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守山宗弟子們都認清了局勢,争着立功德時,周淮大師兄離開了守山宗。
此前,雖然他廢掉了,但守山宗卻沒有逐他出來,而且給了他足夠的靈丹與傷藥,将養身體,也沒有發生那等狗血一般的有人仗勢欺他,将他從宗門大弟子的洞府之中逐出來的事情,隻是,他終究還是呆不下去了。
他看不慣那些原本對他惟命是從的師兄弟們,一個個削尖了腦袋跑去山下建功立德,看不慣整個宗門弟子皆爲了求個寶身修行法,便向那方二示好!
“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
周淮心裏罵着,收拾了一個小小的包袱背在身上,還将洞府門口的一株細梨樹給砍了,做了一個拐杖。如今的他沒了修爲,别說騰雲駕霧,便是走路,也比旁人慢些,但是他還是要走,他一天也不肯多留在這裏,所以他便是柱着拐,也一定要一步一步走下山去……
他不會向那方家老二求饒,因爲他沒錯。
天下之大,總有我周淮立身之處!
于是他一步一步的走下了山,足足走了三天,終于來到了清江郡城裏,遠遠的看着那一方高高露出了穹頂,仿佛有無盡的靈蘊,從那穹頂之中向四方流了出來的郡府,他隻覺得自己看到了希望,已經走得發木的腿,在這時候也憑空多了些力量,走的倒是更快了些。
但是他沒敢直接進郡府,而是往清江郡東的小橋巷走來,來到了一座白牆黑戶的大院之前,他按捺着自己心間的激動,上前叩響了銅環,然後滿面期待的等着有人來應門。
大門打開了,乃是一位身穿長裰的老仆,上下打量着周淮:“你找誰?”
周淮忙道:“守山宗弟子……我叫周淮,我找彭掌令!”
當見到了彭掌令的時候,周淮幾乎快要哭了出來,想要訴說心間的委曲,而彭掌令比他更早的開了口:“此前那個小印官的事情,倒也該給你交待一聲,不是咱兄弟收了你的銀子,答應了你的事情不給你辦,實在是人家袁小印出手闊綽,誰知道人家從哪找來的這麽多奇巧玩意兒呢,你隻找了我一個辦事,可人家,卻是上上下下都打通了,這小印官能給你麽?”
周淮聽說了這件事,便心裏咬牙,但還是壓下了火氣,沉聲道:“我不怪彭掌令,我隻想求彭掌令開恩,在郡府裏幫我謀個差事,不必小印官,便是普通雜差也行,緝妖司的行走也行,掌令您身邊的……身邊的侍從也行,我……我隻想先找個落腳的地方,我隻想謀一個出身,我要……我要重新修行,我一定要修煉的比以前還強,然後……然後去找那個人……”
“找那個人……”
彭掌令上下打量了周淮一眼,淡笑道:“周大公子的事我聽說了,那位二公子出手可是真的狠呀,這守山宗難道沒有規矩了不成,周公子以前好歹也是守山宗的大弟子,他居然說廢就廢,說逐出來就逐出來,到底他是守山宗的宗主呢,還是那徐文心是宗主呢?”
“不錯,就是那厮,就是那厮,我一定要……”
周淮直覺彭掌令的話說到了自己心坎裏,嘶聲大吼,恨意都要崩發了出來。
“既然如此,周公子何不回去?”
彭掌令很滿意周淮的憤怒,笑着看向了他,低聲道:“你先回去,假作知錯,再請得他們治好你,男兒丈夫,報仇十年不晚,待你養好了傷,小心潛伏,等待時機,豈不是……”
“回去?”
周淮聽得怔住,滿面瞠然,良久才緩緩搖頭,凄然道:“我已下山,哪裏還能回去呢?而且我諸脈俱碎損,又怎麽可能這麽輕易醫得好,況且,那個人做事太狠,一點餘地也不留,留在山上,不立功德,我早晚也會被趕出來的,所以……所以我隻求彭掌令你……”
“諸脈俱損?”
彭掌令微覺詫異,一縷神識,搭在了周淮的身上,良久之後,他輕歎了一聲:“真慘呐!”
周淮眼中已感動的泛起了淚花。
然後便聽得彭掌令歎道:“可惜,我也幫不了你!”
