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準沒有當堂定下監軍人選,宣告了散朝。
散朝以後。
寇季剛出了垂拱殿,曹玮随後迎了上來,對寇季道:“陪老夫走走……”
寇季知道曹玮有話說,點點頭,跟着曹玮出了皇宮,一路漫步在汴京城的街道上。
曹玮有些唏噓的問寇季,“從西夏的戰事中,你能不能看出點東西?”
寇季疑惑的盯着曹玮,詢問道:“您指的是哪方面的?”
曹玮瞥向寇季,淡淡的道:“監軍……”
寇季沉吟了一下,道:“您是想說,不是你們這些當将軍的不能打勝仗,也不是你們打不了勝仗,純粹是監軍約束的緣故?”
曹玮點頭道:“不錯,你不在軍中,根本不了解監軍的危害。但凡有戰事,我們這些爲将的,領兵沖殺在前,一面要跟敵人拼命,一面還要防着監軍在背後亂插手。”
曹玮慘笑了一聲,低聲道:“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明明該撤的時候,監軍會帶着督戰隊,在後面提着自己人的腦袋,逼迫着手底下的将士們往前沖。
該進的時候,他們又帶着督戰隊遲遲不肯前進。”
寇季一臉愕然,沉聲道:“不可能吧?他們這麽蠢?”
曹玮瞥了寇季一眼,低聲道:“他們總是覺得,将士們該沖鋒的時候,他們需要壓一壓陣,避免将士們在貪功冒進的時候,中的敵人的圈套。
他們總是覺得,該撤的時候,督促着将士們忍一忍跟敵人硬拼幾場,就能赢。”
寇季聽到這話,沉默了。
曹玮見寇季沉默,就看向了寇季,咬牙道:“林特就是其中之最……但凡他監軍,軍中的将士就沒什麽好下場。别的監軍,多少還會顧及一下領兵将領在朝中的地位,縱然會約束領兵将領,也不會約束過甚。
林特卻不同,他往往會以性命爲要挾,從領兵将領手裏奪權。
然後指揮着兵馬亂打一氣。
打赢了,功勞是他的。
打輸了,罪過就是領兵将領的。”
曹玮握了握拳,狠聲道:“他就是這麽一步一步的踩着一個個将門子弟的屍體爬上來的。”
寇季眯了眯眼,咬牙道:“既是如此,爲何沒人背後放冷箭,弄死他?”
曹玮回望了一下皇宮的方向,嘲笑道:“誰敢?太宗在位的時候,大力提拔文臣,他縱然做了錯事,太宗也會回護一二。
先帝在位的時候,他坑死了領兵的将領,回朝以後,還要倒打一耙。
先帝偏偏就信他的,不信我們的。”
曹玮頓了頓,又道:“就像是此次李昭亮兵敗懷州一樣……老夫若沒猜錯,一定是丁謂幹的好事。可他回朝以後,倒打一耙,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了李昭亮頭上。
偏偏,李昭亮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無力辯解。
如今李家的人,連門都不敢出,生怕别人抓着他們,問自家去了西夏的十五萬子弟去了哪兒……”
寇季沉聲道:“此事我祖父現後派遣了三撥人去查探,可是至今也沒有查探出一個結果。”
曹玮冷哼道:“老夫到了西北以後,一定會查探清楚此事,還李家一個公道。”
寇季重重的點頭。
曹玮看向寇季道:“老夫此次找你,并不是來向你訴苦的,而是想請你給你祖父說說,讓他千萬别把林特派到老夫的軍中擔任監軍。”
曹玮盯着寇季,認真的道:“這一次出征,恐怕是老夫這輩子最後一次出征了。老夫不想身邊有一個惡心的人跟着,讓老夫礙手礙腳的打不痛快。”
寇季認真的道:“我會勸解我祖父的。”
曹玮拱了拱手,“那就有勞了……”
寇季歎了一口氣。
寇季拱手還禮,邁步往府裏走去。
走了兩步,就聽到曹玮在他背後高喊道:“老夫此次出征,若能僥幸獲得一些功勳,老夫可以一絲不取。隻求朝廷别把林特派給老夫。”
寇季沒有說話,沒有回身,悶着頭回到了府裏。
回到了府裏以後,寇季直奔正堂,在正堂裏等寇準回府。
一直等到夜半,寇準才遲遲從宮裏回府。
寇準一見到寇季,長歎了一口氣,不等寇季搭話,他就開口道:“收拾收拾東西,準備随曹玮出征。”
寇季還想追着寇準詢問監軍一事,聽到寇準這話,微微一愣,疑惑道:“我随着曹玮出征?”
