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季依舊擰着眉,“可您又怎麽确定,在您被扳倒以後,呂公、王公二人,會繼續沿着您搭的台階前行呢?”
須知。
王安石變法的時候,司馬光就高呼‘王安石等所立新法,果能勝于舊者存之’,可等他上位以後,立馬罷黜了王安石的新法。
李迪有心修訂律法,有意給呂夷簡、王曾二人搭台階。
可他又怎麽保證,呂夷簡、王曾二人以後入了内庭以後,會依照他的心思,踩着他搭建的台階繼續前行呢。
若是他們二人之中,有人被李迪被扳倒的下場吓到,選擇放棄了呢。
李迪笑容燦爛的看着寇季,“不是還有你嗎?”
寇季一愣。
李迪笑眯眯的道:“你祖父之所以能夠罷黜提刑司、罷黜三司、精簡各地廂軍,背地裏可有你不少功勞。你們祖孫二人,已經不知不覺間,将大宋的朝局變了個模樣。
以前的時候,由内庭參政、理政、主政,三司、提刑司等衙門議政、行政。
六部衙門,就是一個空架子。
可如今呢?
三司已經被罷黜,提刑司亦是如此。
六部衙門,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變成了實權衙門。
各地,早已不在奉行提刑司、三司行政。
而是由各地主官,率領各地六曹,在行政。
你們祖孫已經做了一部分了,我們隻不過是沿着你們祖孫走過的路繼續前行。
我們若是倒下了,還有你小子繼續沿着我們的路前行。”
頓了頓,李迪認真的道:“呂夷簡此人,老夫看不透,雖然修訂律法的事情,是他提出來的,但是老夫不能保證,在老夫被扳倒以後,他還會繼續奉行自己的主張。
但是老夫可以保證,王曾一定會沿着老夫走過的路前行。
所以,老夫若是被那些反對的人扳倒,老夫一定會向官家谏言,請王曾再任參知政事。
老夫會在王曾再任參知政事的時候,告訴他。
他若是被人扳倒,就推舉你入内庭。
窮我三人之力,總會做出一些成績。”
寇季沉默了一下,疑問道:“您就這麽信得過我?”
李迪笑道:“老夫自然信得過你。因爲你和你祖父聯手已經做出了成績。若不是你小子過于年幼,老夫一定會推舉你進入内庭。
你小子出面去修訂律法,一定會做出成效。”
“小打小鬧而已……”
寇季謙遜。
李迪失笑道:“你和你祖父的作爲,若是小打小鬧,那老夫的即将要做的事情,恐怕連小打小鬧也算不上。”
李迪看着寇季,道:“你小子也不必過度謙遜。你祖父被朝野上下奉爲聖賢,你小子官居權吏曹尚書,就是最大的明證。
朝野上下若不認可你祖父和你的功績。
你祖父如何能成得了聖賢?
你又如何官居權吏曹尚書?
你以爲僅憑身退,朝野上下就能奉你祖父爲聖賢?
須知,在身退之前,還有功成。”
寇季拱手道:“小子受教了。”
李迪笑着點點頭,“老夫一旦開始修訂貪腐有關的律法,一定會遭到許多人彈劾,到時候你小子可要幫要老夫說話。”
“一定……”
“……”
一老一小,做了一個私下裏的小約定。
相視一笑。
談正事之餘,寇季也沒忘了此行的目的,取出了那份請帖,遞給了李迪,邀請李迪七日後,去觀禮。
李迪滿口答應。
臨别之際。
李迪笑眯眯的讓寇季在瑞安鎮上幫他物色一個宅子,準備搬過去跟寇季做鄰居。
寇季也滿口答應了。
出了李府以後。
寇季臉上的笑容緩緩斂去。
“哎……”
寇準功成身退,一朝封聖,注定會譽滿天下,名耀千古。
此舉,給大宋官場開了一個好頭。
其繼任者,在坐上了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以後,一定會想方設法的爲百姓、爲天下,做許多事情。
然後在最榮耀的時候,選擇功成身退,成爲比肩寇準的聖賢,譽滿天下,名耀千古。
呂夷簡在巡視天下過後,見識過民間疾苦以後,提出了修訂律法,懷的應該就是這種心思。
從很早以前,寇季就知道呂夷簡做事,是一個目的性極強的人。
呂夷簡在入仕以後,所作的每一件事,都帶着極強的目的性。
投靠劉娥,爲的就是借着劉娥掌權的機會,坐上相位。
在看出了劉娥不值得輔佐以後,果斷抽身,選擇了巡視天下養名,借着巡視天下的積攢的功績,坐上相位。
如今他如願以償的坐上了參知政事的位置。
他在坐上了參知政事的位置以後,選擇對大宋的律法做出修訂,其目的也不言而喻。
爲了大功。
爲了大功以後,功成身退。
爲了成爲聖賢。
不然的話,他爲何要做這種費力不讨好,還得罪人的事情?
