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星樓名副其實,有四層樓高,它位于京城繁華街道上,在夜晚的時候站在頂樓可俯瞰全城燈火,恍若流光溢彩的銀河,而擡頭也可以不受燈火的影響,空中遙遠的星河,恍若伸手可探。
不過白日裏的望星樓沒有什麽特别,除了占據樓層高不受臨街的吵鬧安靜一些。
茶水落入杯中香氣熱氣騰騰。
“先生請用。”穿着素雅的夥計輕聲細語做請。
青霞先生對店夥計點點頭,視線看着窗外,這是臨街的一間包房,位置極佳視野闊朗,午後的街上人群湧湧,嘈雜聲似遠似近。
“外邊怎麽了?”他問道,看着人群一群騷動,有一隊官兵從中穿過。
店夥計消息最是靈通,爲的就是客人問的時候什麽都能答上來。
“說是刑部要抓人。”他道,“誰知道怎麽回事呢,這要臨近會試了,怎麽感覺好亂啊。”
亂就對了,青霞先生默然端起茶杯,等會試過後更亂呢,店夥計退了出去門拉上室内一片安靜。
“會試後可以亂,但會試還是不能亂。”青霞先生道,看着街上其中行走的明顯外鄉人的士子們,“他們都是無辜。”
一旁的老仆笑了笑:“先生到底是個讀書人。”不是一個政客,扭頭看門邊,“今次怎麽他們來的這麽晚?我出去看看。”
青霞先生點點頭,看老仆出去了,端茶慢飲,這次點的茶是菊花茶,不由想起去年薛青重陽節送的菊花茶和菊花酒,薛青啊,會試是沒有問題的,雖然他們斟酌安排她在會試中的成績,但就算沒有安排她也會考的很好。
雖然進京後幾乎沒有接觸,她在國子監的成績還是送到他這裏,他都仔細的看了,書讀的很認真,文章做的也很好,是真的在讀書在學習,除卻她的身份,除卻跟人蹴鞠,除卻殺人之外.也是個真正的讀書人。
青霞先生抿茶笑了笑,門被拉開。
“想到什麽好事啊,青霞先生這麽高興?”有聲音說道。
如果是康岱他們,老仆不會通報就是這樣随意的進來,但這個随意進來的人聲音卻并不是康岱他們。
青霞先生轉頭,看到齊修走進來,在他身後四個黑甲衛。
嗯.出事了,青霞先生慢慢的繼續抿茶沒有驚慌惱怒平靜如常。
“沒事了嗎?”
薛青看着門外的康岱低聲問道。
康岱點點頭又搖搖頭低聲道:“僥幸是死了,但死之前還是點出了身份,在這裏不要說了,去見見相爺吧。”
竟然死了,薛青回頭看了眼,見四褐先生還在屋子裏鑽來鑽去.
“黃居啊,你看好家啊。”她說道,“我出去一趟。”
這家有什麽好看的?康岱心道轉身先邁步,聽得身後恍若是自己心裏的聲音被人喊出來。
“.這破家有什麽.誰偷你的這些都是我的”
是那個被叮囑的下人書童嗎?聲音太老了,且什麽下人這樣沒規矩說話,當然現在不是理會這個的時候,康岱負手在後,道:“沒多遠,走着去吧,街上也可以看看。”
薛青應聲是在後跟上,走出巷子來到街上,看着一隊人馬疾馳而過,再聽路人的議論,她大概明白發生什麽事了。
“.所以現在是亂抓人?”她低聲道,“是在迷惑吧,不是說已經點出了?”
康岱腳步微頓,避讓前方走來的人,向另一邊挪了挪,回頭低聲道:“應該是,具體的聽相爺說吧。”
薛青道:“相爺知道的很清楚啊。”事情才發生就什麽都知道,也就是說刑部那邊也有人?人的地位還不一般?
街上不是談話的地方,看康岱神情不安也無心談話,薛青也不再問了,跟着他沿街而行,看前方人頭湧湧嘈雜,高大的酒樓茶樓鱗次栉比。
齊修拉開椅子,在青霞先生對面坐下,四個黑甲衛站在門口。
“說起來,我跟林大人你還算是同窗。”齊修說道,神情幾分感歎,“當年同在梧州求學,一轉眼都二三十年了。”
青霞先生道:“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齊修自己斟茶,看他道:“既然是陳年舊事,青霞先生又何必參與?”
