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尺的衣冠終于入土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白晝下葬,晚上洞房,由來是規矩,但方尺卻不能不等。
因爲直到晚上雨停了,仙殿的旨意才終于到了。
而且宣讀了旨意的,也隻是一位胖胖的内侍,草草宣讀,草草離去,至于那位在最初的傳聞之中,要代表仙帝陛下親自勉慰方家人的七殿下,則是根本就沒有露面,方家人隻能在泥地之上,叩謝仙恩,葬了衣冠,然後才扶着渾身濕透的方家老爺與太太回到府裏來。
而在方府之中置辦的喪宴,也沒有了幾個人來吃,也不知是因爲等的太久,還是某些人從仙殿使者遲遲未至,又草草宣诏的态度之中領會到了什麽,本是一片呼呼蕩蕩,蜂湧而來的送葬之人,顯然并沒有耐心等到入夜,早就各自散去,有些甚至連招呼都沒有打。
挂滿了白色燈籠的方府,在微雨細雨籠罩之下,更顯得人影稀疏,凄寒蒼涼。
……
……
“老兄啊老兄,你這也是堂堂仙師,怎麽就混成了這幅樣子?”
渾身濕透的方寸,回到了方府,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重新走了出來。
他走過了熱鬧的前院,又穿過了冷清的内庭,冷眼打量着一切,腦海裏也在回憶着白天送葬之時,那久等不來的仙殿吊唁,心間也微微生出了些許悲涼之意,無聲的低歎着。
兄長方尺的身份,應該很高才是,怎麽就走的如此凄涼?
修行這久,難道就沒結交下幾個親朋故友嗎?
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因爲這些事生出想法……
想着這些問題,他将管家喚了過來,問:“各方商鋪裏的現銀收回來多少?”
忙碌了一天的管家滿面疲态,悲意未去,見得得喪宴未停,二公子便過來問家族裏的生意,心間更是感覺頗不是滋味,但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着:“回二公子,這七天時間裏,七城九府掌管各方生意的掌櫃與小東家,倒是都來了不少,給大公子奔喪,但來的這些人裏,也隻有一半運來了銀子,餘者皆說時間太短,不好調集現銀,便是運來了的,也多不足數……”
“統統算上,也不過十幾萬兩……”
說着這話時,他的臉色,也并不怎麽好看。
以方家的底子,遍布各郡的生意,一口氣收回所有現銀的話,怎麽也不該隻有這些。
“還不錯了,夠用一陣子!”
出乎意料,方寸倒是沒有露出什麽意外或是憤怒的表情,反而顯得很淡然,隻是輕聲道:“告訴各方鋪子的掌櫃,最近不要惹事,風頭不對,甯可先關張,合适的股子,便賣了,自家生意,若有強行奪的,也不要與别人硬撐,一切保命爲先,守不住的,便讓出去吧!”
“這……”
管家被方寸的話驚了一跳,滿面愕然的看了過來。
方寸笑了笑,道:“須做好準備,方家的生意,怕是馬上就要迎來群狼蠶食了!”
“他們敢!”
管家聞言臉上現出了怒色,頗有幾分威嚴,他也知道這世道的險惡,隻是他年青時便來到了方家,習慣了方家那位小仙師的存在,竟是一時比方寸更難以接受這個事實,隻覺得,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求方家庇護哩,從來沒聽說過,有人敢打柳湖方家生意的人!
“不必生氣,人之常情罷了!”
方寸倒是笑道:“世事如棋,人情如刀,得來便是容易,舍去也不必心疼!”
