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麥侖鎮的人看見迷幻之森的方向出現了一團光,就像一座燈塔矗立在蒼茫的山脈中。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懷疑那是戰神殿方向的人想起白天的事,更覺不安。
巨樹神殿共有四十九間屋宇,每扇窗戶都能當門使用。
這些雕刻着花鳥草木的特殊窗戶一起打開,屋宇内外,魔核爲能源的吊燈、挂燈、壁燈發出明亮的光輝,連藤梯兩側都有發光的植物依次開花生長。
在短短數分鍾内,參天大樹就換了一副模樣,從荒涼冷肅的神殿變成了燈火通明的奇特建築,那種沉寂威壓的氣氛蕩然無存。
那個半夜想獵狼的公爵兒子,看見這番變化後,驚得目瞪口呆,疑心自己不是身處危機四伏的迷幻之森,而是在金堇帝國首都一座标新立異的建築前,仿佛下一秒門口就會出現許多裝扮華麗手持象牙扇的美人,一輛輛圓頂的描金馬車行駛到門前,享受奢靡之夜的貴族擡着高傲的頭顱,踏入流光溢彩的大廳。
流光溢彩是沒錯,一顆顆腦袋反射着燈光。
高階祭司赤膊光頭,他們佩戴的多層項鏈跟耳環色彩各異,十分璀璨奪目。
——沒有美人,隻有光頭。
公爵之子哈特瞬間從幻想裏清醒過來,他的臉像是被誰打了一拳,表情扭曲。
蹲坐在神殿基座岩石上玩耍的狼群也很懵,它們跳起來,鑽進巨樹根部突起的陰影裏,茫然望着完全變了模樣的家園。
那三個綁架葛霖不成,連夜趕回神殿的武者看見的就是這麽一副離奇景象。
“這是怎麽回事?”他們跟狼群一樣懵圈。
戰神殿的人很少去找魔獸的麻煩,也沒有信徒捐獻财物,由于魔核儲備不足,導緻神殿裏的魔法燈基本是擺設,一到晚上,大家都摸黑走路摸黑練武摸黑說話摸黑做一些不太和諧的事……現在神殿突然燈火通明,巨樹變成了閃閃發光的燈塔,他們腦中出現的第一個答案竟然不是出事,而是覺得自家大祭司忽然發财了。
是冒險者公會付出了大筆賠償?
還是給狼療傷的藥劑丢了,大家正在神殿裏拼命翻找?
第二個猜測是因爲他們看到高階祭司全體出動了,東張西望似乎在找什麽的樣子。
呆立在森林旁的三個家夥很快就被祭司們發現了,不等他們提出求見費南多大祭司的請求,費南多已經親自來到巨樹腳下。
“你們從那邊過來,有沒有看到陌生人?”費南多不顧他們對麥侖鎮之事的禀告,劈頭就砸下了一個問題。
三個武者互相看了看,茫然搖頭。
費南多有些焦躁,又很失望,他的心情非常複雜。
根據神殿的典籍記載,戰神是不會魔法的,這就是說,即使是戰神伊羅卡,也隻能在神殿的範圍内使用降神陣。通過傳送陣法離開時也是一樣,戰神肯定還在神殿附近,時間拖得越久,找到他的可能性越低。
神殿祭司傳來一個又一個消息,最後一位面容蒼老的高階祭司走到費南多身邊,低聲彙報道:“大祭司閣下,我們已經把所有房間找遍了。”
費南多的表情一變再變,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失去了機會。
——今天的事情将會被書寫在典籍上,存放在神殿裏,除此之外再無意義。
神殿的曆任大祭司都沒見過戰神,看來他也不例外。
事情發生得突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驚吓。
一個已經習慣了沒有神幹預的神殿,現在神忽然出現,連費南多大祭司都搞不清自己現在是失望居多,還是發現一切如常後暗暗松了口氣的心情居多。
他這個大祭司,完全沒有得到過戰神的許可。
不要說他,他的老師,他老師的老師……曆代的大祭司都沒有!!
