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藍霜先生的話,方寸靜靜的坐着,無法形容他這時候的表情,隔着霧氣,能看出他這時候顯得十分平靜,但是那平靜之中,又似乎湧動着一種無法形容的失落與抑郁。
“你不該來獨自尋我的!”
而在石案前,藍霜先生扯開了衣裳,這才能看到,他看起來飄逸出塵,豐神俊朗,但他的胸膛之上,居然已經生滿了毒瘡,看起來淋漓可怖,難怪他平時身上總會有着淡淡的香氣,之前方寸還以爲他是一個優雅而講究的煉氣士,但他或許隻是爲了掩飾身上的腐臭。
方寸還沒有回答他的話,而他也同樣沒有等着方寸的回答。
他隻是像是發洩一般的講出了那些夾雜着無盡怒意的喝問,同時整個人似乎都顯得有些瘋狂與妖邪,或許是周圍濃霧的遮掩,又或許是他太過癫狂,因而自身的氣息升騰,竟使得他整個人都變得有些模糊了起來,仿佛有一道黑影,破殼而出,鋪展在了半空之中。
那黑影,隐約呈現了一個老者形狀,幽森而詭異,不段變化,惟有雙目猩紅可怖。
“我這一具肉身,縱是已經快要枯敗,但我的修爲還是遠高于你……”
“我不知道你來之前又做了什麽布置,但在我洞府前的大陣裏,你無法離開……”
“你出現在我面前的一霎,便已注定此路……”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當初你兄長害我至此,正應了此債由你來還……”
“……”
“……”
嘶聲大笑裏,那黑影已然在空中蔓延,不停的擴散,竟似變成了一片陰雲也似,籠罩在了方寸的頭頂之上,而在那陰雲之中,不停的震蕩,響起了聲聲仿佛要鑽進方寸心底,将他理智撕裂的聲音,更是挾着一種無法形容的震懾之意,像是将方寸整個人定在了那裏。
甚至方寸肉身之中的某幾條經脈,這時候都被那黑影吸引了起來,法力開始不受控制,在體内湧動,仿佛背叛了方寸一般,要幫着那黑影打開一道天門,吸引着那黑影進來……
那幾條經脈,正是方寸此前爲了修煉九仙宗月華身煉出來的經脈!
藍霜先生說的不錯,在這力量面前,他幾乎沒有抵擋之力。
“你很聰明,但你還是慢了……”
“在你修煉了我傳你的九仙宗寶身法時,便已注定了這個結果……”
方寸感受着體内經脈之間湧動着的法力,甚至在壓制着,他聽着那猶如瘋狂一般的嘶吼,隻覺心神如同被煮沸了似的,感覺到一種無法形容的憤怒,但又發作不出來,于是,他隻是看着藍霜先生的眼睛,竭力保持着平靜,向藍霜先生道:“先生,我并非一個好人,但我還是明白一個道理,那些流民的性命似是卑賤如草芥,但那并不是因爲他們皆不如我們……”
“而是因爲,在我們生下來時,便已經占了很大的便宜……”
話音落下時,濃重的黑霧,已經将方寸吞噬。
而方寸強壓在了經脈之間的先天之氣,也已不受控制,逆沖而起……
……
……
霧氣漸濃,幽森古怪。
妖陣裏面,魔意森然,鬼氣十足。
而在霧氣之外,卻仍然是那個清幽安甯的書院,陽光明媚,清風和煦。
惟有那三株大柳樹間的霧氣,詭異而寂靜。
“藍霜先生……”
“弟子拜見藍霜先生,還請打開大陣……”
但也就在這時候,忽然平靜的書院裏,響起了孟知雪的焦急的叫喊聲。
此時的她身邊,乃是鶴真章、聶全、夢晴兒、雨青離等人,急急向着洞府掠來,此時的孟知雪手裏,尚持着一卷看起來極爲古舊的卷宗,神色異常的焦急,而在她們的身後,居然還有着書院的幾位座師與諸教習,更靠後些,白廂書院院主與柳湖城守,居然也在其中。
“壞了,妖陣已然啓動,方二公子……就在裏面!”
南山盟五子一起沖到了這怪霧之前停下,也皆感受到了這三株柳樹之間的怪霧之中散發出來的詭異氣息,她們對此怪霧,自然毫不陌生,對這怪霧裏的陣光也極爲熟悉,正是此前在南山之中見過的,因此她們也就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測,每個人臉上都已驚的毫無血色。
“藍霜先生,速開大陣,休怪弟子無禮了……”
孟知雪心急,已是引動飛劍,急急斬了過去,但飛劍鋒銳無比,斬在了那怪霧上,卻隻發出了“叮”一聲脆響,無形無質的霧氣,居然像是實體,撞得火星四濺,彈了回來。
緊跟着,鶴真章的符、聶全的刀、雨青離的無形之力,皆撞向了那怪霧,結果卻是一般。
他們的修爲與實力,比起那洞府前的怪霧來,還相差甚遠!
“師尊,叔……叔父……”
孟知雪着急了起來,急急轉身看向了身後的兩人。
跟在了她們身後的,正是書院院主公羊偃青以及城守白化鯉,再往後面些,還有書院的座師及教習,城守身邊的神将與文書等,每個人臉上,皆露着些驚愕與難以置信的焦争之色,惟有院主與城守兩個人,面上隻有一片冷漠,看到孟知雪向他們看了過來,才同時點頭。
“藍霜……先生,恕罪了!”