青霞先生道:“齊修,有些事永遠不陳。”
齊修将茶一飲而盡,道:“你這是承認了。”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聲響在室内回蕩,但沒有人受驚,“林樾,如今的日子不好嗎?你這又是何必?”
青霞先生搖頭道:“做事是不能以日子好壞論之的,這世上的事必須有個公道,錯了就是錯了,再标榜的花團錦簇風平浪靜,也不行,齊修,你又是何必?功名利祿難道先前你沒有嗎?爲什麽要做這等事?”
齊修靠在椅子上吐口氣,撫了撫鬓角,道:“先前我有功名利祿,但以後我也要功名利祿啊,一個死人給不了我,我總得再尋條路吧。”
青霞先生道:“路走錯了,還能回頭,猶未晚矣。”
齊修哈哈笑了,道:“林樾啊,我再回頭,也比不得你們了。”搖頭,“這就是爲什麽我今日連勸你投誠都不勸,因爲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沒有回頭路,我也知道你也不是房覽那種人。”
青霞先生道:“那還等什麽,走吧。”
齊修坐着沒動,再次斟茶,道:“不急,喝完這壺茶吧,以後沒得喝了。”
青霞先生道:“茶這種東西解渴打發閑暇而已,以後喝不到也沒什麽可惜。”
齊修笑了笑不與他争論,果然端着茶認真的喝,青霞先生的視線看向窗外,日光已經傾斜,明亮刺目中添了五彩斑斓,街上的人群罩上一層霞光,霞光裏有個少年正擡頭看.
青霞先生的視線頓住,她怎麽來了?要去哪裏?來這裏嗎?然後他看到了走在那少年身前的康岱,康岱與她低聲說了幾句什麽,那少年點點頭。
康岱,望星樓,今日有約。
青霞先生視線收回看向對面,齊修正端着茶杯在唇邊輕嗅,神情陶醉。
“這真是一壺好茶啊。”他道,擡起頭看青霞先生,“所以好茶就要等啊。”微微一笑。
等。
等不得。
青霞先生将衣袖輕拂,伸手按住窗台,君子六藝,讀書人的身子有些單薄,但也不是瘦弱無力,隻一用力人便躍上窗台,一步跨過。
這一切發生在瞬間,齊修還在笑,眼中驚駭溢出,手裏的茶杯啪的落地,門邊的四個黑甲衛如閃電般撲來。
刺啦,衣角被撕扯下來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放大.
人在視線裏放大。
越來越大,明明那麽遠,卻連臉上的神情,發鬓飛揚的白發都能看的清楚,他的神情就像第一次在六道泉山見到的那般肅然,嚴苛,審視,不可親近
薛青擡着頭看着空中跌落的人,霞光刺目,眩暈。
真美,跟做夢似的,這種場景,隻有做夢才會有吧,不會是真的不會
砰的一聲,人落地,碎裂,如漿果在人群中飛濺。
街上喧鬧湧動的人群一瞬間凝滞,旋即如狂風雷鳴,尖叫炸裂。
人群如浪花翻騰,向前湧向後退,薛青在其中好似海中頑石,任憑浪打巋然不動。
“是誰?”
“是誰?”
滿耳都是尖叫聲喊聲詢問聲。
“是青霞先生!”
“青霞先生!”
滿耳又響起回答聲。
人群圍上去,又很快空出一圈,喊得叫的還有哭的。
薛青看到康岱也随着人群湧上去,揮舞着手喊着,滿臉的震驚不可置信。
“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是不是青霞先生,有沒有看錯,還有沒有救,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湧去驚懼關切悲痛.沒有絲毫的停留遲疑薛青掉頭向另一個方向而去,眨眼消失在人群中。
街上的喧鬧如同蒸汽騰騰撲向望星樓高處。
愛茶的齊修手裏的茶杯桌上的茶壺都已經落地碎裂,他整個人貼在了窗戶邊,雙手抓着窗框手上青筋暴起,站在望星樓上俯瞰街上一目了然,地上的死屍,如同蚊蠅的人群.
“竟然死了!”他道,聲音沙啞,不可置信。
不是對死的不可置信,青霞先生肯定是要死的,隻是不可置信他竟然這樣死了,爲什麽?怕被刑訊逼供?怕被問出不能說的?
