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章同派往松城的人終于傳回了信息。
不出他們所料,這次的暴雨松城是整個嘉州乃至整個安夏受災最嚴重的地方,沒有之一。
進入松城的所有道路全部被大水和垮塌的山體泥石阻斷,進去的人先是坐着木筏靠近,然後背着沉重的東西翻山越嶺最後才艱難地達到了縣城。
他們到的時候整個縣城已經是一片廢墟,第一軍的士兵在長官的指揮下正在努力救人以及修繕通往外面的道路。但是,他們沒有找到傅大少本人。
第一軍原本也是分散駐紮在松城外各處,這突如其來的暴雨襲擊之後也隻能各自爲政,因爲通訊器材大部分嚴重損壞隻能靠人跑腿傳信。
看到沒有找到傅大少幾個字,章同和冷飒的神色都有些難看。
章同立刻回信要求他們盡快找到傅大少或者知道傅大少消息的人,那邊很快回了收到然後陷入了靜默。
冷飒輕輕吸了口氣道,“這裏就麻煩章将軍了。”
章同一怔,“少夫人還是要進去?”
冷飒微笑道,“自然,松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多幾個人幫忙總是好的。隻是要辛苦章将軍獨自應對嘉州城那邊了。”
章同擺手道,“少夫人言重了,老宋前天晚上帶人去了北邊,我們兩個總不至于還應付不了一個曲靖!”
章同帶着人在這邊,宋伯昂帶着另一部分人往北邊去了,兩人幾乎就是從南北兩翼将松城環住了。這也是爲了防備曲靖在大水退去之後突然襲擊松城,到時候他們從南北兩側夾擊,自然不會讓曲靖占到任何便宜。
隻是這次對付區區一個曲靖,南六省不僅派出了傅鳳城這個傅家少帥,還派出了兩位将軍,結果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實在是讓人有些憋屈。
當然也實在是這場暴雨洪水來得太不巧了,戰場上運氣有時候也是決勝的關鍵。
隻能說,這次傅家的運氣實在不是特别好。
“那就這麽說定了。”冷飒道,“我們今晚就出發。”
章同道,“是不是天亮了再走?”
冷飒搖搖頭道,“不,晚上更安全一些,如果順利的話,等我們登岸差不多恰好天亮。”
章同自然沒辦法說服冷飒,最後除了商绯雲帶了幾個人去嘉州城,這次從雍城帶來的人都跟着冷飒一起去松城了。
兩百人加上裝備補給,光是度水的木筏都用了三十多個,誰也不知道松城現在是什麽情況,他們必須帶夠物資。
他們趁着夜色在章同找來的當地人的帶領下撐着木筏一路往松城的方向而去。按照向導的意思,這水至少也還要七八天才會完全退去,說不定還得留下幾個小河和湖泊。
這次的水災在安夏的記錄中其實不算什麽,但在嘉州這塊地兒上卻實打實算是幾十年難得一遇了。
跟冷飒一起站在竹筏上的向導嘴裏總是唠叨着,他活了四十多年也沒見過這麽大的水。
夜晚度水還要防止水底下有什麽東西阻擋,畢竟誰也不知道這水下的地方原本有什麽,因而速度并不快。冷飒站在木筏上跟向導閑聊了幾句,問了一些嘉州本地的事情。
嘉州在梁督軍的治理下這些年還算太平,嘉州軍雖然不算強大但因爲跟傅家關系好,相鄰的宋家也不是什麽蠻橫無理的人,生活太平嘉州的百姓對梁督軍還是有幾分敬重的。
這次出了這樣的事情,不少人都在暗地裏罵那些突然闖入的人。但他們到底隻是普通百姓,哪裏敢跟那些拿着刀槍的人硬扛,也隻能私底下罵幾句罷了。
一直到天色微亮,他們才終于靠邊停了下來。
衆人登上了岸,一眼望過去前方不遠處靠近山腳下的一個村子已經成了一片狼藉。原來十來棟屋子,隻有一棟還好好立着,剩下的要麽全垮掉了要麽隻剩下一面牆還立着,靜悄悄地也沒有什麽人。
衆人還在整理裝備,向導見冷飒幾個盯着那邊看才歎了口氣道,“那個村子原本住着二十來戶人家,這水一過來全都沒了。聽說人倒是活下來了一些,但是被水困着也出不去,通往松城的路也斷了。”
姜毓問道,“那些人現在去哪兒了?”