周淮頓時愣住了,難以置信的看着彭掌令。
彭掌令輕輕笑了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周大公子如今已經不是煉氣士了,二十五脈俱毀,啧啧,見過廢的,沒見過廢得這麽徹底的,您的要求倒是低了,雜差也行,行走也行,連做我的侍從都願意,可關鍵是……咱郡府裏無論雜差還是行走,都不要廢人呀……”
“我……我……”
周淮整個人都已懵了,仿佛第一次認識一般看着這位掌令大哥。
“這忙我幫不了你,找别的地方試試吧,咱公務在身,這還得去辦差呢……”
彭掌令卻已笑着,準備轉身回府了。
而周淮一下子反應了過來,顫抖着上前哭求道:“掌令大人放心,放心,我沒有全廢,我還是可以治得好的,我已經問過丹師了,他說我隻廢了二十五脈,廢了以前的修爲,但其他的經脈……其他的經脈還可以修煉,我……我還是可以修行的,我隻需要一個機會……”
“是可以修行……”
彭掌令看了他一眼,笑道:“可你知道那得多花少銀子麽?”
周淮大驚:“我……我以前給了掌令大哥的銀子,您先還我……不,當先借我……”
彭掌令一張臉徹底拉了下來,冷冷拂袖,低喝道:“給我滾!”
周淮被幾個雜役扔到了大街上,一身本來還算整齊的衣裳,頓時沾滿了灰土,但是這身上挨的拳腳與泥污倒不算是什麽,心裏卻一時蒙蒙的,有血流一次次的沖擊着大腦,讓他感覺腦袋發麻,他無法理解,不能相信,這才幾天時間,彭掌令怎麽就能翻臉到這種程度?
“我隻是要一個重新修行的機會而已……”
他幾乎要嚎哭了起來:“你們怎麽就這點機會也不肯?”
但是無人聽他的,彭掌令家裏的雜役們,已經罵罵咧咧的走了。
……
……
“好,好,你做事這麽狠,我去郡府,我去求範老夫子,他老人家一定……”
周淮咬着牙,拼着命去了郡府門前,直挺挺的跪了下來,男兒膝下有黃金,但這時候他顧不得了,他隻是要求範老夫子,他已經想好了,一天見不到,自己就跪三天,三天見不到,自己就跪到死,隻求見範老夫子,但是見到了之後,自己不會說那彭掌令的事,以免得罪了他,自己隻會狀告那方家老二,然後求範老夫子收留,重新得到一個修行的機會,然後……
“叫花子滾一邊去,誰敢讓你跪在郡府之前?”
隻是周淮沒想到,自己剛剛跪下,郡府門前的守衛便已過去了。
周淮急忙要一個頭磕下去,他想說自己不是來讨錢的,隻是要讨一個公道,但是他話還沒有說完,那守衛已經一腳踢來,周淮頓時飛跌了出去四五丈,摔得渾身骨頭都要散了。
但是他不甘心,他憤怒的,咆哮着,再次沖過來,要跪在郡府門前。
“我乃守山宗大弟子周淮,我要見……”
話還沒說完,他便又飛了出去,聲音都給堵在了肚子裏,沒有說出來,等到周淮想要再咬着牙沖過去時,那守衛已經唰的一聲,拔出了腰刀,冷冷指在了周淮的臉上:“郡守大人半個時辰之後,便要出行辦差,爾等刁民,可知老先生這麽大年紀,每天要處理多少公事,卻仍不知輕重,終日跑來攪擾,信不信這就定你一個沖撞聖人之罪,一刀結果了你?”
周淮望着那森寒刀芒,不敢吱聲了。
但是他心裏記住了那句話,範老夫子半個時辰後要出行。
于是他蹲回了街角,與那些乞丐們蹲在一起,他耐心的等着,當他終于看到一頂黑色肅穆的轎子從郡府裏走了出來時,他咬緊了牙關,趁着周圍護衛不備,一步向前竄了出去。
張口便要大聲喊出自己的冤屈,隻可惜,他還沒沖出幾步,便被一道無形威壓震退了回來,飛得極快,整個人都沖撞到了牆上,摔的七荦八素,眼冒金星,一句話都沒有喊出來……
這一刻周淮都已懵了,他覺得範老夫子應該聽到了自己的動靜,可轎子沒有停下的意思。
倒是之前逐他的幾個護衛,已經眼冒殺氣,把着腰刀趕了過來。
這一下,周淮直吓的魂飛魄散,他猛得爬了起來,扔掉了拐杖,奪路而逃,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以一介廢人之軀,在那兩位明顯有煉氣士手段的護衛手下逃掉的,他隻知道,自己一口氣便逃出了城,逃到了荒山野嶺之中,大口喘着氣,兀自回頭看着。
總算,沒有追上來……
茫然四顧,自己該去哪裏呢?
周淮迷茫着,他打死不敢回清江郡去了。
或許,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自己報仇心思,太急切了?
