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霖萬萬沒想到他們踏上陸地,來到第一座城鎮,就被認出來了。
起初他以爲這個老人看見了他們乘着漏鬥狀的漩渦海流從天而降,心裏還十分納悶。天這麽黑,天穹海航道開啓就自帶狂風暴雨,怎麽可能被人看見?
然而事情的發展讓人猝不及防。
這個老人居然是風族人?
風族沒有全部死在弗洛亞娜島上,還有幸存者,這真的太好了,可是事情會這麽巧嗎?他們正想要尋找風族的幸存者,立刻就出現了,這是“落地”就認親的節奏啊!葛霖有些暈頭轉向,他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眼前的老人。
老庫薩帶着他們往小鎮裏走,他激動不已,不停地唠叨着風族沒有失去一切,還有風族人擁有祖先的能力,可以自由來往于天空跟海洋。
那種喜悅發自靈魂,很難作假。
這個老人好像一下年輕了十歲,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葛霖默默地把懷疑的話語咽回了肚子。
“你剛才說,他是什麽風系的什麽?”葛霖低聲問。
“法聖,就是比較厲害的魔法師。”
興沖沖在前面領路的老庫薩聞聲一呆。
他是不是聽錯了什麽?比較厲害的魔法師?這是在形容法聖?
西萊大陸的魔法師分爲一到九級,其中超越九級的魔法師被稱爲法聖。一個法聖究竟有多厲害,儀器根本檢測不出來,在西萊大陸曆史上就發生過一個法聖輕松幹掉了另外四個法聖的事。雖然老庫薩覺得自己是一個比較普通的法聖,那也隻是相對法聖的這個群體而言。怎麽會有人認爲超越九級的強者隻是“比較厲害”的魔法師呢?
更誇張的是,居然還有一個人連“法聖”這個詞都不懂。
老庫薩仔細一想,又明白過來。
——他想到了那些古老典籍對西格羅的記載,那是一個拒絕魔法的地方,那裏的人不會使用魔法。外面來的魔法師到了西格羅後,會感到身體很不舒服,實力也會大幅度削弱,一直到他們離開西格羅才能恢複。加上西格羅地處偏僻,與世隔絕,西格羅人一生都不可能見到一個魔法師,所以法聖什麽的,不知道也很正常?
老庫薩心情有些複雜。
他盼望遇見同族,但也不會那麽輕易就相信陌生人,現在他要把人往家裏帶,既是因爲看見了那雙風族人特征的眼睛,也是因爲老庫薩作爲一個法聖,并不害怕什麽陷阱。
老庫薩不知道,其實那兩個人的想法跟他是一樣的。
兩方因爲自己這邊的實力,不懼怕陷阱,省去了許多試探的步驟,估計馬上就能坐到一張桌子上開門見山地談話了。
麥侖鎮不算大,這場暴雨幾乎把整個鎮都淹沒了,許多房屋外面都頂着一個透明的魔法罩。遠遠望去,好似地球上的聖誕節水晶球玩具。
葛霖先是驚奇,随後看見那些沒有魔法罩的房子凄慘無比的狀況,心裏開始不安。
因爲這場洪水是他們帶來的。
伊羅卡看出了葛霖的心思,他輕聲說:“我不記得這裏有個鎮子,以前這邊沒有人。”
通往下方的漩渦海流每次開啓,都會來這麽一場狂風暴雨,在風族人自由來去天穹海的年代,這邊當然不會有人住。
葛霖看到雨勢轉小甚至有停止的預兆,頓時松了口氣,要是小鎮被“沖走”了,哪怕是無意識造成的,也是一場大錯。
老庫薩把兩人的對話都聽在耳中,他驚異地看了伊羅卡一眼,
雖然不清楚麥侖鎮的确切建立年份,但老庫薩目前是在冒險者公會混飯吃,而冒險者公會在小鎮上的這個辦事處已經有六百多年的曆史了。
老庫薩想要感受這兩人身上的魔力,判斷他們的實力等級,然而讓他失望的是,他根本無法在這兩人身上感覺到任何屬于強者的氣息,最後隻看出他們身上的鱗皮鬥篷防水效果很好,估計是一種水系海獸的鱗甲。
這時葛霖看見前方有一座占地不小的建築,外形别緻,看起來有點像體育場或者科技館,裏面燈光通明,隔着透明的魔法罩還能看見人頭攢動,好像非常熱鬧。
“那是什麽地方?”