向導道,“還是隻能去松城吧?那邊好歹人多,總能活下去。得從後山翻山過去,咱們也要走那條路。”
姜毓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指了指他們身後的水面問道,“那些被淹了的原本是什麽地方?”
向導道,“還能是什麽,原本都是田地啊。被水淹過的地就算是水退了,一時半刻也種不了糧食了。還有咱們剛才經過的地方,那兒原本有個大村子,足足有上百戶人家,現在是一丁點兒都不剩了。”
聽了這話,衆人也忍不住沉默了下來。
等收拾好了裝備,衆人在向導的帶領下繼續前進。
傅钰城周焱江湛跟着向導走在前面,冷飒和姜毓綴在了最後面。
姜毓一邊爬山,一邊小聲問道:“嘉州現在可是一塊燙手的山芋,傅家真的打算接手嗎?”
冷飒有些詫異地看了姜毓一眼,姜毓朝她挑了挑眉似乎并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麽不得了的話。
沉吟了片刻,冷飒才問道,“怎麽說?”
姜毓道:“嘉州雖然不比西北荒蕪,但也算不上什麽富庶之地。這次遭了這麽大的災,再加上曲靖那些人禍害,傅家就算拿下了嘉州,想要治理好需要付出的代價可不小。”
冷飒問道,“那以姜少之見,應該怎麽辦?”
姜毓輕笑了一聲道,“不如先放着不管,把曲靖趕走了之後梁家手底下那些人自然會分出個勝負,到時候嘉州怎麽樣自然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傅家也能落個仗義的名聲。更何況…少夫人知道爲什麽這麽多年傅龍宋三家都相安無事嗎?”
冷飒道,“請賜教。”
姜毓道,“就是因爲三家都離得遠啊。傅家雄踞南六省,龍家占據東北,宋家遠在西北,誰也打不着誰。但傅家如果吞下了嘉州,以後宋家會怎麽想可就不好說了。少夫人覺得在宋督軍眼中,孫良威脅大還是傅督軍威脅更大一些?”
冷飒沒有回話,沉默地跟着隊伍走在狹窄的山間小路上。這兩天都沒下雨,山上的道路總算是幹了一些不至于讓人走一步滑三滑。
因爲往上爬還是比較費勁,姜毓也閉上了嘴不再跟冷飒閑聊了。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暖色的朝陽驅散了夜晚的陰暗。
“姜少。”冷飒突然開口,正在專心爬山有些氣喘籲籲的姜毓一愣,不解地看向冷飒。
冷飒神色平穩,連呼吸都沒有亂,“有病就得治,哪怕多花點錢,治起來有點痛苦也比一直拖着最後拖成頑疾和絕症要強。”
“……”姜毓的第一個反應是冷飒在罵他有病,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回答他剛才的那些問題。
姜毓饒有興緻地問道,“你怎麽确定傅家能治好?”
冷飒瞥了他一眼,“不确定,難道就不用治了嗎?就這麽拖下去,再拖一百年也不會變得更好隻會更壞。因爲你的對手并不會被你拖死,就算死了一個還會有另一個,對手這種東西…跟韭菜一樣,割了一茬還會有另一茬的。”
姜毓愣了愣,忍不住扶着樹幹笑出聲來。
走在前面的人聽到他的笑聲都忍不住回頭,一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爬山有什麽好笑的?這個公子哥兒是覺得身上沒有背點東西太輕松了嗎?
姜毓連忙朝衆人歉意地擺擺手,繼續努力往前走。
“或許你說得對。”姜毓看看走在自己身邊一派悠閑的冷飒,再看看有點喘不過氣來滿頭大汗的自己道。
下午三點一行人終于趕到了松城,遠遠地就能看到原本不算小的縣城幾乎已經成爲一片廢墟了。
縣城西南的一個角更是直接被垮塌的山體泥石全部埋了起來,就連本應該堅固的城牆也有好幾個地方垮掉了。
城外還幸存的人們來來往往地忙碌着,從廢墟中尋找能用的東西搬回城外臨時落腳的地方。還有一些運氣好房子沒有被毀壞的人已經回到家中清理自己的房子。
整個縣城被水泡過一次,帶來了無數的沙土淤泥,即便是水退了屋子裏大街小巷上也留下了一層厚厚的淤泥,清理起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不用說被水泡壞了的房屋和家具了,人們看着自己被毀壞的家園有人哀聲痛哭有人欲哭無淚。
“少夫人!”冷飒第一個找到的人是夏維安,夏維安看到冷飒也吓了一跳,“少夫人,您怎麽會在這裏?!”
