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向病房,她耳邊回響着剛才談話的聲音。
黃醫生說:我是說服不了他的。
蘇副院長的話則沉重很多:他一向極有主見,拿定主意的事誰的話也聽不進去。我跟他三十多年父子,父子關系肅穆多于親密,我是父、是師、從來不是友,但卻又沒人比我們更了解對方,彼此疏離,卻又最爲熟悉,他這樣的堅定,看似堅強,可他越是這樣,其實恰恰證明了他内心裏脆弱至極,這個反應,他心裏已是奔着……不治去的,奔着陸明的路去的。你知道陸明最放不下的是什麽嗎?是至死,沒能再見到親人一面,沒能陪着妻子生下孩子。
所以,他一定要在能看到的日子裏一直清醒的看着麽?
一根筋的陶然算是在這番話裏找到了關鍵,同時,這話裏的每一個字也都如針,字字紮得她痛不堪言。
怎麽就奔着不治去了呢?她都這麽警告他不準洩氣,他怎麽就不聽話了呢?
蘇副院長還說:人過度的堅強,往往是爲了遮掩或者支撐他背後的脆弱。在你眼裏,他是不是很強大?是不是很堅韌?你看他自生病以來,哪怕插着管,都不曾哼過一聲。可是,這不是真正的強大,真正的強大是敢直面自己的脆弱,而不是僞裝成我很強大的樣子,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爲,他不得不僞裝,小時候開始就是如此。他從小就缺乏安全感,所以不得不自己拔苗助長,把自己打造成什麽都不怕的大人模樣,這樣才能騙過忙于工作的我們,同時也騙過了他自己,連他自己都以爲他就是他僞裝成的樣子,這三十餘年無論經曆什麽,他從不倒下,連難過都不被允許,但那隻從不離身的鬧鍾暴露了真實的他,他的心裏,永遠住着一個沒有安全感、渴望有人牽着他的小男孩。這其中有我當父親的責任,我沒做好,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想要改變時,已經晚了,我想要保護他的時候,他已經不需要我保護了。我從小教他,要做男子漢,不能孩子似的嬌氣,當他真的成了男子漢,我才發現,他在我心裏,永遠是孩子。
陶然那時脫口而出的是:我保護他啊!我會保護他的!我會牽着他的手!給他安全感!
蘇副院長于是交給她一封信,告訴她:他放在房間,讓我取出來轉交給你,我沒看内容。
那封信,到現在爲止陶然也沒看,在她的外套口袋裏,但她知道,信是馬奔奔寫的,因爲信封上寫着四個字:火燒親啓。叫她火燒的還能有誰?她不明白的是,這信怎麽會去了蘇寒山那裏,什麽時候到他那去的?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經走到病房門口,而36床病床上,她的蘇老師正在忍受着病痛。
她略略站了站,沒什麽情緒地走了進去。
和平常一樣,跟小米交接工作,做每天的日常護理,從前是怎樣,此刻還是怎樣,就連來到蘇寒山身邊,也無絲毫異樣。
但,沒有異樣就是最大的異樣。
并不是說陶然工作上有什麽問題,完全沒有,護理病人無微不至,聲音明亮,充滿鼓舞,熱心熱情,業務熟練,可情人之間的默契就是這麽莫名其妙,蘇寒山哪怕是病着,也偏偏能感覺到陶然今天的不同。
待她來到自己床前,他便拉住了她,眼神詢問:怎麽了?
陶然沒答話,隻忙着自己手上的事。
這就明顯不尋常了!
蘇寒山拉着她不放。
“等一下。”陶然開口,沒有飽滿的情緒,也沒有蜜糖似的甜潤,反而淡淡的,和跟其他病人說話時完全不同。
這還沒問題?
蘇寒山緊盯着她。
她忙完手裏的事,終于把目光落在蘇寒山臉上,蘇寒山竟然惶惶的,躲開了她的目光。
陶然手指指他的插管,“難受不?”
蘇寒山常規回複:否認。
她繼續問:“難受不?”
連續問了好幾次,蘇寒山被問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