“冒險者公會,今晚鎮上很多人都來避雨了。”
伊羅卡若有所思,冒險者他知道,在一千年前,想要尋找神之寶藏的人就自稱爲冒險者。伊羅卡年輕的時候也做過冒險者,隻是現在看起來,冒險者的意思好像跟以前不同,那棟房子裏的人沒有一個有踏上神途的能力。
老庫薩帶着他們繞到建築後方,這裏是冒險者公會的人平時居住的地方,同時也能蹭公會的魔法防禦罩。
老庫薩住在最右邊,以麥侖鎮的條件來說,可以算得上一棟不錯的房子了。
迎面遇到了一個似乎在搬運東西的年輕人,他擡頭打招呼:“庫薩大叔,你去了哪裏?”
“出去看看雨勢,順帶接兩個認識的人,他們在回鎮路上時被暴雨困在了外面。”
老庫薩大聲說,他在這裏工作了很久,資曆最老,一般情況下大家都很尊重他,麥侖鎮也不是那種出入都必須經過盤查的地方,剛才說話的人雖然對葛霖兩人有些好奇,但也沒有多問。
“謝天謝地,這場該死的雨終于快停了!”
聽着這番對話,葛霖感到不妙,有些發音很熟悉,可是連起來怎麽就一個詞都聽不懂了呢?
這是什麽情況?難道西萊大陸也有方言?想到小鎮入口岩石上刻的奇葩鎮名,葛霖猛然回頭問伊羅卡:“你聽得懂他們說的話?”
“……”
從伊羅卡的反應裏,葛霖知道了答案,他頓時感到眼前一黑。
他早該猜到,西格羅那麽封閉的地方,跟外界沒有任何聯系,從語言到文明都跟不上西萊大陸的整體發展趨勢啊!
葛霖懷着最後一絲希望望向老庫薩:“你們說的是什麽語言?是這個國家的語言嗎?”
“麥侖鎮不屬于任何國家。”老庫薩本能地回答,“我們說的是大陸通用語。”
希望破滅了,葛霖一副天塌下來的表情。
老庫薩看到葛霖的模樣,不禁笑了:“西格羅現在用的還是古西萊語?”
“是啊!”葛霖咬牙切齒地說。
“不用擔心,大陸上有很多部族,十幾個國家,語言種類多如天上繁星。”老庫薩總算找到了一個他熟悉的話題,笑眯眯地說,“冒險者公會是西萊大陸上最大的組織之一,爲了溝通方便,每個冒險者公會的分會都有專門的語言學習班,一般分爲兩種,教授當地人大陸通用語,以及學習當地的語言。如果隻是想進行普通的日常對話,速成班十五天就能畢業,如果連識字課程一起加上,大概需要半年。”
葛霖:……
聽起來是一個很不錯的語言課程班。
不錯個鬼!他之前三個月都白學了?
葛霖硬着頭皮問:“古西萊語跟現在的通用語重合性大嗎?我看外面的鎮名……三個字裏面,我還是認識最後一個字的。”
“那些有曆史傳說的地名、人名沒有更改過,包括一些相關的字,你說的‘鎮’也在其中。”老庫薩解釋。
葛霖一臉生無可戀。
伊羅卡微微側過頭,他想笑。
葛霖注意到了伊羅卡微妙的表情變化,忍不住嘀咕:“有什麽好笑的,你也得學。”
誰讓你睡覺的?
看吧,睡了一千年,世界都變了!
葛霖以爲自己身邊是一個實力高超,對異世界的方方面面都非常了解的本地神,結果到頭來,其實他們是一個探索新世界的冒險小分隊?