他現在已經是參知政事了,隻需要熬下去,熬個七八年,李迪就會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位置上退下來。
隻要不出意外,在李迪退下來以後,他就會接替李迪的位置,擔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以他的年紀,位極人臣,那是遲早的事情。
他若是不求名,不求功,犯不着去得罪人。
隻是。
呂夷簡不等到自己坐上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時候推行修訂律法的事情,反而在李迪擔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時候推行修訂律法的事情。
有一種拿李迪當槍使的意思。
畢竟,李迪擔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時候,開始推行修訂律法的事情,那些反對的聲音,就會将炮火集中在李迪身上。
始作俑者的呂夷簡,反而隻需要承擔一點點的炮火。
呂夷簡此舉有些不地道。
李迪明顯已經知道了呂夷簡的心思。
卻依然心甘情願的爲呂夷簡當槍。
所以他才會在跟寇季說話的時候,流露出一絲絲悲觀的語氣。
“目的是相同的,都是爲了百姓好……隻是所求的不同……李迪隻想爲百姓謀福,呂夷簡卻爲了求名……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卻沒資格評價……”
“我跟他們擁有同樣的目的……我的目的遠比他們的更深遠……爲了達到目的,犧牲掉的人,可能會更多……”
寇季漫步走在路上,腦海裏想了很多,感歎了很多。
到了王府門口的時候,才緩緩回神。
入了王府。
王曾不在府上,寇季将請帖交給了接待他的王家大郎,閑聊了幾句,喝了兩口茶,離開了王府。
一路到了呂府。
呂夷簡也不在府上。
呂夷簡的叔父,熱情的招待了寇季,并且邀請寇季到了他藏書的書房,參觀了自己的藏書,拉着寇季引經據典的聊了許久。
寇季有些招架不住呂夷簡叔父的熱情,在呂夷簡的叔父提出,要請自家偏房孫女和寇季會面的時候,寇季起身告退。
寇季離開了呂府,又相繼去了張府,拜訪了禮部尚書張知白。
張知白爲人清正,年齡和寇準相仿,寇季拜訪了諸多府邸,屬他的府邸最寒酸。
兩進的宅子。
沒有多少華麗的裝飾,唯一可取的,就是樹木花草繁多。
大概是借着樹木花草,取代那些假山流水,裝飾府邸。
門口的門子是一個缺了兩顆牙的老仆。
老仆雖然已老,卻有一股不服輸的氣勢,縱然是面對寇季,也僅僅是微微彎下腰,不卑不亢的搭話。
“張禮部可在?”
寇季到了張府門口,詢問了一聲,就被張府老仆,帶着入了張府。
張府内的擺設很簡單,簡單的令人發指。
仆人們也很少。
寇季在進入到張府内以後,隐隐約約看到了仆人,隻有兩三個,年齡一個比一個大。
到了正堂以後。
張府的老仆,奉上的茶水,是街邊茶點裏的那種粗茶。
品茶的時候,全無口感。
寇季在張府老仆的安排下,坐在正堂内等了一會兒。
張知白着一身帶着補丁的青衫,出現在了正堂内。
衣服略顯寬大,穿在他身上更像是一個袍子。
張知白年齡僅僅比寇準小三四歲,看着卻比寇準蒼老,身形略顯消瘦,隐隐帶着一絲菜色。
顯然是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
寇季見到了張知白出現以後,主動起身,迎上前,“晚輩寇季,有禮了……”
張知白上前扶起寇季,笑道:“你我同朝爲官,同任六部主官,無需跟我施禮。”
寇季笑道:“您是長輩,我自然得施禮。”
張知白聞言,滿意的點點頭,請寇季坐下。
坐定以後,張知白笑道:“你祖父創辦的學館要開館了?”