她們找到夏維安的時候,夏維安正帶着人在城南清理廢墟。
往日衣冠楚楚的模樣不複存在,身上的制服也早就沾滿了污泥和灰塵,就連臉上都沾着不少灰塵泥土,看起來像是好幾天沒有洗漱沒換過衣裳了。
冷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直接問道,“傅鳳城呢?”
夏維安一怔,看了看四周閉口不言。
冷飒了然示意他換個地方說話,周焱和江湛會意上前兩步将兩人和周圍的人隔開。
兩人往旁邊走了幾步,夏維安才低聲道,“少夫人不用擔心,大少…暫時沒事。”
冷飒微微眯眼,“暫時,是什麽意思?他人在哪兒?”
夏維安歎了口氣道:“大少受了點傷,我帶少夫人過去。”
冷飒這才微微松了口氣,至少傅鳳城現在真的沒事,既沒有倒黴被埋了被水沖走了也沒有失蹤,比她原本預計的最壞的結果好多了。
冷飒讓姜毓和其他人留下,隻帶了周焱和傅钰城跟着夏維安一路出城去了。
路上夏維安簡單說了一下情況,這次實在是傅大少的運氣不怎麽好。也可以說是傅大少的運氣都點在了别的地方,以至于他自己比較倒黴。
那天暴雨來臨之前,傅大少正召集了整個第一軍的高層們開會,因爲對後面戰事的某些布置,傅鳳城直接将一幹高級将領都帶到山上去了。就連第一軍的大部分兵馬也都臨時更換了駐紮地,然後他們就被困在了山上。
之後暴雨洪水襲擊了松城,他們倒是躲過了一劫第一軍上下損失并不大,但傅大少卻爲了救人倒黴地被山上滑落的泥石給砸到了差點被活埋了。他們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把人給救出來,但傅大少依然受了不輕的傷而且泡在泥水和大雨裏幾個小時,不出意外的病了。
冷飒終于放心了,忍不住瞥了夏維安一眼,“那你說的暫時沒事是什麽意思?”
夏維安道:“醫生說大少傷得還是有點重,現在這個時節天氣,如果不感染的話就沒事。”
冷飒道,“藥品夠不夠用?我們帶了藥,如果不夠的話再讓章将軍派人送過來。你們爲什麽不跟章将軍聯系?”
夏維安有些歉意,“這個…是大少的意思。隻是沒想到……”沒想到大少夫人竟然會親自跑到嘉州來,感覺大少這次回去是不是得跪搓衣闆兒?
想了想,夏維安還是決定替大少說幾句好話,“那個,咱們的通訊器都被水給泡了,還有被磕壞了,這兩天正在加緊想辦法修理。大少說不能讓人知道他受了傷,所以……”
跟在他們身後的周焱和傅钰城忍不住瞥了夏維安一眼,總覺得夏副官越說越糟糕。
受傷也比失蹤要好得多吧?
夏維安也發現這個問題了,終于默默地住了口。還是等大少自己跟少夫人解釋吧。
山林深處的簡易營房中,傅鳳城正靠着狹窄的行軍床閉目養神。俊美的面容顯得有些蒼白,嘴唇上都沒有什麽血色。他身上隻披着一件襯衫,胸前還纏着紗布,白色的紗布裏面隐約還有血迹。
徐少鳴有些擔心,“大少,您這傷……”都這麽些天了,傷口還在沁血,幸好沒有感染發炎的迹象,不然就真的不知道要怎麽是好了。
傅鳳城閉着眼睛淡淡道,“沒事,情況怎麽樣了?”