他心裏明白,方家老爺,其實并不是個會做生意的人,這方家的家業也不是他做出來的。
如今看這方家的生意遍布七城九府十二郡,但實際上,這許多生意,倒有不少,是有人爲了得到方家之名的庇護,主動拿了份子求到方家門下來的,兄長在時,他們自然乖乖的獻上紅利,但如今小仙師方尺已經不在了,大樹已倒,這些求庇護的鋪子,自然該散就散去了。
如今方寸要守的,也隻是一些本就屬于方家的鋪子。
方家家大業大,不知有多少人眼紅方家的生意,這時候想必早就饞涎欲滴了。
若任他們去搶奪,怕是最後連一點油水也剩不下。
原本在方寸的計劃裏,這些人應該也沒有這麽快下手,畢竟虎死威猶在,方尺就算死了,他的身份與地位在那裏,再加上誰也不知他修行這麽多年,還有沒有什麽厲害的親朋友故友照拂,所以這些人就算眼饞,也該不會這麽快便露出爪牙,偏偏又出了仙殿這檔子事。
仙殿的輕慢,已經是一種态度,有可能引發極可怕的後果。
方寸擔心,或許有些反應快的狠人,已經嗅到了某種風向,迫不及待的要出手了。
如今自己還隻是一個凡人,阻止不了這些事情,所以他已做好了準備,外面的那些生意,該放就放了吧,自己隻要保住了方家在柳湖城的生意,夠方府的日常花用就好了。
總不能餓着老爺子和太太!
“是……”
見着方寸的淡然,老管家倒是遲疑了片刻,才低聲答應。
他經曆大半輩子時光,又豈看不懂這些人情世故,隻是一時之間,難以接受罷了,如今見到平素裏出了名的浪蕩二公子,如今看事竟比自己還通透,心裏也一時頗爲感慨。
“父親在哪裏?”
“内廳,與幾位親戚和小東家叙話……”
方寸點了點頭,便向内廳走去,還未進門,便聽得廳裏在嚷嚷。
“姐夫這是信不過自家人呢?”
一個粗魯的聲音,在憤憤的叫嚷着:“您是個在家享清福的,但這城裏城外的生意,可都是咱幫着您打理,那日鬥金,月鬥銀的,啥時候出過忿子呢?而今,尺哥兒沒了,咱們可不得好好打點,提前打算呢,那城外十二連環塢的地契與商印,你給了我,準沒錯兒……”
方寸心裏微微一動,臉上頓時籠了一層寒氣,擡步走了進去。
内廳裏面,方家老爺捧了姜湯,在顫魏魏的喝着,方家夫人則因白日時傷心太過,這會早被丫鬟扶去休息了,這一日爲大兒子送殡,傷心且不說,又都在凄風寒雨之中凍了大半夜,本是凡人之身,又上了年紀,自有些支撐不住,若不是平時保養的好,想必已病倒了。
而在方家老爺對面,坐着的則是一身绫羅綢緞的娘舅曹仁、舅母,以及,表兄曹昌一家人,下首兩列椅上,則坐着那些從七城九府趕來的掌櫃、小東家等,滿滿一廳的人。
而在這時,娘舅曹仁正憤憤的向方家老爺說着話,提到的正是方家的某一處生意。
而這所謂的十二連環塢,其實就是沿湖接水的十二個碼頭,恰恰的守住南來北往的各大商道,着實是柳湖城地界最賺錢的生意之一,原本這生意甚至是不會落在方家手裏的,隻是當年這水中多河怪,生食百姓,沖撞行船,乃是當時還在九仙宗修行時的方尺,率一衆同門過來,斬殺河怪,肅清了河道,得到衆行船中人的感激,才一起投在了方家的門下。
娘舅這時候嚷嚷了起來,聲音要掀破了廳堂,揮着手臂,滿滿皆是保證。
方家老爺是個軟弱的人兒,向來不喜歡與親戚這般嚷嚷,再加上他也确實不懂生意裏的行當,又傷心悲切,心思如亂麻,便無奈的揮手,口中隻說着:“你看着辦好啦……”
娘舅一家人皆面露喜色,對視一眼,挑着眉梢。
而周圍的掌櫃與小東家等人,則一個個面面相觑,有人輕輕低歎搖頭,但卻無人提醒。
“柳湖城周圍的幾個生意,乃是留給我爺娘養老的,娘舅就不要惦記了!”
也就在這時,方寸走進了内廳,在上首太椅師上坐了下來,示意丫鬟去端盞熱茶來。
一句話出口,倒是頓時引來了滿廳人的目光注視。
“你……你……這孩子說話忒不中聽!”
娘舅也怔了一下,才不滿的向着方寸訓道:“我是爲方家好,怎能說是惦記?”
方寸口渴,便端過了方老爺身邊的茶飲了半盞,這才放下,轉頭看了自己那位殺豬匠出身,一臉橫肉的娘舅,道:“十年前,娘舅一家自山南郡搬來了柳湖,瞧在一家親戚的份上,那宅子、地、鋪子,我家不知給了多少,如今城外良田不下千畝,莊子就有七八個,連我這位表兄,也是借了兄長的臉面,才給送進了白廂書院裏去,搖身一變成了煉氣士!”