費南多閉上眼,然後對圍繞在身邊的神殿祭司跟神殿武者說:“你們去森林裏再……”他的聲音忽然停止,大祭司轉頭望向右邊的森林。
“什麽人?”
那是三個武者返回神殿時走的路,現在那條路的盡頭又慢慢出現了兩個人影。
其中一個人黑發黑眼,面容輪廓并不深邃,五官有些平整,跟西萊大陸上的諸多部族都不相似。他看起來有些瘦,人卻很精神,容貌不算搶眼,因爲不符合西萊大陸人習慣的審美,需要仔細端詳才能發現這其實是個長得很不錯的年輕人。
這種年輕不僅是外表給人的感覺,還有那種發自靈魂的氣息。
隻有活在沒有戰争跟饑餓的環境裏的人才有這種氣質,身上不存在殺氣,沒有渾濁疲憊的眼睛。這樣的人哪怕遇到麻煩,仍然相信自己的努力可以解決問題,他的靈魂之火是活躍的。
這正是費南多在冒險者公會見過的人。
在他跟風系法聖庫薩迪費科用古西萊語交談,費南多甚至沒有注意到這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年輕人。
“你們怎麽到這裏來了?”
老庫薩原本想要保持沉默,看到這一幕忍不住緊張得出聲。老庫薩認爲不管是誰,對上戰神殿的最瘋子都有危險,何況這裏還有他最重要的族人。
因爲老庫薩的這一聲驚呼,費南多大祭司才注意到葛霖身後還有一個人。
他站在樹木的陰影裏,看不見面孔,垂下的右手拿着一張青銅面具。
費南多眯起眼睛,一個從麥侖鎮回來的武者急忙低聲向大祭司說明了他們查到的消息,重點是葛霖似乎認識一個尤鳄人。
戰神殿所有聽見這話的人,都把目光落在葛霖手臂上搭着的那件黑袍子,以及他身後那個人手裏的面具上。
“費南多閣下,我已經遵守承諾,讓獸醫帶着藥劑治好了你的狼,我的朋友看見我半夜還沒有回來,因爲擔心才來到這裏,現在我們可以離開了嗎?”老庫薩急忙開口,他擔心費南多把“擅闖神殿”的罪名扣在狄希斯兩人頭上。
那三個麥侖鎮回來的武者,滿臉惱怒地瞪視葛霖,他們覺得自己被跟蹤了!
對方一直跟蹤他們到了神殿!
他們居然沒有發現!!
“大祭司,這個叫葛霖的人非常古怪,我們在動手時莫名其妙昏倒了……”
費南多一擡手,正在告狀的人垂頭喪氣地閉上了嘴,默默退到一邊。
這時大祭司跟老庫薩第一次遇見葛霖他們的感覺一樣,人就在眼前,費南多卻隻能感覺到葛霖一個人的氣息,另外一個人就像不存在一樣。
葛霖本身已經是個很容易被忽略的普通人了,他的同伴更勝一籌,這種反常的感覺,怎麽能不讓大祭司在意?
然而費南多沒有時間進一步分析,第二個人的氣息又出現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樣子,幾乎讓大祭司以爲剛才的判斷失誤是一種錯覺。
——這就太有意思了。
光頭大祭司嘴角邊剛剛勾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就僵硬在了那裏,他的眼睛忽然睜大,驚異地注視着向這邊走來的兩人。
不,準确地說,是注視着伊羅卡的臉。
伊羅卡沒戴面具,也沒有做任何遮擋,他就這樣随意地從暗夜陰影裏走到巨樹下燈光通明的空地上。
走在伊羅卡前面的葛霖,無差别地感受到了四面八方傳來的驚駭目光,雖然看得都不是他!可是那一張張兇惡、冷漠、敵意的面孔在眼前秒變,外加表情呆滞,身體僵硬的變化,真是太精彩了!