他們二人在緩步走上前來,内心裏也像是做出了極大的決定,一句話說過,便已一個伸出左掌,一個伸出右掌,無形法力交織向前,猶如巨大的手掌,撕向了前方的滾滾怪霧。
周圍南山盟學子及教習等人,皆滿面擔憂,看向了怪霧。
從她們查出了那件事,便急急禀告了院主與城守,趕過來時,沒想到還是晚了……
聽同窗們講,方寸半個時辰前,便來到了藍霜先生這裏,那……
轟隆隆!
出人意料,城守與院主探出的無形之力,還未觸到那怪霧之上,卻忽然聽得裏面一陣暴響,似乎還夾雜着一些人的悶哼與器物破碎之聲,又似裏面出現了一股子極爲恐怖的力量,那怪霧竟沒有被從外面撕碎,而是由裏到外,整個裂成了碎片,然後飛快消散在了半空。
衆人皆驚的後退了一步,定睛看時,便隻見到,三株柳樹間的怪霧與邪陣,都已消失的幹幹淨淨,惟餘一片狼藉,後面的洞府,還有前面的石案,甚至是地面,都出現了道道裂隙,觸目驚心,而藍霜先生與方二公子,則隔了石案坐着,兩個人皆神色平靜,面無表情。
看他們的模樣,倒像是正在喝茶叙話一般。
方寸似乎連身上的白色學袍,都沒有弄污一點,嶄潔如新,隻是靜靜坐着。
惟有眼神,在這時候顯得很複雜,似有憤怒、同情、難過,更多的則是悲傷。
而在他對面,藍霜先生卻顯得有些呆滞,他這時候身上的外袍已然撕裂,露出了一身的毒瘡,每一個毒瘡之中,皆有鮮血流落,使得他看起來倒像個血人一般,身上的氣機更是在飛快的消弭,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如今的他,成爲了一個空殼子,惟餘眼底的驚色。
“這……”
衆人看着他們兩人的模樣,竟是心裏一驚,不敢上前攙扶。
“原……原來如此……”
藍霜先生看着方寸,也不知閃過了多少疑惑與不解,甚至還有些不甘,但終究,這些情緒,都在他眼中快速的流逝,最後剩了下來的,倒惟餘些許的無奈與自嘲,他緩緩開口,身上的戾氣盡皆消失,低低的歎:“靈秀的擔心是對的啊,我确實……确實該離你們遠些!”
方寸不答,又像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沉默許久,隻低聲道:“我修煉的……”
“呵呵,不必告訴我!”
藍霜先生輕輕擡手,制止了方寸開口,隻輕輕歎道:“既是天才,便總有些讓人不理解的地方,隻是可惜啊……”在他說着話時,體内忽然響起了一聲仿佛瓷器破碎一般的聲音,他的肉身,竟然在這時候出現了一道可怖的裂痕,從胸前,一路蔓延到了額頭位置。
他的臉已經分成了兩半,但臉上的神色,卻顯得十分從容與平靜,望着方寸,輕聲道:“若是可以将你教導出來,也不失爲一樁幸事,隻可惜,我應該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随着聲音顫動,就連他的身上,居然都開始掉下了一些碎肉來。
方寸緩慢的擡頭:“先生爲何不先服人丹,再來……那樣明明會有更大的把握……”
“你還願意喚我做先生?”
藍霜先生看向了方寸,眼神似乎有些複雜。
方寸認真的回答:“先生是我入了白廂書院之後,第一個願意教我,用心教我的人!”
說着這話時,腦海裏也不由得閃過了初入書院,被逐出學亭時,無所事事之際看到的涼亭之内那一襲藍袍,想到了他盡心爲自己講解修行之道,煉氣之法,想到了他被自己折磨的頭疼,将一身學識傾囊相授,隻是單純有目的接近自己,與用心教導是有極大區别的……
方寸可以明顯感受得出來其中差别……
……
……
“其實我也有些不懂……”
藍霜先生聽了方寸的話,神色也似有些感慨,他沉默了許久,忽然笑道:“快要死時,總是害怕死,但身邊人一個一個都沒了,我也覺得……這些其實挺沒意思的……”
方寸有些艱難的啓齒:“先生後悔了?”
藍霜先生笑着搖了搖頭,面上裂痕更多,他認真的,輕聲的回答:
“無時無刻,不在後悔!”
“……”
方寸一時怔住,擡頭看向了藍霜先生的臉。
那瓷器一般布滿裂紋的臉上,此時滿滿皆是遺憾與難過。
那遺憾不知道是遺憾什麽,但應該不是爲了沒能奪舍自己而覺得遺憾……
“先生……”
方寸一時心裏湧出了無數的疑問,他還有很多話想問。
“原來死也沒有這麽可怕,唯一遺憾的便是……”
可在這時候,一陣微風吹來,藍霜先生那已崩碎的肉身,忽然倒塌,化作了一篷煙塵。
連帶着他最後的話,都已被風吹得模糊了。
方寸能夠看到的,隻有那臉上最後一個有些歉疚的眼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