是了,自己應該先穩下來,慢慢的,慢慢的思索一下,然後再一步一步的走……
……
……
于是抱着這種心思,他慢慢的再次起身,失魂落魄的向着一個方向走去,他自己都不知道走了多久,隻覺天黑了又白,前後過了幾天,終于他看到了那大大的院牆,高高的檐角,這時候他才恍然醒悟,自己居然回到了之前被逐出去時,就再也不想回來的家……
自己已經發誓不回來了,但既然走到了這裏……
周淮想了很久,還是慢慢的向着大門走去,距離大門還有幾丈,忽然看到大門打開,有一個老仆送了客人出來,他頓時雙足一僵,定在了當場,那老仆也恰轉過身,一眼看見了周淮,仔細辯認了一下,頓時神色大驚:“你是大公子?大公子你怎麽回來了?”
一聲喊得,周圍無數目光都向周淮看了過來。
周淮受不了那目光,轉身便逃,他想着,老仆一定會追上來的,這個家裏,那個自己再也不想叫他一聲“爹”的男人,聽到了這個消息,也一定會追出來的,到時候……
所以他下意識的跑的慢了些,但他跑過了幾條街,背後空空蕩蕩,隻有一片詫異的眼神。
老仆沒有追上來。
周淮慢慢蹲了下來,心裏空蕩蕩的,他在這裏等着。
但他等了很久,也沒有人找過來。
于是他一直等到了天黑,終于忍不住,自己走回了周府之前。
周府門前,空空蕩蕩的,沒有絲毫要出來尋人的痕迹,像是忘了他回來過……
院内有笑聲傳來,溫馨祥和。
這種溫馨,深深的刺痛了此時的周淮。
“這個家,終究不是自己的家了……”
“當初自己打了那個二娘一巴掌,憤怒的離開時,就曾經發過誓,絕對不再回來……”
“所以,這時候自己也一定不會進去!”
于是周淮咬着牙,再次強迫着自己轉過了身,強迫自己再一次離開這個家,他心裏已經再次生出了動力,他要去找梁叔,那位一直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老仆人,自母親死後,就一直是梁叔照顧自己,供着自己入守山宗修行,甚至還拿出了許多錢财,幫自己打通郡府關節!
隻要找到了梁叔,隻要到了他那裏……
自己,好歹有個飽餐,好歹有個人,可以說些掏心窩子的話。
周淮都不知道究竟是報仇的信念,還是那一餐熱飯的信念,居然撐着自己,一路走了出來,他甚至已經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隻知道木然的走,走的累了,便躺在路邊睡一覺……
終于,他來到了福源号,看到了那個櫃台後面白發蒼蒼的老者。
“梁叔……”
周淮望着他,吃吃的笑了一下,幾乎要暈倒過去。
若是這時候就暈倒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就在一個溫暖的床上,有頓飽飯,該多好?
但是他沒有暈過去!
因爲他看到梁叔在看到自己之後,臉上便頓時露出了無法形容的憤怒與恨意!
他看到梁叔直接抄着算盤,就追了出來:“你究竟做了什麽?你究竟闖了多大的禍?老夫……老夫這一輩子的身家,都搭在了你的身上,就隻是指望着你,可以混出一個名堂,指望着老夫這幾個兒孫,可以仰仗你一位煉氣士的照拂,可是你……可你做了什麽?”
“你花光了我的錢,你還毀了我的生意,你還成了廢人……”
“你……你居然還敢來……”
周淮看着印象裏一直慈眉善目的老人,惟一讓自己感覺親近的人,這時候變得像是恨不得掐死自己,他隻覺得心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崩潰了,他不知腦袋上挨了多少下,隻知道轉身就跑,不停的跑,也不知道是因爲怕挨打,還是因爲不想再聽到梁叔痛恨的咒罵聲……
而當他再次逃到了城外時,他終于徹底的絕望了,他想要嘶吼,卻沒力氣,想要痛哭,卻沒有淚水,他隻是想問:“爲什麽?爲什麽每個人都這麽對待自己,爲什麽就沒有一個人對自己好些,爲什麽自己拿真心去交,去換來的,居然都是這樣一副猙獰的嘴臉?”
“爲什麽自己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這世上,就真的連一個好人都沒有了嗎?”
他失去了所有力氣,隻能躺着,看着頭頂的星光,感覺那麽近,那麽亮。
周淮能夠感覺到生命正在自己體内逝去。
他心想,若是自己不離開守山就好了,起碼現在還有榻,還能吃飯,想到了吃飯,他便更餓了,他無比的渴求着,若是有人能夠給自己一點兒吃的,有一點兒慈悲,就好了……
身邊有幾個黑影出現,問着:“這個人死了嗎?”