葛霖沒有回頭,也沒有嘲笑,他心裏還有一絲同情,因爲葛霖覺得自己第一次見到伊羅卡時,也是這種丢人模樣。
老庫薩倒是有免疫力,可他不明白這個同族要做什麽,心裏焦急不已。
“向您緻敬,費南多閣下。”
葛霖看着從自己身邊走過的伊羅卡,看着他毫不在意地向光頭大祭司行禮,葛霖又一次深刻感覺到,伊羅卡确實沒把神的身份當一回事。
誰見過給自己大祭司行禮的神?
費南多的表情非常地可笑,他瞪着眼睛,嘴巴張開,然後又徒勞地閉上。他伸出手掌,好像下意識地想阻止什麽,結果手指抓了空,他驚駭又疑惑,這些情緒都沒能掩飾住,全部寫在了臉上
。
戰神殿其他人沒有注意到大祭司的失态。
因爲他們都在看伊羅卡……
“我們從西格羅來,這是一封轉交給您的信。”
伊羅卡神情自若,他用的是初學的通用語,大家都能聽懂。
費南多伸出去的手接過了一份獸皮卷。
大祭司木然低頭,上面的古西萊字母他一個詞都沒能看進去,就像他忽然不識字了,滿心滿眼隻有獸皮卷隐隐傳來的力量。
與那塊契約石上的神力一樣。
屬于戰神伊羅卡的神力……
費南多擡頭,思維遲鈍地聽着眼前的人說話。
據說他們來自西格羅,帶來了一份戰神書寫的信函,原本還想尋找戰神殿的位置,結果遇到了大祭司派來“請”他們的人,這下巧了,索性跟了過來。
換了一天之前,如果有人宣稱自己手裏拿着戰神的親筆信,戰神殿的人絕對要提出質疑,憤怒地等待大祭司下令把這個滿口謊言的人抓起來,别人不知道,戰神殿的人自己還不清楚嗎?戰神從未出現在這座神殿裏,怎麽會忽然有了一封信?
然而剛才大祭司親口說,戰神降臨了。
這兩個西格羅人,算是戰神的使者?
不知道降神陣秘密的衆人,想法也比較簡單。
他們望向葛霖兩人的目光變了,低下頭一邊表示足夠的恭敬,一邊用眼睛餘光看大祭司,想等待他的命令,比如确定信函的真假,再把人請入神殿什麽的。
結果……
大祭司你的表情怎麽能這麽傻?把嘴合上!
衆人無聲地在心底呐喊,嫌棄着費南多,沉痛地感慨他們神殿的形象被大祭司毀完了。
捏着獸皮卷的費南多大祭司,其實很想去相信伊羅卡的話,相信他們是兩個拿着戰神信函,順便到神殿這裏逛一圈的西格羅人。
恍惚間,光頭大祭司對上了那雙碧藍色的眼睛。
費南多忽然明白了,這是一場互相确認身份的過程。
先是神殿裏的那塊契約石,這是戰神爲了紀念友誼交給最初的那一位“費南多”,石頭刻有名字,名字象征一次承諾。這塊石頭世代相傳,最後被用來做了降神陣的核心。
然後大祭司又暴露了自己知道伊羅卡容貌的事。
西萊大陸沒有戰神的畫像、雕塑存在,戰神又整整一千年沒有出現過,想要知道他的長相,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山林之神費南多”用神力留下了一段零散的記憶,屬于神之寶藏的一種,不是随便哪個人自稱費南多,就能擁有這段記憶。
神之名也是契約的一種,石頭上的刻印隻跟“費南多”有契約。
原本契約石隻跟最初的那位費南多有關系。
結果數代之後,山林之神費南多用自己的名字重新加固了這個契約,變成了神與神的契約,從此曆代繼承神之記憶的費南多,同時也通過名字繼承這個契約。
猛然發現自己底子掉了個精光的大祭司:……
做一個神從來不知道你存在的大祭司,真是太不容易了。
“這真是一個值得高興的日子,請進來吧,我有很多話要問,相信你們也是一樣。”
費南多大祭司聽到自己發出了夢遊一般的聲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