不,不對,他與青霞先生是少時同窗,且又同朝爲官這麽多年,他了解他,青霞先生适才根本就沒有死的念頭,像這樣的大儒,一心向道苦修不懼,尋死自盡從來不是他們的選擇,那是懦弱的表現,除非是
當時他看向窗外,一定是看到了什麽人,不能在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裏的人
房覽臨死前說了,帝姬就在青霞先生身邊,是他的學生或者與學生有關的人。
望星樓已經被圍住,裏外都是黑甲衛,用什麽辦法能不驚動黑甲衛又能提醒某個人這裏有危險死,死在鬧市人群中。
而什麽樣的人值得青霞先生這麽決絕的毫不猶豫的赴死?
齊修脊背發麻。
帝姬!
齊修的眼神猛地掃向街上。
“追!”他伸手指着外邊喝道,“追!”
“青霞先生的學生!隻要這附近有他的學生!全部抓!”
“他的學生都有誰,你們已經拿到了名冊畫像!”
“一個不許放過!”
“查!查現在!此時此刻那些學生們都在哪裏!”
伴着齊修的聲音,兩個黑甲衛掉頭向外,另兩個黑甲衛如同先前青霞先生那般跳出了窗戶.
街上的人群再次爆發出喊聲,但這一次高樓上躍出的人沒有跌落在地上,而是沿着房檐幾番跳躍,街上的喊聲随之起伏,喊聲未平息從四面八方湧出無數黑甲衛,潮水般的人群頓時被沖擊的七零八落。
康岱在人群中蹒跚。
“怎麽回事?”他大聲喊着,旋即有黑甲衛到了面前,鐵甲,陰沉的面容,犀利的眼神。
他們的手中拿着一卷冊子,此時展開,對照,将他掃過,将他推開,再向人群中蔓延掃去。
康岱站住腳扶住街邊的牆,渾身發冷抖動,他看向身後四周。
殿下入目并沒有那個少年,已經逃了嗎?
快逃,快逃。
逃,快逃。
落日的霞光在混亂中一瞬間消失,暮色鋪天蓋地跌落,人影交錯混雜,薛青已經在另一條街上,她沒有狂奔,碎步疾行在人群中如魚入水,無聲無息,一步丈外。
但不行,逃的再快,也逃不回住所。
而且逃,也不行,她要做到的是不在。
不在場。
薛青擡頭看到不遠處一座高樓,暮色籠罩下已經亮起了燈火,五彩燦爛炫目恍若青霞先生跳樓時的彩霞。
薛青深吸一口氣,拐入一條巷子,躍上圍牆,跨過房頂,如蜻蜓點水又如同飛燕低掠接近那座華樓,在陰暗的背面攀爬而上從後到前一個翻身,身若無骨倒挂手輕輕一掀,一扇緊閉的窗戶便打開,身随手動滑入。
窗邊是一張小妝台,一個女子背對俯身在憑幾上寫什麽,身後有風襲來她下意識的轉身,一隻手已經撫上她的咽喉,同時人也卷裹近身,纖腰被箍住,女子嬌媚的面容上雙眼瞪圓,櫻桃小口張開
薛青的眼也瞪大,貼近的二人四目相對,低呼聲起。
“青子少爺!”
“春曉!”
旋即無聲,薛青的手從咽喉按住了春曉的嘴,同時将她按倒在席地上,發如瀑布散落鋪開,隻穿着亵衣的女子與青衫少年相擁貼合。
手被按在身側,玲珑起伏的身子感受着壓緊,耳邊是陌生的溫暖的氣息,仰面而躺倚着那少年有些單薄肩頭的春曉雙眼瞪的更圓,櫻桃小口緊貼着少年手心
春夢嗎?
窗戶外似乎一隻鳥撲來,投下一個身影。
人影左右看,而在他對面的房上,腳下的街上,有七八個黑衣人疾行而來,他們間或停頓視線掃過上上下下,連天上都不放過.旋即又疾行而去,地上人如水,上方人如鳥鋪天蓋地。
春夢啊.
從小生活在青樓中,又自小接受男女情事調教,對于她來說,那些事都是很無聊毫無感覺的,她從來沒有做過春夢。
尤其是和青子少爺的春夢,想過很多種見面的場景啊,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是夢嗎?
春曉伸出舌頭有些頑皮的舔了一下捂住她嘴的手,手心軟軟的鹹鹹的
(合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