寇季疑惑過後,猛然起身,瞪大了眼珠子,愕然道:“我是監軍?!”
寇準撇着嘴道:“監保州兵事,随軍北上。”
寇季愣愣的道:“這不就是監軍嗎?”
寇準冷哼道:“跟林特比起來,你算個狗屁監軍。林特是真定府兵事都監!”
寇季皺起了眉頭,沉聲道:“林特還真當了監軍?祖父您就沒阻攔一下?”
寇準沉着臉道:“老夫攔了,可沒攔住。滿朝文武在聽到了林特主動請纓擔當監軍以後,一個個都像是鹌鹑一樣縮着。
老夫找了三四個人,他們都不願意擔任監軍。”
寇季冷哼道:“我看他們是一個個被遼人吓怕了,不想對上遼人。”
寇季沉吟了一下,道:“祖父爲何不讓王曾擔任監軍?”
寇準沉聲道:“老夫也想過讓王曾擔任監軍,可如今正值年底,刑部事務繁忙,王曾脫不開身。原本老夫想讓陳琳跟你一起擔任監軍,可李太妃不放人,劉娥也不願意放人。”
寇季疑惑道:“爲何?”
寇準冷哼一聲,“還能爲什麽?他們害怕陳琳效仿王繼恩、周懷正舊事。太後還想讓郭槐擔任監軍,老夫當場就否決了。”
寇季緩緩點頭,道:“所以祖父想讓我随曹玮北上,制衡林特。”
寇準點頭道:“不錯……”
寇季沉吟了片刻,仰着頭,盯着寇準詢問道:“以林特的身子骨,他要是出了汴京城,一路上随軍勞頓,要是出了意外,該如何處置?”
寇準聽到這話,繞有深意的看了寇季一眼,淡淡的道:“若是他因爲舟車勞頓,死在了路上,那也是他自找的,跟朝廷無關。”
寇季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寇準見寇季若有所思,就提醒了一句,“小心點……”
寇季緩緩點頭。
當即,寇季對寇準拱了拱手,回到自己院子裏睡下。
翌日。
寇季起床以後,就開始爲自己随軍出征做準備。
寇季吩咐府上的仆人們從匠人們所在的院子擡出一個個密封的箱子搬上了大車,用皮毛縫制的毯子裹上,嚴嚴實實的。
除了寇季,誰也不知道裏面是什麽東西。
總之,寇季從匠人所在的院子裏搬出來的東西,裝滿了十六輛大車。
寇忠在府上的護衛中挑挑揀揀,挑出了十八個武藝高強,且能爲寇季擋刀擋箭的。
一應物品準備妥當以後。
寇忠帶着張元,到了寇季身前。
經過了寇忠一年的調教,張元身上再也沒有半點跋扈,他異常乖巧,溫順的跟在寇忠身後。
寇忠指着張元,對寇季道:“小少爺随軍出征,帶上此人,他一定會成爲您的得力幫手。”
寇季打量了張元一眼,詢問寇忠,“他能聽話。”
寇忠笑着點點頭。
寇季又看向了張元,淡然道:“那我得試一試,看看他能不能成爲我得力的幫手。”
張元溫順的道:“小少爺盡管吩咐。”
寇季對寇忠道:“給他三貫錢,讓他現在就出府。”
寇忠、張元皆是一愣。
不明白寇季話裏的意思。
但他們以然順從的點了點頭。
寇忠在府上的賬房,支取了三貫錢,給了張元。
在張元離府的時候,寇季喊住了他,低聲提醒了一句,“我不想看到林特活着出現在真定府。”
張元會意,一句話也沒有多說,揣着三慣錢,離開了寇府。
張元走後。
寇季皺着眉頭問寇忠,“這人心思陰沉,狡詐多奸,你确定他脫離了寇府,不會反複?”
寇忠自信滿滿的道:“小少爺盡管放心的用,他若是反複,小少爺盡管來去老仆的腦袋。”
寇季好奇的問道:“你對他用了什麽手段?”
