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在其他時候,陳太師肯定會伺機而動,在密切關注江東義師的同時,暗中尋找趁機将其擊破的機會,不過眼下的他,卻無暇處理這件事。
九月初,就當王谡故意傳出趙伯虎戰死的消息時,陳太師已帶着鄒贊父子,率領兩萬餘太師軍撤到了山東。
而與此同時,薛敖已率四千餘太原騎兵渡過大河,抵達了平原郡。
此時的平原郡,郡守黃汾一方連平原城都丢了,隻能帶着敗軍撤到了安德,不知該拿同樣頂着‘平原郡守’官職的泰山賊北天王王鵬怎麽辦。
好在此時篡位的三皇子李虔已從邯鄲敗退,泰山義師失去了最大的仰仗,王鵬一邊大罵邯鄲無能,一邊加大了對黃郡守一方的攻勢,直到薛敖率領四千餘太原騎兵渡河來到平原郡,王鵬這才停止了攻勢。
九月初三,薛敖率軍來到安德,郡守黃汾帶着一幹官員出城相迎。
此時薛敖已從麾下騎兵口中了解了一些情況,在見到黃郡守時不悅質問道:“黃郡守,你等在搞什麽鬼,怎麽連平原也丢了?”
黃郡守苦笑着說道:“薛車騎息怒,下官也是沒有辦法啊。……此前泰山賊投靠了三皇子,被三皇子授予‘平原郡守’的官職,那王鵬仗着這份诏令命下官等人臣服于他,下官等人雖然做出抵抗,但終歸沒有大義……”
“泰山賊投靠了李虔與楊雄?”薛敖亦感覺這事态出乎了他的意料。
當日,他一邊派人向陳太師報訊,一邊率軍來到平原城一帶。
占據平原城的王鵬并不狂妄,得知太原騎兵大舉出沒于平原一帶,王鵬便立即停止了對安德縣的進攻。
不得不說,其實王鵬此時亦感覺有些騎虎難下,他們當初投靠邯鄲的時候,可沒料到邯鄲居然這麽快就被周虎被擊敗了。
這下他們該怎麽辦?
好在前幾日張翟傳來消息,稱他正在想辦法與那周虎交涉,争取得到邯鄲的寬恕,因此王鵬倒也還不至于被薛敖吓得連夜逃離。
九月初七,陳太師與鄒贊父子一同率軍抵達平原郡,先是到安德縣見到了郡守黃汾,随後又率軍至平原城一帶,與薛敖合兵一處。
此時薛敖已通過騎兵的打探了解了更多的事,在見到陳太師後,他表情古怪地說道:“老頭子,咱們撤軍似乎多此一舉了,這幾日我得到消息,居正似乎已經擊退李虔、楊雄等人,奪回了邯鄲。”
“當真?”毛铮聞言大喜,當即贊歎道:“不愧是居正!”
鄒贊父子也很高興,唯獨陳太師捋着胡須一言不發,半響後才問道:“泰山賊怎麽回事?居正赦免了泰山賊麽?”
