中振臂一呼,隻怕應從者還數不勝數呢!”
當年太祖皇帝起兵抗清時,趙老郡公隻能算是他的得力屬下之一,雖也算受重用,但并不是其中最出挑的那一個。後來大楚朝建立了,太祖皇帝分封功臣時,他也隻是得個三等侯而已,後來雖然升到了一等候,但還是跟那些做了國公的不能比。隻是一年一年過去,太祖皇帝昔日那些得力幹将死的死,退的退,還有因家人兒女不省事而闖禍,連累自身的,沒幾個還能風風光光地留在朝中,趙老郡公算是運氣最好的一個,竟然多年都屹立不倒,還一直活躍在邊境線上,從不給太祖皇帝添什麽麻煩,時不時還立點小功,再加上他元配秦氏對太祖元後也算有過救命之恩,因此他漸漸的就成了太祖皇帝心目中的肱骨老臣第一人。
軍中以強者爲尊,超過四十年的時間,昔年的大将早已不剩下幾個了,威望最高的太祖皇帝也已駕崩,趙老郡公是碩果僅存的幾位開國功臣中武職最高、威望最高的一位。當今皇帝從做太子時起,就不是個精明強幹的人,軍中的将領其實内心都覺得他過于優柔寡斷了,不是個好皇帝的人選,若不是趙老郡公堅決支持皇帝,軍中多少會出點亂子。可以說,趙老郡公的支持,就是當今皇帝坐穩龍椅的最大保障!哪怕他如今已經死了,隻要他在軍中那裏舊部、舊戰友們還念這份舊情,皇帝就不愁軍隊會出什麽大亂子。
如今趙老郡公長子趙炯繼承了侯爵之位,因他從小就不是在軍中長大的,那些舊部頂多就是嫌棄他武力平平,有些辱沒了老郡公的威名,但若他真有事相求,看在他是老郡公長子的份上,隻要是力所能及的,他們也都願意去幫一幫。從前皇帝儲位不穩之時,他幾個有意争位的弟弟沒少意圖拉攏趙炯,就是沖着這一點,隻是都被趙老郡公攔下了而已。如今趙焯已死,趙老郡公隻剩下趙炯一個兒子,若是他出面幫穎王說些好話,軍中的舊部們不明真相,又一向對當今皇帝的性情不大感冒,隻怕還真的會弄出點亂子來,那時候局勢就不可收拾了。
北方邊境眼下還有清人在虎視眈眈,随時都有可能反撲,邊軍是絕對不能亂的!
趙老郡公還有幾個昔年的得力下屬,如今成了皇城禁衛軍的主官,萬一連他們都被煽動了,後果更不堪設想。
廣平王一點一點地爲張氏分說清楚,然後道:“這并不是本王胡思亂想,京中有消息傳來,田尚書爲趙炯一家說過情後,出宮沒有回家,直接就去了穎王府。當晚,穎王府就有人到建南侯府去了。本王送信給父皇,父皇又有心隐瞞,外界原不知道趙炯殺弟之事,趙家小長房的人也不知道本王救了老夫人祖孫,可在那之後第二日,趙玦就代父上折請罪,田尚書又在旁幫腔。若說他們之間沒有勾結,誰會信呢?”
張氏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起來。
她雖自認不是個蠢人,眼裏不是隻有自家宅門裏的那一畝三分地,但身爲内宅婦人,确實見識有限。她萬萬沒想到,郡公爺離開軍隊這麽多年了,還有人盯着他子孫對軍隊的這點子影響力,便公然颠倒黑白。倘若牛氏與趙玦昏了頭,爲保爵位與穎王勾結,真的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後人評說起來,會不會将責任推在郡公爺身上?即便不怪郡公爺被逆黨利用,趙炯一家被卷入其中,趙家的名聲也是挽救不回來了吧?
還有那些敬着郡公爺,哪怕郡公爺死了都願意聽他生前号令的軍中武将們,他們都是郡公爺生前極爲看重的,倘若真的讓趙炯一家子連累入罪,她日後到了九泉之下,要如何向郡公爺交待?
張氏的身體在發抖,不是害怕,而是憤怒。趙家今日的顯赫,也是她丈夫浴血奮戰幾十年換來的,幾個生來就安享富貴的不肖子孫,從來沒受過苦,憑什麽爲了一點私心就将先人的功績化爲烏有?!
她沉默良久,才沙啞着聲音道:“殿下,朝廷上的大事我不懂,但我不能眼睜睜看着郡公爺的大好名聲被不肖子孫敗壞!郡公爺的舊部們,昔年也曾到家裏來作客,不少我都是見過的,雖說郡公爺辦後事時,他們來了,我都沒能見着,但想必他們還記得我是誰。我一會兒就寫信給他們,将趙炯的所作所爲一一告知,将郡公爺死後我們母子所遭受的薄待也一一告知,絕不能讓他們不明真相地被人哄騙了!若真有居心叵測之人意圖收買他們,他們也能及早警醒!”
廣平王聞言十分驚喜:“老夫人若能這麽做,那就再好不過了,對那些将軍們而言,您的話比旁人可信一百倍!”又建議:“本王府裏的護衛統領範本章,在護送本王回京後,便要被調往遼東前線任職了,若您不嫌棄,不妨将信交給他,讓他代爲送達?也免得還要臨時抽調人手,倘若中途被人截了去,豈不糟糕?”
張氏想了想:“範大人若願意替我送信,自然再好不過,隻是光靠他一人,恐怕還有不足。鎮江總兵原也是郡公爺舊部,他兒子娶媳婦還是我做的媒呢,鎮江離此不遠,待我修書一封給他夫人,他知道了,自會打發人來附近探聽真相。他往日在同袍裏就是人緣極好的,常年與舊日同袍通信,逢年過節也會派人來向我們夫妻請安。趙炯做了什麽,他知道了,自會告訴其他人,再加上我給其他将軍們寫的信,不怕他們認不清趙炯夫妻的真面目!”
廣平王露出一個微笑:“老夫人想得周到,就這麽辦吧。穎王與田尚書無緣無故,怎會幫趙炯一家保住爵位?爲的自然是趙老郡公在軍中的威望。隻要趙炯一家在軍中無法使喚動任何一人,穎王又怎會再爲他費心神?爵位之事自然就不必擔心了,況且,本王并不認爲,父皇會聽信田尚書所言。”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提醒張氏一件事:“玮哥兒的安危,還請要千萬小心。本王看京中傳信,似乎田尚書一直在說玮哥兒身子骨弱,恐容易夭折,因此父皇與衆大臣才會擔心趙老郡公的爵位日後無人承襲。雖說奉賢與京城相隔甚遠,但擋不住有人利欲熏心,見父皇遲遲不肯應允,便暗中派人加害玮哥兒。父皇對趙老郡公十分敬重,絕不會眼睜睜看着他才過世,子孫便淪爲白身,到時候就隻能便宜趙炯的後人了。”
張氏肅然道:“殿下放心,老身理會得。”
廣平王離開了,他會在奉賢縣城逗留一晚,明日等張氏的信寫好了,再帶着一起離開。
他走後,張氏獨自坐在堂屋中,沉默了許久。直到夜色降臨,秋葉輕手輕腳地進來點亮了蠟燭,她才靜靜地出聲:“去把玮哥兒和琇姐兒抱來,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