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灣是一個凹進去的海灣,西格羅更像一個突出的角,三面環海。
海水澄清,透明度極高,甚至可以看見近岸海床上厚厚的細碎砂礫,這種細膩甯靜的美擁有很強的感染力。
這樣美麗的海水,葛霖隻在旅遊圖片上看過,至少白沙灣沒有。
白沙灣空有一個漂亮的名字,卻沒有白色沙灘,有趣的是西格羅卻有這個配置,海岸線上鋪了一層雪白沙粒,空蕩蕩的海灘,就像無人踏足的世外之境。
“怎麽樣?風景不錯吧!”酒館老闆在旁邊問。
葛霖點頭,忍不住舒展了下手臂,心曠神怡。
伊德發出了一聲苦笑,示意葛霖走到平台前面的一排圓筒前。
“嗯,這是……跟望遠鏡差不多的東西,你再仔細看看。”
葛霖滿腹狐疑,湊近圓筒朝裏面一看,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
鏡片可能是水晶的,視野清晰,恰好對準了那片白色海灘。
那些白色顆粒不是沙粒,盡管它們看起來很像。
破碎的骨頭混雜在顆粒裏,大部分已經辨不清原貌,被海水腐蝕出空洞,有些被寄居蟹看上了,存身其中,背起來緩緩爬動着。
葛霖連忙移到旁邊那個圓筒望遠鏡前。
這下,他看見了近岸海底也都是這樣的骨渣碎片,帶着黃色斑點的魚群悠閑地穿梭在還沒有徹底坍塌的彎曲肋骨之間,海藻跟貝類攀附其上,形成了新的礁石。
不是人的骨頭。
它看起來很龐大,單單肋骨那段就有一節車廂那麽大。
胖子伊德走到葛霖身邊,歎口氣說:“海蜥的骨頭。”
“什麽?”葛霖反問。
海蜥這個詞,伊德是用這邊的語言說的,葛霖隻聽到了某某的骨頭。
“一種巨大的蜥蜴,比較像長了手臂的魚,可以上岸。”酒館老闆的年紀并不大,穿越前是忙于賺錢的工薪族,他想了半天,才從記憶的角落裏把關聯詞拽了出來,“跟奧特曼對打的怪物叫什麽來着?”
“……哥斯拉?”
“就是那個,差不多。”
葛霖滿臉寫着“你特麽在逗我”。
這個表情過于生動,即使是愁眉苦臉的酒館老闆,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他一手叉腰,一手拍了拍葛霖的肩。
“我來的第二年就遇到了海蜥沖擊西格羅海灘,那景象比美國大片還震撼,比恐怖電影還可怕。”
伊德雙手比劃着給葛霖描述了那場恐怖的戰役。
海蜥的體型有大有小,而且長得也不一樣。
小的海蜥,狼騎士握着魚叉沖上去就能怼。
最大的那種從海水裏慢慢爬起來時,就像一座山,甚至比建在山坡上的石堡還要高。
“我知道你痛恨那隻大貓,我們的一切都被它毀了,到了這個見鬼的地方!沒有空調,沒有電視,沒有足球,隻能吃硬得要命的面包,蔬菜隻有土豆跟西紅柿,連個炒鍋都沒有!”胖子按住葛霖的肩,沉重地說,“我們拿那隻貓沒有辦法,就算有辦法,我們也不能。如果沒有魔影嘉弗艾,所有人都會死!海蜥會登陸海岸,沖進這片山谷,把這裏夷爲平地。”
葛霖沉默了一陣,然後說:“所以你在眉心添了刺青?”
“咳咳!”
胖子伊德嗆咳起來,他捂住額頭,尴尬地說:“這是爲了融入環境,外來者總是不好混的,真正有用的刺青在這裏!”
說着他拍了拍後背,葛霖目光随之挪動。
“刺青是爲了不被那隻貓誤傷,當然越顯眼越好。”
想象了下狼騎士們手持武器,裸着上身沖鋒,每人背後一隻萌萌哒貓咪的景象,葛霖就想笑。
他很快想起了海灘上一望無際的白骨,笑意煙消雲散,葛霖回頭望向遠方山脈,奇怪地問:“西格羅這麽危險,你沒想過離開?”