徐少鳴歎了口氣道,“松城受災太嚴重了,整個縣城都算是毀了。咱們的人正在搶修通往外面的道路,但水一天不退就一天出不去。”
是可以走山間小道,但那些路隻限身體好的人能走,他們的武器物資可都走不了那樣的路。
更何況,松城還有這麽多人也不能完全放着不管。
“咱們搶救出來的糧食,應該還夠所有人吃幾天。這兩天幾位将軍也開始組織松城的百姓幫忙一起清理道路了,進度很快五天之内應該就能修通,隻是水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退了。”徐少鳴繼續道。
松城縣城位置還算高一些,因此洪水直接沖過去積水并不多,但松城外面如今卻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湖泊。如今整個松城變成了一面靠山,三面環湖的地形。
傅鳳城微微點頭,思索了一會兒才道,“開電台,給章同發消息。”
“是。”徐少鳴點頭,拿出個筆記本準備記錄傅鳳城的命令。
傅鳳城道,“松城縣城被毀,第一軍遭遇重創,傅鳳城重傷垂危,請求支援大量糧食武器和醫生藥品。”
徐少鳴筆下一頓,有些詫異地擡頭看向傅鳳城,“大少,明碼?”
傅鳳城睜開眼睛看向他道,“不,密電。”
徐少鳴并不太能理解大少要做什麽,還是點頭應了。隻是道,“我們之前得到的消息,嘉州那邊似乎能破譯我們的電文,是不是啓用另一套密碼?”
傅鳳城道,“不必,依然照舊。”
徐少鳴點頭稱是,想了想還是問道,“要不要給督軍和少夫人發個消息報平安?”
傅鳳城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道,“暫時不用。”
“……是,大少。”
徐少鳴敬了個禮轉身往外面走去,準備去找通訊兵發電報。大少這樣好幾天也沒有個消息,督軍那邊還好說,少夫人那邊…真的沒有問題嗎?
正在胡思亂想中,徐副官差點和迎面而來的夏維安撞了個正着,“老夏你…你、你……”看到跟在夏維安身後的人,徐副官半天也沒有你完。
夏維安沒好氣地道,“你什麽你?還會不會說話了?”
徐少鳴猛地扭頭去看身後的營帳,又有些僵硬地回頭去看冷飒。
冷飒對他露出了一個和善的笑容,輕聲問道,“方便給我看看嗎?”
徐副官略帶抗拒,卻還是隻能伸手将自己手裏的筆記本恭敬地奉上。
冷飒掃了一眼上面的内容,露出了一個更加和善的笑容。
徐少鳴隻覺得背脊一涼,連忙解釋道,“少夫人,大少他沒什麽大事兒。就是…呃,大少不是故意不跟家裏聯系的,他是有……”
冷飒不等他說完,道,“我可以進去嗎?”
“當然。”徐少鳴果斷閉嘴,恭敬地讓出了路做了個您請的姿勢。
狗腿程度讓身爲同事的夏副官歎爲觀止,這貨沒趕上進宮當太監真是屈才了。
冷飒說了聲謝謝,便漫步朝帳篷裏走了進去。
帳篷裏十分簡陋,除了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連個椅子都沒有。
傅鳳城正靠着床頭休息,冷飒的目光第一眼就落到了胸前纏着的紗布上。
冷飒走進帳篷的第一時間傅鳳城就睜開了眼睛回頭看向門口,看到站在門口的女子傅大少眼中有片刻的愣怔。
冷飒平靜地走到他跟前,俯身伸出手輕輕戳了戳他胸前的紗布問道,“痛嗎?”
“飒飒?”傅鳳城似乎這才回過神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指,“飒飒,你怎麽會來嘉州?”
冷飒站直了身體,居高臨下地盯着他道,“你說呢?”
傅鳳城默然,半晌卻隻能伸手摟住她纖細的腰低聲道,“對不起。”
無論他有千百個理由,但是讓她擔心了卻是千真萬确的。傅鳳城隻要想一下如果夫人這樣做自己會怎麽樣,所有的解釋就都說不出口了。
“飒飒,對不起,是我不好。”傅鳳城摟着冷飒,低聲道。
冷飒深吸了一口氣,說不生氣是假的,但她多少還是明白傅鳳城這麽做的原因的。
“等你傷好了,咱們再來好、好、算、賬。”冷飒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