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地洞成了巴雷的墓穴。
他的六級法師徽章無人撿取,挂在衣服上随着他一起埋葬。
人們對這個冒險者最後的記憶,是巴雷偷竊了一張用途不明的獸皮紙,然後逃出了麥侖鎮。等到時間慢慢過去,始終沒有巴雷的蹤迹,人們會很自然地推測他進了迷幻之森,又倒黴地死在了裏面。
每年都有冒險者倒在魔獸利爪之下,巴雷這個名字很快就會被人遺忘,他留給冒險者公會的隻有一個根本查不清的謎團。
葛霖返回巨樹神殿時,一路上都很沉默。他特意繞到了地牢門口,看見哈特正在戰神殿武者的監督下,苦着臉提水給灰狼洗澡。
自從哈特發現報出真正的身份根本沒用之後,他就變得老實多了,叫做什麽就做什麽,葛霖一個月沒遇到他,再見時發現哈特變黑了兩個色号,瘦掉了整整一圈,衣服穿在身上都空蕩蕩的。那股冒失勁沒了,眼珠不再滴溜溜地偷着打量四周,那種讓人心生厭煩的感覺也不翼而飛。
連哈特都脫胎換骨了啊……
葛霖轉身沿着藤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躺在床上,身體很累,腦子更累,可是一點都睡不着。
盯着純天然木質吊頂不知道多久,葛霖因爲眼皮酸脹,本能地眨了幾下,然後舒展僵硬的身體,默默地在床上翻了個身。
下一秒,他的眼睛跟房間裏另外一雙碧藍色的瞳孔對視上了。
葛霖猛地坐了起來,額頭冒汗地想,戰神是什麽時候進來的,他怎麽一點感覺都沒有?
葛霖還記得伊羅卡憤怒的表情,那種激烈的情緒變化,直接引起了一次神力沖擊。
全身兩百多塊骨頭同時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響,這滋味可不好受。葛霖倒是沒有什麽意外,他注意到費南多的臉色發白,顯然對大祭司來說,要抵擋神力沖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戰神的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
就像現在,坐在卧室椅子上的伊羅卡完全看不出憤怒的模樣,可是葛霖感覺到戰神周圍的氣溫都降了十度,那種冰冷鋒銳的美,看起來更加觸目驚心。
葛霖艱難地移開目光,借着被子的阻擋,他用手按住微微顫抖的雙腿。
——分不清是因爲冷,還是内心的恐懼。
葛霖掩飾得很好,然而還是沒有瞞過伊羅卡的眼睛。
戰神突然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向門外走去。
看着那個背影消失,葛霖頓時松了口氣,呆坐了幾分鍾後,葛霖感到後背有些發冷,情不自禁地拉起被子把自己裹緊。
迷幻森林的冬天,似乎要來了。
窗外呼嘯的風聲仿佛野獸尖厲的哀嚎,冰冷的氣流靠近窗戶後,立刻凝結出一顆顆細小的水珠。房間裏有火系魔晶保暖,床上的被褥也是火系植物的草葉填充而成,可是葛霖還是覺得很冷。
這種冷意發自心裏,沿着四肢百骸,源源不絕地吞噬着溫暖。
葛霖重新躺了回去,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努力想讓自己進入夢鄉,現實卻跟感覺一樣冰冷。
忽然,他聞到了一股清新醒腦的氣息。這是麥侖鎮上某種烈酒的味道,它有一股果木烤肉的煙熏味,口感卻像是摻了白蘭地的果汁,十分奇妙。
葛霖茫然睜眼,果然看見床前的矮幾上多了一個木質酒杯。
“喝一口。”某個剛才離開的人,用命令的口吻說。
葛霖默默地将自己從被子裏“解”出來,他伸出手拿起酒杯,裏面沉甸甸的,完全不止一口的分量。要是全部喝下去,葛霖覺得自己肯定會醉倒,然後秒睡。
這算什麽?魔鬼教官發現學生休息時間不睡覺,疑似有曠課迹象,于是下了一記狠藥?
葛霖低頭凝視杯子,酒液散發着煙熏肉的迷人氣息,它的味道也非常不錯。
舉起杯子,葛霖喝了一口并沒有放下來,喉結滑動着,吞咽了第二次,這時葛霖手裏的酒杯忽然被奪走。
他驚訝地跟随酒杯轉動身體,少許潑灑出的酒液沿着葛霖的臉頰緩緩滑落。
“剛才說了,隻能喝一口。”
伊羅卡直接把酒杯放到葛霖伸手拿不到的窗台上,後者表情木然,半分鍾後才回過神,擡手擦掉了脖子跟臉上的水珠。
“你的酒量不行,不能多喝。”伊羅卡語氣裏帶着警告。
葛霖望着眼前這個氣息恢複正常,不再制造冷氣的某神,心裏的荒謬感壓都壓不住!這是怎麽了?他又不是身受重傷,忽然獲得了魔鬼教官的關切,這是天落紅雨,還是戰神被人穿了?
想到最後一種可能,葛霖不禁哆嗦了一下。
巴雷的那些話,揭露了西萊大陸可能已經被穿成了一個篩子,遍布着想要殺死戰神的地球人。葛霖簡直擔心他一覺醒來,連戰神殿裏也出現了這樣的人。
不過……這些偷渡到西萊大陸的人,應該沒有本事假扮戰神,奪走戰神的身體就更不用說了。如果有這種逆天的技術,還折騰什麽,直接沖着戰神來就行了!
“我不喜歡喝酒,這是……”
“你的情緒不對。”
葛霖被這句話說得全身僵硬。
伊羅卡打量着葛霖,低聲說:“你害怕屍體?”