伊德又把煙鬥摸了出來,他再次撥開随風飄揚,随時能糊人一臉金紅長幡,聳肩說:“石堡裏有地圖,西格羅長得跟非洲好望角差不多。”
三面環海,孤懸在外。
大陸的最後一塊領地,宛如世界盡頭。
胖子一屁股坐在牆墩上,嘴裏唉聲歎氣:“西格羅是一個很封閉的地方,不管是要進來還是想出去,都要經過一段特别艱難的路程。首先是幽語森林,一不小心就會迷失在裏面,聽說森林深處有許多野獸,穿過幽語森林最少得走七天,然後是弗洛亞娜雪山,據說勝利山脈貫穿這片大陸,最高峰弗洛亞娜就在大陸盡頭,也就是擋在我們外面的那座大雪山……你看,就是天邊那一抹白色!從半山腰開始,冰雪終年不化。”
除非有一架飛機,否則想要離開西格羅,談何容易?
葛霖回憶着自己在森林外圍遇到的狼騎士,回憶着他們的态度,脫口道:“他們很歡迎外來者?”
“事實上呢!”酒館老闆揉着鼻子,同情地看着葛霖說,“他們說,清晨巡邏時遠遠望見魔影嘉弗艾叼着一個新玩具,因爲玩具有四個輪子,他們想起了四年前撿到的我,于是他們特意沿着那隻大貓跑過的路線找了一遍,這才把你救了回來。”
他想起了小時候在櫥窗裏見過的汽車玩具。
比起後來的遙控汽車差多了,但是對那個年代的小孩來說是絕對的高級貨,外形是一輛警車,頂端的警燈可以閃爍,駕駛室裏有一個小人,裝上兩節電池就會鳴着警笛往前跑。
所以?
他是玩具小車裏的司機小人?
葛霖沮喪地搓揉了下臉頰,也學着胖子伊德,索性坐在牆墩上不動,任由金紅長幡糊自己一臉。
海風呼呼地吹,雪山在遠處像是天邊的一片白雲,森林的蒼翠色填滿了山谷外面的世界,背後是碧藍海水跟遍布白骨的沙灘。
葛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再清楚不過地醒悟了這個殘酷的事實:他被困在這裏了。
可能是永遠。
人活得越久,失去得就越多。
葛霖曾經後悔去尋找親生父母,他沒了工作,也沒了正常的生活,也許可以擁有一筆錢,但沒有得到他想要的親情。
他也後悔自己爲什麽要從累人的徹夜派對裏脫身,開車跑去海邊吹風。
然而後悔是沒有用的,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被子蓋。
葛霖跟胖子伊德一樣,不幸來到西格羅的第三天就努力振作起來,開始學着怎樣在這裏活下去。
不管未來是什麽樣,首先得活下去,不是嗎?
二十六歲了,還要重新學習一門語言,确實有些吃力,可是沒有别的選擇。
胖子伊德拒絕在葛霖跟當地人說話時充當翻譯,他聲稱人都是逼出來的,伊德十八歲時候南下打工,一年不到就學會了粵語。反正在伊德心裏,上海話廣州話跟外語差不多。
伊德的酒館以前屬于一個當地人。
據說是一位很勇敢的老人,年輕時是很優秀的狼騎士,也是他收留了伊德,很熱心地幫助了這個外來者,找了一堆兒童識字圖冊給伊德。
三年前,這位勇士倒在那片美麗的白沙灘上,再也沒有回來。
與世隔絕的西格羅,也意味着沒有援助。
想要守衛家園,隻有抄起武器自己上。
葛霖蹲在石堡酒館裏,艱難地學着異世界語言,爲了不做吃白飯的,在酒館裏忙起來時他還要充當下服務生。
擦擦桌子洗洗碗,幫伊德上上菜什麽的。
西格羅很少有外來者,他們對葛霖跟伊德都很友好。
上菜也不是一件難事,因爲酒館裏隻有三道菜,炖土豆、炖番茄以及土豆炖番茄,主食是考驗牙口的硬面包。
半個月吃下來,葛霖已經開始懷疑人生。
他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學語言,但是真心怕了這個菜譜。
每當這時候,伊德就用深沉的目光看着他,一邊用軟布擦木質酒杯,一邊說:“知道什麽叫易胖體質嗎?在這種地方還瘦不了一公斤,我特别佩服我自己!”