老庫薩已經推開了家門,請他們進來。
房子不大,裏面布置得很講究。
這是以西格羅爲标準進行比較的,地闆上鋪着毯子,椅子上有柔軟的靠枕,茶具餐具都是成套的,上面描繪着精緻的花紋,碗碟的質感跟瓷器差不多。
門窗有符文裝飾,貼着顔色素雅的牆紙,天花闆上懸挂着一盞漂亮的彎月狀魔法燈,裏面沒有燈泡,而是裝着一枚魔核。
原本老庫薩要拿出珍藏的名酒來招待客人,隻是他剛擰開瓶蓋就被伊羅卡阻止了。
西萊大陸的名酒,都加了稀有的草藥,對身體很有好處,但是對根本沒有魔力的葛霖或者根本不需要喝藥的神來說,純屬浪費。
葛霖把鱗皮鬥篷跟沾滿水的藤箱放在門口,被冷風吹得發涼的身體,進入這棟房子沒多久就變得暖和起來。
這是因爲房間裏還有一個壁爐,裏面似乎是魔法火焰,不需要添加木柴。
老庫薩伸手打開了壁爐旁邊的小型暗門,從裏面摸出一顆圓滾滾的水晶球。
葛霖正感到奇怪,忽然看見那個水晶球裏出現了模糊的影像,投射在牆壁上,形成了一段幻燈片似的東西。
這些圖片并不連貫,旁邊有葛霖看不懂的文字标注,圖片上的人姿勢就像在拍照,他們或站或立,神情各異,共同點是有一雙碧藍色的眼睛,個别人還有一頭金發,那種金色的光澤很亮,簡直可以說是閃閃發光,跟葛霖從前看到的那些金發完全不同。
“這是?”
“最後的風族部落,當時隻有七個人了,這是兩百多年前拍下的。”老庫薩傷感地說。
伊羅卡凝視着這些圖片。
上面的風族人沒有什麽愁苦的表情,他們穿的衣服還算不錯,不像是窮困潦倒,無處可去最終滅族的模樣。
“現在呢?”
“因爲這七個人彼此間都有比較近的血緣關系,隻能選擇跟外族通婚,我就是他們其中一人的後代,現在這七個人都不在人世了……”
水晶球重新變得黯淡,那些帶着笑容的面孔又消失了。
“發色瞳色隻是外表,就算不能繼續傳承,也不代表血緣斷絕啊!”葛霖郁悶地說,他差點以爲這七個人遭遇了什麽不幸。
“可是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本領,失去了獨特的文明,這個部族就已經死了!”老庫薩反駁,他用手按住桌子,悲憤地控訴着,“風族的一切都被篡改了!西萊大陸人人都知道,曾經有一個部族,因爲太過狂妄,最後遭遇了神罰!你可以随便找一本曆史書,上面白紙黑字寫着,風族人踏足天穹海,踏足屬于神的領域,犯下了亵渎神靈的重罪!簡直是笑話,我們的祖先說,風族過着那樣的生活已經數千年了!你是西格羅人,你們能證明這件事,不是嗎?”
葛霖沉默地點頭。
其實西格羅人已經遺忘了曾經的朋友,但他不能說出來刺激這位老人,老庫薩的情緒已經很激動了。
“神罰?什麽神幹的?”伊羅卡追問。
老庫薩一愣,七百多年前的事情他當然沒有經曆過,他隻知道先祖流傳下來的話。
“據說那一天,風族人像往常那樣,在天穹海聚會,這是十年一次的盛會,年輕人之間尋找伴侶……有很多很多船停在弗洛亞娜島邊,事情發生得很突然,一些人瘋了,大喊大叫拿起武器胡亂厮殺,還有一些人感到了強烈的悲傷,甚至無法站立。這樣的混亂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人們失去理智,自相殘殺,隻有很少一些人乘船逃離。風族有很多朋友,又喜歡跟外族人通婚,每次聚會都會有外人跟随風族的船到天穹海,那些死裏逃生的家夥吓破了膽子,把這場災難傳了出去,後來人們就說,因爲風族亵渎了神,這是神罰。”
老庫薩痛苦地閉上眼,繼續說:“風族人的船被砸了,還有人想要燒死風族人,所有人都堅持認爲風族會把災禍帶給他們,整個大陸都是敵人……所有航路都有人把守,包括飓風帶附近的路,風族的先祖爲了活下去,隻能抛棄了原來的生活方式。逐漸的,連風族自己都遺忘了祖先是誰,過着怎樣的生活……因爲曆史被寫得越來越不堪,風族人甚至不再把這些事告訴自己的子女,就連我也是自己發現的身世,在家族落滿灰塵的典籍裏了解自己的先祖,可笑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