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躺下,肚子裏傳來咕咕的聲音,她才想起,今天就早上吃了一頓,中午根本沒有時間進食,然而,在饑餓感和疲憊感之間,最終是疲憊戰勝了饑餓,她躺着,便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手機的聲音将她驚醒。
藍女士請她視頻!
她要怎麽解釋她在W市?
她拒接了,回消息:媽,我在醫院忙着,不方便。
藍女士迅速問她:聽說你們醫院有醫療隊來幫助我們了,你沒來吧?
陶然怔了一會兒,打出的字删了又寫,寫了又删,最終還是撒了謊:沒有,我們醫院也很忙。
倒不是怕藍女士境界低,何必讓長輩擔心?
藍女士于是又說了一通她和老陶都好,讓她别惦記,工作的同時别忘了好好做防護等等。
跟藍女士聊完,陶然卻沒了睡意,饑餓感再次兇猛襲來。
已是半夜,她泡了碗方便面,想起那個返回醫院的人,他也應該一天沒吃東西了,也不知道回來沒有?會不會吃晚飯?
眼前浮現出他在大巴車裏時的模樣:泛青的眼眶,浮腫的眼袋。眉宇間的頹敗是有淡淡悲戚的吧?
有人說人類的悲歡并不能相通,更何況他一直是她仰望的神,她從來就不曾接近過。
她父母雙全,家庭幸福,自小被寵愛着長大,并不能感同身受地體會他的人生,她隻是從她的心出發,心疼這樣一個他,一次次失去深愛會是怎樣的痛呢?他都很少笑……
可是,她真的希望蘇寒山能快樂,希望他有一天也能開懷大笑啊!
小豆說他就住在她樓下……
她趴到窗戶往下一看,樓下的窗戶有光透出來。他回來了!沒拉窗簾?
她不知道他在幹什麽,會累得燈也不關就睡着了嗎?
她一共隻見過他兩次情緒外漏,一次是六年前,一次是今天。
無論哪一次,其實她都很想抱抱他,哪怕什麽都不說,就隻是抱抱他,然而,六年前她不敢,今天,她不能。
她挑着一根面條發呆,忽然靈機一動,扔下筷子就開始找紙筆。
将一張紙裁成明信片大小,在上面寫寫畫畫,而後将它封存在塑料袋裏,用繩子挂着,從窗戶放落,看着“明信片”在他窗戶正中随風飄動,她滿意地關上了窗。
蘇老師,無論前路如何艱難,無論我們經曆着什麽,都讓我們笑着面對!
蘇寒山在做夢。
夢裏的他小小的。多大呢?五歲?六歲?他最不喜歡的就是媽媽上晚班,可是媽媽不是在上晚班,就是要去上晚班。
“媽媽,你什麽時候回來?”
媽媽指着哆啦A夢的小鬧鍾,“你看,這裏是十二點,等針走到十二這裏,媽媽就下班了。”
于是他抱着鬧鍾等啊等啊。他不讓熄燈,他要看着媽媽回來,可是,他遠遠沒有燈争氣,燈能在媽媽回來時還亮着,他卻總是先睡着了。
又或者,媽媽明明是看着他睡覺的,早上醒來就不見了人影。
他問:媽媽,你幾點去上晚班?
媽媽還是指着小鬧鍾:十二點,你睡着以後,鬧鍾悄悄走到十二點,媽媽就去上班了。
他想看着媽媽走,不讓熄燈,可他還是不争氣地沒到十二點就睡着了。
後來,他把鬧鍾的指針強行定在12這個數字上,他抱着鬧鍾等啊等,爲什麽明明十二點了媽媽還沒回來?媽媽還沒去上班?
媽媽騙人!
夢裏的他漸漸長大,不再像兒時那樣黏着媽媽,小鬧鍾也成了他床頭的擺設,随着年月的增長,早已經不準,無論怎麽修,都固執地走着它自己的時間。
那年他十七歲。
學校停課,全市封城。
那是一個恐慌的夜晚。
爸爸多日未歸,媽媽急匆匆離家,臨行叮囑他待在家裏不準出門。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媽媽。
他以爲她會和平時一樣,到點自然就下班回來,他知道這次時間會久一些,但總會在某個天亮後的日子回來,他多等一些時候就是。
不成想,他竟然再也等不到了……
很多人……很多很多,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告訴他男子漢要堅強,稱贊她是英雄。
他不要英雄,他隻要她回來;
他是男子漢,可他不想堅強,他隻想像小時候那樣,等她下班回來,叫他小山,抱一抱他。
兒時他和媽媽的對話一遍遍回響。
“媽媽,你可不可以不去上晚班?你爲什麽一定要去上晚班?其他小朋友的媽媽都不要上晚班。”
“小山,媽媽是醫生,這是媽媽的責任。”
“責任是什麽?”
“責任就是一個人分内應該做的事,是承諾,是規範,是要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并爲之付出和努力。醫生的責任就是治病救人,不辭艱辛,不論後果。”
小時候的他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麽,而十七歲的他卻從沒想到這“不論後果”中的後果還包括生死……
畫面在她溫柔的笑容和藍胖子鬧鍾之間不斷轉換,她的笑容永遠地留在了牆上,鬧鍾的指針也在十二點停擺。
永遠的十二點。
藍胖子也終于将她永遠地留住。
她的笑停留在她年輕的時候,停留在十二點,再不曾離開。
夢中時光跳躍,他遇上那個女孩,有着溫柔的笑容,和堅定的救死扶傷的心。
那一年,他二十八歲。
她執着地踏上援醫之路,到邊遠最需要醫生地方去。
她說:等你們醫院那棵丁香樹開三次花,我就回來,那時我們結婚。
丁香樹年年開花,可是,他卻沒有等到她回來。
夢裏她叫他寒山。
寒山,寒山……
可是她卻離他那麽遠,遠得他看不清她的容顔。
他去追,她的聲音卻越來越小,漸漸消失在雲端。
“阿沁!”他大喊一聲,驚醒過來。
迷蒙間,有短暫的時刻,分不清今夕何夕。耳邊似乎還響着那個來電的聲音:于沁醫生,進山義診時遇到泥石流……犧牲……
犧牲……犧牲……
他緊閉着眼,像抗拒着這兩個字一樣抗拒着燈光。
手在牆壁上胡亂摸索,終于關掉了燈。
黑暗中才緩緩睜開眼睛,釋放出一口長長的氣。
不要燈光,不要……一點燈都不要!
等不到的,不要再開着燈等了,誰都等不到的……
沒有關窗簾!
窗外還有光!
他跳下床,有點慌亂,撲上窗台去拉窗簾,玻璃窗外一團晃晃悠悠的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