葛霖瘦了很多。
最初酒館老闆友情提供的衣服,現在腰帶已經寬了一截。
葛霖很想改善夥食,雖然他廚藝不怎樣,但是做一個番茄炒蛋絕對沒問題,然而這裏沒有炒鍋也沒有雞,更别說雞蛋了。
沒有炒菜的油,甭管是玉米油大豆油還是豬油。
當地人點燃了用來照明的是海蜥體内的脂肪,根本不能吃。
西格羅隻有四種作物,小麥、土豆、番茄還有一種用來紡織布料的植物,跟棉花很像。
西格羅人養了不少家畜,繁殖很快,然而家畜是灰狼的口糧,除此之外,才能靠打獵跟捕魚。這附近是大貓的領地,根本沒有野獸敢往這邊溜達,狼騎士需要深入森林隻能有所收獲。
至于魚類,不到萬不得已,西格羅人不吃。
因爲魚是魔影嘉弗艾的口糧。
這倒不是出于尊敬,而是捕魚的話,有直接對上大貓的危險。
海灘是嘉弗艾的一号飯盆,平時沒人敢去那裏溜達。
伊德身後的門忽然關上,他吓了一跳,連忙回頭。
——沒有風,也沒有人,門怎麽就關了呢?
葛霖艱難地喊了伊德一聲,示意他看蹲坐在面前的灰狼。
“狄希斯?它怎麽了?”伊德滿臉疑惑。
就在伊德轉頭跟葛霖交談時,灰狼又擡起了前爪。
這次中招的不是門,而是伊德,他直挺挺地倒下了。
葛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伊德,再擡頭一看,發現從胖子手裏摔跌出去的飯盆正懸浮在半空中,連一滴湯汁都沒有灑出來。
西格羅沒有魔法師,也沒有什麽一級武者二級武師之類的名頭,因爲厲害不厲害聽人名就知道,何必搞分級。葛霖在西格羅住了幾個月,見過最不科學的存在就是大貓,昨夜海蜥組團來襲後,種種離奇的事都冒了出來。
葛霖不得不正視這位“神使”。
因爲現實殘酷地提醒他,不僅大貓惹不起,貓的傳令官也不簡單。
“這就是嘉弗艾對我們的态度?”葛霖把伊德挪到椅子上,後者昏迷不醒。
葛霖滿腔怒火找不到宣洩口,再怎麽忍耐,說話時也帶上了幾分情緒。
“我以爲你剛才提出的問題,是嘉弗艾打算彌補錯誤,送我們回去。”
“不,嘉弗艾……可能連你們是誰都不知道,它就是一隻貓。”灰狼理虧地扭過腦袋,沒有繼續跟葛霖對視。
“貓?西格羅人把魔影嘉弗艾當做神!他們額頭上有圖騰,它還有像你這樣的神使!”
“……是的,嘉弗艾犯了一個錯誤。”
灰狼趕在葛霖開口前,伸出前肢做了一個打斷的動作,葛霖立刻感覺到自己不能繼續發出聲音了,這讓他更加惱火。
然後出乎葛霖意料,灰狼站起來,緩緩走到昏迷的伊德身邊,又重複了一遍之前說過的話。
“我很抱歉。”
葛霖盯着灰狼,表情還是不太好。
蔚藍清澈的狼眼極快地閉了一下,灰狼歎了口氣,它開始在房間裏踱步。
“我想你誤會了,我讓伊德昏迷,是不想他在這種情況下知道這個身體……灰狼狄希斯死亡的消息。”
盡管隻有短短兩天,伊德對這隻狼的緊張擔心,伊羅卡都看在眼裏。
在西格羅,類似的事情總在發生,人們懷念死去的親人跟朋友,就會把這種感情寄托在那些陪伴亡者戰鬥的狼身上。
伊羅卡把這兩個異族人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可以說,他們已經赢得了戰神的好感——雖然隻是微不足道的一點。
原本這點好感,不能引起任何變化。
誰讓罪魁禍首是嘉弗艾呢?寵物闖下的禍,主人總要負責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