寇季笑道:“張世伯果然料事如神。”
張知白低聲笑道:“不是我料事如神,而是你祖父創辦的學館不開館的話,你不會登我張府的大門。”
寇季遲疑了一下,拱手道:“以後一定常來……”
張知白坦然笑道:“你可以常來,但我卻不會常去你寇府。”
寇季眉頭一挑,“爲何?”
張知白甩了甩帶有補丁的袖子,笑道:“囊中羞澀……拿不出登門的禮物,索性不去……”
寇季失笑道:“您說笑了……以您的品階……”
寇季話還沒說完,張知白就擺擺手,打斷了寇季的話,說道:“我雖然爲官多年,卻沒積攢下什麽錢财。所以是真的囊中羞澀,不好意思登門去拜訪。”
寇季一臉疑惑。
張知白笑道:“初入我張府的人,皆是你這種神情,一臉疑惑。覺得我堂堂一朝重臣,領着朝廷的高額俸祿,卻貧窮緻厮,一定是在沽名釣譽,我也懶得解釋。”
寇季搖頭道:“我可不這麽認爲。”
張知白一愣,笑問道:“哦?爲何?”
寇季感慨道:“您臉上的菜色,可不是能裝出來的。您要是真的沽名釣譽的話,臉上一定不會是這種神色。”
張知白一愣,幹笑道:“讓你一個晚輩看笑話了。”
寇季疑問道:“我很好奇,您那麽多俸祿,到底去了哪兒了?”
張知白感歎道:“每次回鄉,看到那些沒書可讀的娃娃們,總覺得心裏不痛快。所以每次回鄉,都會資助一二。
時間一長,我的俸祿就全搭進去了。”
寇季沉吟道:“您爲官多年,資助的讀書人,恐怕不少。就沒有一兩個有成就的,過來報答您嗎?”
張知白搖頭道:“我資助那些娃娃們讀書,不需要他們報答。他們真要是有心,有所成就,多資助資助那些沒書可讀的娃娃們就行。”
頓了頓,張知白歎了一聲,“可惜了,他們長成以後,有了成就,情願給老夫送上厚禮,也不願意多資助資助那些沒書可讀的娃娃。”
寇季疑問道:“您後悔了?”
張知白笑着搖頭,“不後悔!”
寇季拱了拱手,鄭重的道:“世伯高義……”
張知白搖頭笑道:“我這不算高義,我隻不過是把取之于民的民脂民膏,還給了他們罷了。”
寇季沉吟道:“但您不應該對自己過于苛刻,您長期對自己過于苛刻,已經對身體造成了一定的損害了。”
張知白一愣,似笑非笑的盯着寇季道:“你在教訓我?”
寇季趕忙道:“不敢!”
張知白哈哈大笑,“你小子不錯,留下來吃頓飯。”
寇季一愣,道:“我此來是送請帖的,飯就不必吃了吧?”
張知白突然闆起臉,“是覺得我府上太過寒酸,招待不起你這種貴人嗎?”
寇季哭笑不得的道:“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張知白臉上重新流露出了笑意。
“簡伯,吩咐一聲,擺飯。”
站在門口的老仆答應了一聲,速速去傳話。
少頃過後。
寇季陪着張知白出現在了飯桌上。
飯桌前還坐着張知白的兒子、孫子。
女眷則在後廚用飯,沒有上桌。
桌上拜訪的飯菜很簡單。
青菜、腌菜、炊餅、稀粥。
沒多少油水。
但張府的人卻吃的香甜。
寇季也跟着吃了一些。
吃過飯以後。
張知白将寇季帶到了書房内。
有心考校寇季的學問。
寇季哪有什麽學問。
隻能留下請帖,借故逃出了張府。
眼看着寇季逃走以後,張知白站在門口,搖頭感歎,“寇家小子,肚子裏怕是沒多少墨水。今歲秋闱,可有得我忙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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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