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惡仗。
據說會持續到天明,而現在,一切才剛開始。
魔影嘉弗艾龐大的身軀像一堵牆,這面牆是活動的,在五米到十米深的水域裏來回打轉。
個頭比較小的海蜥,嘉弗艾直接踩踏。
沉重的身軀往後一仰,用肚皮向上的姿勢,寬廣的背部像山丘一樣砸進海水裏,即使是皮膚堅硬的海蜥,也隻能被壓成餅。
交戰區域遠離狼騎士這邊的近岸防線。
火焰隻能照見巨貓的影子,看不清它的細微動作。至于嘉弗艾的戰果,隻能從漫天抛起的海蜥數量分辨。那些慘号咆哮在雷聲跟雨水裏聽不分明。
西格羅不是一個凹進去的海灣,即使嘉弗艾擋在前面,也不能截斷所有海蜥。
戰場分爲三片,最前方是大貓,中間是投石機的覆蓋範圍,靠近海岸的淺水區域,狼騎士正在雨中苦戰。
鋒利的刀刃沿着海蜥表皮的鱗片紋路不斷旋轉,隻爲了在這些家夥身上制造出一道傷口。凡是身高超過三米的海蜥,箭支都很難穿透它們的鱗甲,重擔就落在了狼騎士身上。他們需要冒着生命危險,跟海蜥近身周旋,把海蜥最外層的鱗片削落。
一次不行,再換一個位置。
一次不夠,要瞄準上次揮砍的位置了。
過人的眼力,準确的技巧,強而有力的劈砍,這三項缺一不可。
海蜥的鱗片厚度跟體型成正比,外層鱗甲之後,并不是失去遮擋的血肉,而是第二層鱗片。
它的硬度要稍微弱一些,顔色也有差異。
海水被攪得渾濁不堪,狼騎士交互前進,刀刃像斬在石頭上一樣迸發着火花。
逐漸的,海蜥身上出現了小塊的斑駁。
山坡上的少年按着箭支,擺出準備張弦的姿勢,一動不動。
冷雨澆在年輕稚嫩的臉龐上,有人急促地呼吸着,有人被寒風卷來的腥臭味熏得不斷嗆咳,甚至有人在雨裏發抖。
“都擡起頭!”
翁維娜在他們身後厲聲呵斥。
雨水貼着女孩的身軀,把所有衣服都打濕了,露出穿在裏面的皮甲輪廓。
“我們的夥伴在海灘上,幫助那些悍勇作戰的狼騎士,而我們不到年紀,沒有學過怎樣合作殺死一隻海蜥,隻能站在這裏。”
翁維娜伸手一揮,雨珠甩到了好幾個人臉上。
“難道你們認爲這裏很安全?”
“不……”年輕的男孩女孩們陸續搖頭。
打退海蜥,是每個西格羅人的睡前故事,他們很清楚接下來面對的是什麽,這片山坡雖高,但并沒有遠離戰場。
少年們以爲考驗最後才到,他們滿心緊張,卻還是懷着英勇無畏的心射出了前幾輪箭。等戰鬥正式開啓後,他們赫然發現,這場仗不好打。
雖然聽過許多次海蜥很難殺死,攻擊要精準、要花多久才能斬殺一隻海蜥之類的話題,年輕的西格羅少年,仍然滿心驕傲,期待着表現自己。
理想跟現實的落差,正在考驗他們。
“這才開始,一切剛開始!”翁維娜完全不顧這些男孩女孩内心的恐慌,無情地提醒他們。
一個少年顫抖着用手捂住臉。
“你在幹什麽,拿起弓!西格羅人手握武器,直到死亡!我們的夥伴在浴血奮戰,等到海蜥的鱗甲剝落,就該我們進行瞄準了!”翁維娜卷起衣袖,一臉憤怒地說,“如果誰的手發抖,射不準,就不要浪費箭支!去投石機旁邊搬石頭,因爲這樣的人一輩子都不配成爲真正的狼騎士!”
不遠處,正在拉拽投石機絞盤的葛霖覺得自己膝蓋中槍。
——這是地圖炮啊!
戰争開始後葛霖一直有些頭昏,他定了定神,忍不住看一眼周圍忙碌的西格羅人。
出乎葛霖意料,并沒有人生氣,有的人臉上還露出了贊同表情。他們的反應跟态度,令葛霖感到熟悉,很快明悟。
這是所有西格羅人走過的路。
——成爲狼騎士,獲得榮耀,把名字改成x南戈塔西斯。
換成地球人的思維:不是所有小孩長大之後都有高學曆文憑,人們仍然這樣期望着,尊重孩子将來要通過的那道名叫高考的關卡,因爲這也是他們走過的路,無論成敗。
這時,石堡平台上開始打出新一輪旗語。
那裏有人用“望遠鏡”注意着戰場上的變化,以及遠方海面的動靜。
看到旗語,山坡上負責調度安排的人立刻大聲傳達命令:“狼騎士的陣線開始前壓,第三列第四列已經迎上新一批海蜥,所有弓箭手調整角度!”
“自由選擇目标,瞄準!”
“抛射,倒數三次呼吸的時間……放!”
高速旋轉的箭支穿透雨幕,呼嘯着飛向那些硬皮怪物。
淺水區域,鱗甲斑駁的海蜥狂怒得試圖捶打在它們身邊穿梭的狼騎士,這時就成了狼騎士個人武力的表現時間。
有本事的人,跳離狼背,對準露出鱗片的部位大力劈砍。
技術不太到位的人,無法确定自己能一刀解決問題,直接拍着狼背後撤了。
箭支紛紛落下,一部分準确地找對了目标,一部分被海蜥拍落。
箭頭的爆裂,需要鑽入海蜥身體點燃油脂才能做到,墜海的箭支不會有任何結果。
“轟!”