寇忠淡然笑道:“請小少爺恕罪,老仆用在張元身上的手段,說出來恐怕會污了您的耳。”
寇忠不肯說。
寇季也沒再追問。
晌午過了以後。
寇季領着自己的人,押解着裝滿了東西的大車,騎着一頭毛驢,往汴京城外的軍營走去。
行軍途中,不許坐轎。
寇季就沒辦法坐着轎子去西北。
他又不會騎馬。
馬車太颠簸,寇季怕他還沒到西北,就被馬車颠簸緻死。
所以他選擇了騎了一頭毛驢。
寇季一行人出了城。
在城外一座草亭口停下。
寇府上的侍衛、仆人,自覺的押解着裝滿東西的大車,到了草亭口不遠的路邊停下。
寇季跳下了毛驢,耷拉着腦袋進了草亭。
草亭裏有兩個人。
兩個女子。
她們大概是在草亭裏等了許久,所以身軀有些哆嗦。
寇季進了草亭,盯着她二人,笑道:“去年冬日的時候,我送呂夷簡離京。沒曾向,今年冬日,我也要離京。
我原以爲,送我的人,應該是劉亨、曹佾、範仲淹三人。
卻沒料到送我的人,居然是兩個女子。”
而這兩個女子中,其中一人跟寇季還有兩面之緣。
她就是向嫣。
自上元節後,寇季和向嫣的花邊流言在汴京城裏四處流傳,兩個人卻并沒有交集。
向嫣請寇季坐下,低聲笑道:“我到草亭的時候,就看到了範仲淹在草亭裏等你。我嫌他礙眼,所以讓他去一裏外的亭子等你。”
對于向嫣态度突然之間轉變,寇季有些不适應。
寇季瞥向了向嫣身旁的姑娘,疑惑道:“這次怎麽沒帶跟你形影不離的小妹?”
向嫣打開了桌上的食盒,取出了酒菜,她一邊幫寇季斟酒,一邊低聲笑道:“小妹知道是要爲你送行,所以不肯過來,我就帶了二妹妹過來給你送行。”
寇季盯着向嫣,沉吟道:“第一次見你,你指着我鼻子罵我,第二次見你,你掩面而走。
爲何這第三次相見,我們像是多年不見的老友?”
向嫣閉口不答,隻是緩緩的爲自己斟上了一杯酒。
一旁的向家兒妹妹,低聲道:“那是因爲,我家姐姐今年在府上,時時會想起你。想你想多了,在你面前,就不會覺得生疏了。”
向嫣嗔怒的訓斥了向家二妹妹一句,“要你多嘴……”
寇季盯着向嫣低聲道:“有點難以置信……”
向嫣沒有說話,隻是緩緩舉起了酒杯。
寇季遲疑了一下,舉起了酒杯,跟向嫣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他吧嗒了一下嘴,愕然道:“藏了二十年的梨花白?向爺爺不是說這東西你們向府已經沒有了嗎?”
向嫣淡然一笑,又爲寇季斟上了一杯酒,才低聲笑道:“府上的酒窖裏,還有三十壇。”
寇季聞言一愣,随後咧嘴笑道:“那以後少不了到府上去叨擾一二。”
向嫣依舊笑着沒說話。
寇季端起酒杯,想再嘗一嘗梨花白,隻是端起了酒杯以後,有點喝不下去。
他看向了向嫣,認真的道:“你明明不喜歡我,甚至還有點讨厭我的……”
向嫣微微一愣,沉吟了一下,低聲笑道:“我也不知道……隻是上元夜以後,回到了府裏,總是會想起你。”
寇季一愣,愕然道:“爲何?”
向嫣搖了搖頭。
頓了頓,她目光落在了寇季腰間的荷包上,低聲道:“可能是因爲它吧。它是我用發絲繡的,所以它戴在你身上,我總是忍不住去想它,然後又忍不住想起你。”
寇季聞言,有些愕然。
向嫣看向他,笑道:“我在府裏,聽說你要去西北,對陣遼人。多少有些擔心你的安危,所以才過來送一送你。”
寇季失笑道:“你還真是大膽,别的女子說出這番話,或者做出這番事情,恐怕會被汴京城裏的那些風言風語淹死。
你不怕嗎?”
向嫣一愣,緩緩搖頭。
向家二妹妹在一旁撅着嘴道:“自從姐姐的荷包戴在了你身上以後,上向府求娶姐姐的人,一個都沒有了。姐姐這輩子除了嫁給你,沒有其他歸宿了。”
寇季聽到這話,微微皺了皺眉頭,看向向嫣,道:“所以你才會變成現在這樣,而不是我前兩次見到的那樣?”
向嫣沉吟了一下,認真的想了一下,看向寇季,盯着寇季的眼睛,道:“現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你以前看到的向嫣,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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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