“有一點。”葛霖下意識地說,哪有看到屍體毫無感覺的,他既不是冷血殺人狂,也不是生活在戰火不熄的中東。
“你不害怕鮮血,看到狼群分食獵物時,你沒有這樣的反應,所以隻是人類的屍體?”
巴雷的死狀很慘,先是七竅流血,皮膚青黑,随後就像一個破掉的皮口袋,變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獲得不該有的力量,結果就是身體徹底崩潰。
“你指的是巴雷的死?”葛霖終于明白了是哪裏的問題,戰神以爲他害怕屍體怕到睡不着覺?怎麽可能!葛霖有些哭笑不得,糾結地說,“我不是害怕屍體,而是……看到他死在西萊大陸,我想到了自己。”
還想到了留在西格羅的伊德,不知道他們最後能夠僥幸回到地球,還是無聲無息地死在異世他鄉。
葛霖解釋完,一擡頭發現伊羅卡還在安靜地注視他。
這種眼神很熟,平日裏上武技課時伊羅卡總是這麽看他,并且犀利地指出葛霖的錯誤,現在這樣仿佛在判斷葛霖說出的話是真是假。
葛霖冒出了一點火氣,伊羅卡居然還有點不相信?怎麽了,在他眼裏,自己居然是這樣膽小的人?
“你的靈魂之火正在恢複,有時候它會被陰影籠罩,這應該是你的過去,擺脫這種陰影,對你來說很重要。”
葛霖心裏一抽,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伊羅卡。
過往?陰影?
葛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武器暗錐,冰冷的感覺讓他忽然清醒過來。
原來他害怕在漆黑無光的夜晚走山路,進入地洞時強烈的不适,這些伊羅卡全部注意到了?
然後順理成章的,戰神把葛霖看見巴雷死後的反常,也當成了相應症狀的一種,以爲葛霖曾經受到過這方面的傷害,而且情況嚴重,所以伊羅卡收斂了自己的情緒,特意過來關心,還給了烈酒鎮定安撫葛霖的情緒。
葛霖對上伊羅卡思索的目光,忽然感到剛才喝下去的那一口烈酒燒了起來,灼熱的感覺從胸腔一直蔓延到喉嚨,現在正在沖擊他的腦海。
“我……”
葛霖感到自己說不出話,他懊惱地倒回床上。
過往什麽的葛霖不想談,至少現在不想。
“你真的誤會了,巴雷的死,沒有讓我想到什麽過去的陰影……其實我想的是你。”葛霖艱難地扒拉開被子,努力讓自己擠出一個笑容。
“我?”伊羅卡皺眉。
“巴雷不是一個人,有很多人,他們來到西萊大陸是爲了殺死你,不管給予他們神力的家夥到底想幹什麽,總之這些人的目标統統是你。”
既然話題開了頭,葛霖也就順暢地把那種讓他心慌意亂的擔憂說了出來。
“殺人有很多種辦法,直接正面用武力是一種,迂回獲得你的好感,然後偷偷摸摸下手也是一種。”葛霖滿臉糾結地說,“你就不擔心,我也是這種人嗎?”
伊羅卡微微一愣,眼神驚訝。
葛霖後悔了,可是後悔也沒辦法,反正事情說開他更輕松一些,于是葛霖頂着戰神目光的威力,繼續說:“比如我也是一個别有用心的人,趁機來到你的身邊,取得你的信任後再動手。這種身邊夥伴跟敵人有關系的事,并不是不會發生,我也不能證明自己是無辜的……”
“噗。”
葛霖還在垂着頭描述自己的艱難處境,忽然聽到一聲輕笑。
等到葛霖意識到誰在笑之後,他尴尬地擡頭,發現伊羅卡已經走到床前。
“不睡覺,就是在想這些?”
“……”不然呢?這個問題很嚴重的,要是戰神起了疑心,他連命都要丢了。
美人雖然好,但是要有命看啊!
葛霖還想再說什麽,忽然感到腦袋上多了一隻手。
溫暖的手掌先是揉了兩下他的頭發,然後順着頭發摸到後頸,動作很溫柔。
“你不是,你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回家,跟巴雷不一樣。”伊羅卡感受着手掌的力道,發現葛霖的頭發果然很細軟,整個摸上去非常舒服。
看到葛霖還想再說什麽,伊羅卡神情平靜地提醒道:“我活了兩千年,你以爲随便什麽人用一點手段,就能欺騙我?”
葛霖被說服了,同時也放下心。
他是真的害怕,萬一某天跟他們認識的人,比如老庫薩費南多這樣關系密切的朋友,忽然變臉說是衆神派來做任務的人,這種打擊太要命了。
活了兩千歲什麽的,作爲理由聽起來特别可靠……當然了,作爲一個美人,如果伊羅卡不是總喜歡把年紀挂在嘴上就好了。
葛霖心情一松,困意立刻出現,他半閉着眼睛,身體搖搖晃晃。
“睡吧。”
“……海神的事,你準備怎麽辦?”葛霖硬撐着問。
這個問題在地洞裏就應該讨論了,不過葛霖那時候心裏揣着事,自覺避嫌,不敢開口。
“雖然神力屬于海神帕蘭,但是這個帕蘭我從未見過,應該是第四代的海神了,費南多建議我們去丹朵,那是巴雷第一次出現的地方,我們在三天後啓程,你……”
伊羅卡忽然發現葛霖已經睡着了,身體歪着,腦袋枕在床沿,一副認真傾聽結果支撐不住栽倒的模樣。
戰神看了很久,這才熟練地把人撈起來,“擺成”正常的睡眠姿勢,最後蓋上被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