原來是幾個乞丐。
周淮能夠感覺到那幾個乞丐上來探自己的呼吸,于是他用力的呼吸着,想讓這幾個乞丐知道自己還沒死,他希望這幾個乞丐能夠給自己一點吃的,甚至說,給自己一口水也好。
“還沒死,快死了!”
“那就當他死了吧!”
他隻聽到那幾個乞丐說着,然後湊到了他身前,伸手在他身上摸索着。
他們争着搶着,把他的衣袍脫了下來,鞋子扒了下來,空空如也的荷包都拿去了。
然後他們說笑着,笑着,走了。
這世間終是沒有一點慈悲的!
周淮絕望的想着,眼角有淚水緩緩流了出來……
……
……
“公子問你知道錯了麽?”
也就在這時,周淮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他大吃了一驚,尤其是聽着那個人提到的“公子”二字,更是讓他心裏升起了一股子異樣的力氣,他猛然翻過了身,借着最後的力氣擡頭,就看到了一個笑得很和善的男子,對方俯下了身,平靜的說道:“我姓林,我一直跟着你,知道你這幾天遇到的所有事!”
“我來是因爲公子來吩咐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現在知道錯了麽?”
“我……”
周淮立刻便知道他說的“公子”是誰,也瞬間便有無數的畫面湧進了自己的腦海。
有彭掌令的笑容,有郡府門前的護衛,有傳來笑聲的家宅,也有梁叔憤怒的臉色……
但最終,卻定在了一個人的笑容上:“既然你看不起那些與人爲善的虛僞之人……”
“那就作爲一個廢人,去感受下真實世界的滋味吧!”
“……”
“……”
他一下子便明白了這句話裏的含義,也一下子便感覺心間湧動起了某種異樣的感覺,原來,自己如今經曆的這一切,其實都早就在那個人的意料之中嗎?自己這一路上,經曆的所有嘲諷與冷笑,失落與辛酸,其實一直在被那個人當成是一個笑話一般的觀看着嗎?
他就因爲自己侮罵了他的兄長,就要讓自己嘗盡這一切滋味?
内心充斥着無法形容的痛恨與懊悔,周淮的淚水,居然一下子瘋狂的湧了出來。
這一霎,他悔到了極點,也恨到了極點。
他本想破口大罵,罵盡這天下所有的髒話,來宣洩自己的恨意。
但話到嘴邊時,說出來的卻是:“我……我知道,我知道自己錯了……”
第一句話喊了出來,下面的便沒有半分壓力。
他痛哭着,用盡力氣大喊着:“我不該……我不該說那些話……”
“仙師是好人,是大好人,真的,真的是我錯了……”
“求你禀告公子,周淮知道錯了……”
“……”
“……”
他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大聲吼着,想要将自己心裏的一切都喊出來。
他想用盡一切可能,打動眼前這個人,求得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先活下去……
隻要能活下去,便什麽都有可能。
周淮的心裏,在這時候像是湧動着什麽,滋生着什麽,這讓他像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也像是脫胎換骨,一樣子想明白了太多的事情:“是了,是了,男兒報仇,十年不晚……”
“他們……他們不就是想要我低頭麽?”
“我可以低頭,我可以将姿态低到塵埃之中,無論他怎麽羞侮我,我都會忍着,我會等待屬于我的機會,待到我修成了神通,待到我有了足夠的實力……”
等着吧……
彭掌令、郡府門前的護衛,那個傳來了笑聲,但卻已經和自己再也沒有任何關系的家,那個忘恩負義的梁姓老奴,甚至……甚至那幾個乞丐,甚至,甚至那個方家的二公子……
你們,終會後悔如此對我……
……
……
心間升騰着無盡的念頭,周淮面上,卻隻有一片大徹大悟。
他看起來隻是懊惱着,痛哭着,拜伏在了那姓林的男子腳邊,痛陳着自己的悔悟。
“莫哭!年青人嘛,行差踏錯,總是難免!”
那個姓林的男子認真記下了他的話,然後低聲勸道:“大公子會原諒你的!”
說着話時,他輕輕伸出了手,像是要拉周淮起來。
周淮滿心狂喜,伸出了手去,卻見他的手掌越過了自己的手,按在了自己腦袋上。
……
……
周淮愕然,呆呆擡頭,看向了那個姓林的男子。
然後他看到了對方滿面的笑容,眼睛裏,似乎可以看到一抹譏嘲與冷笑,仿佛在看着玩把戲的小孩:“會原諒你的,是大公子,但他已經死了,現在你們要面對的,是二公子!”
“公子說了,他早就知道你會認錯,但他不準備原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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