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邵州無人不知紀娘娘。
從州城到縣城鄉村,現在一共有五十多所希望學堂。每一所學堂裏都有紀娘娘的雕像,都是由見過她本人的工匠親手精心雕琢,刺史趙大人親自過目把關,每一座都栩栩如生。
至于再輻射開去的紀娘娘祠,則不知到底有多少,多半也是照着學堂裏的雕像的樣子來做的神像。
此外紀氏日用的商鋪裏,也會挂着紀娘娘的畫像。
裴越到過邵州,自然也聽說了這位“下凡天女”的事迹,也特意去看過。
他記得那張臉。
隻不過,他真是萬萬沒想到,這位“紀娘娘”,不是山精野魅,也不是土地城隍,而是一個凡人。
活生生的人。
現在就在他眼前。
紀小朵雖然化了妝,但到底也沒有整容,隻是對膚色五官略作調整而已,也許能騙過凡人,但骨骼是變不了的,
所以裴越才會覺得眼熟。
凡人借香火願力入道……雖然修真界對這個也沒有什麽禁令,但總歸也不是正道。
隻是想想“紀娘娘”做的那些事,又實實在在造福一方,也不好說不對。
裴越不由得皺了一下眉,有點爲難起來。
他正糾結間,有一男一女抱着個小孩匆匆跑來,向紀小朵道:“張大夫,求你看看我家石頭。他全身都在發燙。”
紀小朵立刻就把手裏的事先交給陌離,讓他們把小孩平放下來,一面道:“不要急,我先看看。”
這對夫妻不是商隊的人,是半路跟上來的。小孩不過四五歲的樣子,這時正在發燒,小臉紅通通的,已經不省人事。夫妻兩個都急得不得了。
“别擔心,隻是普通風寒。”紀小朵檢查完了,溫聲安撫,“好治的。”
這天氣,在野外趕路,大人不注意都容易感冒,小孩抵抗力更弱。
裴越留神看了,她治病倒并沒有用法術。
用溫水擦拭降溫,針灸驅寒解表,她随身還帶有藥材,順手就替他們煎了一碗。
煎藥時還細細交待這對年輕夫婦該注意些什麽。
輕言細語,平易近人。
一點修士的架子都沒有。
小孩的情況看着好了一些,年輕夫婦才鎮定下來。
女人掏出一個荷包,裏面隻有幾錢碎銀和十幾個銅闆,她低泣道:“我們逃難出來,身上隻有這些錢了,不知大夫要多少診金?”
紀小朵從她手裏拿過三枚銅錢,接着就從陌離那裏拿過剛烤好的土豆遞給他們,一面又問:“你們是從哪來?打算到哪裏去?”
這對夫婦本來還覺得她拿得太少了,三文夠什麽?
但還沒等他們開口,後面這又是遞東西又是問話,反倒讓他們一時接不上前面的岔,男人忙着推辭土豆,女的順着話就答了:“我們是從蘆縣逃出來的。”
裴越在旁邊看着,不由又皺了一下眉。
紀小朵又給他們遞了烤饅頭片,疑惑道:“蘆縣……前兩天我們路過的時候,覺得還行啊,仗也沒打到那邊?”
她一問起這個,那婦人就落下淚來。
男人道:“張大夫有所不知,我們那蘆縣新來的守将,是一頭狼妖。每天要吃童男童女。那些兵士每天挨家挨戶的抓小孩……”
女人泣道:“有錢人還可以用錢買命……我們這些窮人……我們隻有石頭這一個孩子,他要是有什麽事,我又怎麽還活得下去?”
紀小朵輕歎了一口氣,又問:“那你們現在有什麽打算?”
“我們打算先去投親,以後的事……到了那裏再說吧。”
紀小朵又跟他們說了一會話,等藥煎好,讓那女人把藥給小孩喂下去,她又從自己的包裹裏拿了件祅子蓋在小孩身上,夫妻倆連忙推辭,紀小朵伸手按住,道:“天氣寒冷,先顧着小孩。等他好了,或者回頭你們要離開商隊時再還給我也行。”
夫妻倆這才不争,對紀小朵連連道謝。
紀小朵又用了一絲靈力,在小孩體内一轉,加快了藥效,驅除病氣,才讓他們抱了小孩回去。
裴越跟着就在她身邊坐下來,陌離立刻就一眼瞪過來。
裴越:……
算了,不跟個傻子計較。
他很自覺地退開了一點,才問:“既然要用靈力,爲什麽之前還要針灸煎藥的折騰?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嗎?”