他一邊說着,一邊皺起了眉頭:“如今家兄殁了,父母傷心,事亂如麻,娘舅作爲親戚,不說多加幫襯,也該少生事端,結果你倒趁了這時候,跑過來趁火打劫,這又算什麽生意?”
整個内廳裏的人忽然都看向了方寸,神色愕然。
平日裏這位方二公子,出了名的浪蕩子一個,花錢如流水,不知辦了多少混帳事,人人都背地裏說他是個傻子,誰能想到在這時候,他竟在衆人面前,忽講了這番話出來?
“怎麽說話呢?”
娘舅都被他說的臉紅,脹的豬肝也似,好一會才嚷嚷道:“你是說親戚想害你?”
方寸放下了茶盞,道:“我也知道娘舅是親戚,應該不會害我,可是我倒有些好奇了,這城外十二連環塢的生意,隻是給了娘舅家一點子股,每年跟着吃些紅利罷了,何時經由娘舅的手打理過了?況且娘舅這時候又急着去打理什麽生意,需要用到地契與商印?”
娘舅頓時被他問的啞口無言,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一邊的舅娘見娘舅張着大嘴巴跟渴了的魚似的,半天擠不出句話來,頓時着急,可又不太敢在方家公子面前混說,便悄悄的推了坐在中間的方寸堂兄一把,向他呶了呶嘴。
方寸的表兄,姓曹名昌,比方寸大了一歲,生得身材胖大,一個眼大,一個眼小,看誰都像是斜乜着眼,彪悍兇壯,他兩年前入了白廂書院,如今已經修煉出了法術,乃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小煉氣士了,放在了普通人眼裏,這就是可以呼風喚雨的小仙人一般!
他本在那裏傻愣愣的吃着方府裏的糕點,被娘親推了一把,這才反應過來,梗着滿是青筋的脖子,将口中糕點咽下,忽然闆起了臉,猛得一下拍在了身邊的紫檀木案幾之上。
嘩啦!
那結實厚重的案幾,直接被他拍的垮了下來,成爲一堆碎屑。
“你怎麽跟我爹說話呢?”
他怒氣沖沖,冷冰冰的看向了太師椅上的方寸,眼神便像是要吃人也似。
曹家大公子,那在柳湖城也是一号人物,出了名的兇狠,一言不發,便要動手。
“昌兒,你這……你這……”
表兄這一聲怒喝,吓得整個廳内衆人大驚。
方老爺子明顯沒有想到,自家之前這個隻顯得憨厚蠢乖的外甥,居然忽然露出了如此兇悍的一面,又驚又怒,差點被吓得背過了氣去,氣急聲中,臉色無比的蒼白,身子向後仰了過去,幸得一邊的丫鬟反應快,急忙上來扶住,一邊焦急的喊着,一邊揉起了胸口來。
就算是娘舅兩口子,也明顯沒想到,自家兒子一瞪眼,竟有這等兇威,一驚之後,臉上居然反而露出了些許喜色,望着那兇霸霸站在了場間的曹昌,他們倒像是有些激動的樣子。
“兒子出息了……”
“……”
“……”
“何必呢,都是一家的親戚,怎麽搞成這樣子呢?”
方老爺子順過了氣,臉色蒼白的苦苦勸着。
“什麽親戚不親戚?”
曹昌威風不減,看在衆人眼中,那身上竟似有火焰一般的氣機浮動着,給這内廳裏帶來了無窮壓力,倒像是被白額吊睛的大蟲盯上,目光冷冷橫過了方寸與方老爺子,厲聲喝道:“還當現在是以前,方家老大都死了,以後還要靠我,好好的跟你們說生意,你們倒要來冤枉我爹,實話告訴你們,那地契與商印,你們答應也得給,不答應也得給我拿出來!”
現在正在新書期,又趕上端午,合同還沒有寄到,狀态也沒改,所以隻能上傳的稍微少一點,希望大家理解一下老鬼,畢竟你們也知道我是一個但凡更的少了就渾身不自在的人,所以今天就暫時先發一章,但是我特地多加了一千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