數道火柱騰空而起。
那些還在近身砍殺的狼騎士,依仗着整套皮甲上的魔紋,從火焰裏一躍而出,奔向前方交戰區域,跟夥伴彙合後,再次迎上新一輪敵人。
成群的海蜥倒下,它們的屍體成爲築造海岸防線的材料,堵住了海水,戰線前移。
葛霖眺望遠處,嘉弗艾前面已經出現了更高大的海蜥,靠腳踩已經不行了,好在數量要少一些,大貓重重地一個接一個地砸,仿佛在玩一個類似“打地鼠”的遊戲。偶爾還用上尾巴,直接橫掃一片。
偶爾也有幾個矮小的逃過大貓利爪,沖向巨石覆蓋區域。
石塊的數量有限,第二道防區遲早要崩潰,隻是拖得時間越久越好。
伊德喘得像拉風箱,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正想要喊葛霖拉自己一把,結果擡頭對上葛霖的眼睛,胖子唬了一跳。
不管是多麽英俊溫和的人,被心中惡念占據時,都會露出猙獰的一面。
在伊德眼裏,葛霖的面容忽然變得說不出的詭異,眼裏充斥着癫狂的殺意,不是一個正要犯罪的惡徒,而是一個陷入絕望的瘋子。
後者比前者更可怕,因爲瘋子什麽也聽不進去,隻想發洩心中的怨恨。
伊德張了張嘴,沒敢喊葛霖。
他以爲葛霖已經被這殘酷的景象刺激得精神崩潰了,通常來說,這時人會瘋狂地詛咒讓自己落入這個困境裏的所有人跟事,包括虛無缥缈的命運。
伊德希望葛霖能熬過去,他也崩潰過,也是在對抗海蜥的戰役裏,隻是伊德沒有體力去亂跳連叫,也沒鬧出什麽亂子。
——伊德并不知道,他曾經的經曆,跟葛霖現在的反常,都是因爲他們面對海蜥時沒有圖騰,沒有受到保護,被滿含惡意的魔力不斷侵襲。
葛霖頭痛欲裂,原本要抱石頭的手,忽然握住那個鈎子狀的武器。
他像是脫力一樣顫抖着,踉跄了幾步,好像要擺脫什麽拖拽他的東西。
海蜥的咆哮,變成了一堆聽起來很拗口的方言,狼嚎變成無盡黑夜裏的狗叫,那些鱗甲堅硬的怪物,俨然長着人的面孔。他們高大得好像有正常人的三倍,把葛霖圍在中間,對着葛霖指指點點。
不,這都是幻象!
葛霖竭力控制着自己,卻無法控制意識朝那個漆黑深淵滑落。
就在他即将崩潰的時候,眼前出現一片耀眼的光亮。
不是海蜥屍體的赤紅火焰,也不是撕破夜幕的蛇狀閃電,這種光像每天晚上的月華,柔和得像一層輕紗,輕輕拂過山坡。
葛霖不由自主地睜開眼睛。
耀眼的金色鋪滿了天空跟地面,比秋天山谷裏那片鮮亮的金紅還要濃烈。
威力無窮的光華,落到每個人身上時,卻似林間的清風無聲地穿了過去。
一個巨大的、虛無的影子出現在海邊山崖。
那樣濃烈的金光,雖然出自他本身,卻沒有遮蓋他身上的任何顔色。
黑色長發,順直到尾端才開始打起卷。
碧藍無垠的眼睛,而這雙令人想到天空、海洋以及一切未知神秘的眼睛,卻是他臉上最普通的一個地方。
身披暗紅爲底,鑲嵌金邊跟紋路的長披風,衣服的樣式很怪,也很古老,在葛霖看來,那種把衣服一角折疊搭在右肩的穿法,就像羅馬街頭的雕像。
可惜不像雕塑那樣露出手臂跟赤裸的肩背,因爲裏面還有一件白色的袍子,一直垂到膝蓋,露出修長的腿部,穿了一雙很像古羅馬風格的系帶厚底鞋。
右手按着一柄金色的長劍。
這柄劍的樣子,是每個西格羅人都很熟悉的永恒誓約之劍。
又名戰神之劍。
“伊羅卡?”人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許多狼騎士一個失神,刀擦着海蜥的鱗片滑了過去,身體失去平衡,下意識躲避頭頂海蜥的攻擊時,忽然發現自己不能動了。
不止是他們,還有海蜥。
唯一能動的是嘉弗艾,它一巴掌揍飛了攔路的海蜥,連跳帶蹿地撲向這個持劍的身影。
戰神伊羅卡眨了下碧藍的眼睛,這個巨大的幻影終于顯得真實起來,他将手裏的永恒誓約之劍向海裏擲出。
金色光芒沒入波濤之中。
下一秒,在海面上、海水下滾出了大大小小的海蜥,一直延伸到天空盡頭。
在那裏,有一個高出海平面的粗壯黑影,看起來很像是最終會出現的那個超巨型海蜥,它身邊的海蜥隻有它半個腦袋大。
然而現在所有怪物都在劍光裏慢慢破碎,變成了粉末。
最後消失的是那隻巨型海蜥,它沒有死。
身上的鱗片一層層裂開,鮮血狂噴,就像一隻被戳了許多個洞又被大力擠壓的番茄沙司塑料瓶,巨海蜥咆哮着逃向了深海。
戰神的虛影,伸手摸了下嘉弗艾的腦袋,緩緩消失了。
隻留下一片鮮紅的海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