紀小朵笑了笑,“那倒還是其次,我隻是覺得,普通人窮其一生,能遇上幾個修士呢?與其相信法力,還是更應該相信尋常可見的醫術才好。生病了,就該看大夫吃藥,不要隻在家裏求神拜佛吃香灰。”
裴越怔了怔,才壓低了聲音,“紀娘娘一邊受着香火,一邊說這種話,合适嗎?”
紀小朵:……
尼瑪,馬甲又掉了嗎?
爲什麽人家觀音菩薩三十三化身都沒有問題,她才不過走了幾個地方就已經爆了兩次了。
但想想裴越去過邵州,想必也看過她的雕像,她這點化妝術……好像是不太夠看。
什麽時候能學到易容術或者變化術就好了。
紀小朵左右看了看,确定也沒有别人會聽到,才歎了口氣,道:“正因爲受了香火,才不想他們盲目迷信,耽誤自己的身體。拜我也治不了病,吃藥才行。我要是再多一點時間,原本就應該把基本公共衛生系統也做起來的。”
“再多一點時間?”裴越不解地皺起眉。
紀小朵索性把自己成爲“紀娘娘”的前因後果都簡單講了一遍。
馬甲掉都掉了,不如索性再坦誠一些,反正大略說說也不涉及什麽機密,拿來在劍修大人面前刷刷好感度也好。
“原來如此。”裴越點點頭,他說怎麽一個凡人倒走了香火之道,她這麽一說,倒也算是身不由己。
他頓了一下,突然又想起一事,“你說那烏梢君的津河水神是濟陽王封的?”
“他是這麽說的。”
裴越不由輕哂,“我說怎麽那麽弱。”
紀小朵挑了一下眉,“啊,傳說中興風作浪的妖龍被雷劈……原來是裴仙長所爲?”
裴越也有點無奈,“路過遇上,總不能不管。”他頓了一下,又道,“凡人不明所以,稱修士爲仙長,紀娘娘也算是同道中人,大可不必這樣稱呼。我離升仙,還不知有多遠呢。”
紀小朵趁機就問:“我之前也說了,我就是跟着趙明軒身邊那個秋陽子學過幾天符,對其它一無所知。修士之間應該怎麽稱呼?”
“不是同門,倒也沒有太多規矩,可互稱道友,也可按俗家稱謂。你如今築基修爲,見到修爲金丹以上的修士,則須尊稱爲真人,元嬰以上,尊稱真君。若看不出,統稱前輩也行。佛家稱謂又有不同,但其實也和凡世差不多。”裴越詳細跟她說了。
紀小朵打量他一眼,猶豫了一下,試探着問:“那裴前輩現在是什麽修爲?”
裴越脾氣還挺好,回答道:“不過金丹而已。”
“裴真人。”紀小朵立刻就尊稱一聲,卻不由在想,總算是有點修真小說那味了。
修真怎麽能不分級?對吧?
但她又不由得想,這樣一分,胡十三算是什麽等級?
裴越這時卻又問道:“你之前既有心幫那對夫妻,爲何不索性幫到底,要取那三文?”
紀小朵道:“這個主要是我自己的想法,說起來有點複雜。”
裴越道:“洗耳恭聽。”
紀小朵便組織了一下語言,道:“主要是兩個方面。一是慈善主要是幫扶,不是白養。不能讓被幫者形成依賴,也不能讓幫人者一無所獲。今天是我,可以不收,但若是别的大夫呢,難道人家不要吃飯嗎?所以,可以酌情減免,卻不好分文不取。第二點,是因爲……窮人也有窮人的尊嚴。錢再少,也是他們出了診金的。這樣大家心理上都不用有負擔。”
裴越并不太贊同,道:“這樣一來,在他們心裏,你之前的善舉,豈不都白費了?”
“善舉怎麽會白費呢?”紀小朵笑了笑,“我想做的事,已經做了呀。至于對方領不領情,那就是他們的事了。但凡心裏明白的,都知道是怎麽回事。如果連這點數都沒有,你就直接給他一百萬,他也不會感恩,隻會覺得你爲什麽不給他一千萬?”
裴越沉默了很久,突然覺得,面前這女子成爲“紀娘娘”雖然是機緣巧合身不由己,但她能享用這份香火,真是當之無愧。
馬甲這種東西,就是拿來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