“這個還不知。”薛敖搖搖頭說道:“不過這兩日,那王鵬曾派人與我交涉,稱他泰山賊已投誠朝廷,不願與我爲敵,我權衡利害,既沒有答複他,也沒有采取攻勢。……另外,我已派人前往邯鄲打探消息,相信不日就會有結果。”
“唔。”
陳太師沉思了片刻,吩咐道:“既然如此,先在平原歇整幾日,等邯鄲的回複。”
雖然他心中有諸般疑問,但倘若他義子周虎果真已奪回邯鄲,但倒也确實不必急着回邯鄲了——倘若隻是謠傳,那也着急這短短幾日。
九月十五日前後,薛敖派出的太原騎兵抵達了邯鄲,虎贲中郎潘袤立即将此事禀告趙虞。
得知此事後,趙虞的心情十分忐忑不安,不止是因爲陳太師即将撤軍回邯鄲這件事令他感到心虛,還有關于他兄長趙伯虎的事。
萬一……
趙虞不敢再想下去。
眼下的他,什麽都不想,隻想等陳太師、鄒贊、薛敖等人回到邯鄲後,仔細詢問有關于他兄長趙伯虎的消息。
九月二十五日前後,那一隊太原騎兵日夜兼程回到了平原郡,得知消息後,陳太師立刻将其召到中軍帳内。
當陳太師問起邯鄲的現狀時,那隊騎兵的伯長帶着幾分笑容恭敬回答道:“太師,周左将軍确實已經奪回邯鄲與朝中百官,我等到邯鄲時,邯鄲已恢複了舊日的穩定,隻是……”
“隻是什麽?”陳太師狐疑問道。
隻見那名伯長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道:“據朝中透露的消息,邯鄲城破了那日,陛下不幸被涼州軍的一名将領所害……”
聽到這話,帳内衆人無不震驚。
就連陳太師亦是罕見地事态,瞪大眼睛驚駭問道:“你說什麽?陛下……遇害?”
他重重一拍面前的桌案,愠怒質問道:“究竟怎麽回事,速速道來,不可有半點隐瞞!”
“是!”
那名伯長打了一個激靈,連忙一五一十地說道:“據小人打探所知,周左将軍奪回邯鄲的那日,楊雄試圖挾持陛下,與三皇子李虔等人一同逃亡,是故他派其部将馬承殺入宮内,欲強行擄走陛下。此時周左将軍率軍殺入宮内,正好堵住那馬承的退路,在走投無路下,那馬承竟用劍重創了陛下,雖然周左将軍當即擊斃了那逆賊,卻已來不及救回陛下……”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時,中軍帳内鴉雀無聲,鄒贊、鄒适父子,并毛铮、薛敖、魏璝等人,皆面面相觑,旋即不約而同地看向陳太師。
他們當然知道,陳太師與晉天子有着超越君臣的情義。
不知過了多久,才見陳太師克制着心中情緒,語氣微微顫抖地問道:“這些……是居正告訴你的?”
『唔?』
鄒贊困惑地看向陳太師。
“不。”
那名伯長在稍稍愣了一下,連忙搖頭解釋道:“小的并未有幸見到周左将軍,是虎贲中郎潘袤、潘中郎告訴小人的。”
“哦……”
陳太師捋了捋胡須,若有所思,半晌又問道:“還有什麽事要禀告麽?”
“呃……”
那名伯長想了想,旋即在看了一眼薛敖後又說道:“将軍命小的向邯鄲打探有關于泰山賊的事,潘中郎亦做出了回複,據潘中郎所言,因朝中正在準備國喪之事,不便再次出兵讨伐泰山賊,是故,朝廷接受了張義、朱武、王鵬等人的投誠……其他的,就沒有了。”
“……”陳太師捋着胡須,一言不發。
見此,鄒贊轉頭看了一眼薛敖,薛敖會意,揮揮手讓那幾名太原騎兵退下了。
此時鄒贊這才低聲問陳太師道:“父親,孩兒見您好似有什麽疑慮?”
“……”
陳太師默默地搖了搖頭,沉聲說道:“先……先回邯鄲!”
見此,鄒贊與薛敖對視一眼,本能地察覺到老父親心中好似有什麽疑慮,但這位老大人不肯明說,他們也隻能藏在信中。
于是,當日陳太師派人警告王鵬,叫王鵬不得再擅自奪占城池,旋即帶着鄒贊父子并薛敖等人,率軍啓程朝邯鄲前進。
足足過了二十日,直到十月中旬,陳太師一行人這才抵達了邯鄲。
盡管這期間随時都有太原騎兵時不時地向邯鄲禀告陳太師的動向,但當得知陳太師即将率軍抵達邯鄲的那一刻,趙虞仍難免有些心驚肉跳。
他的瞞天過海之策,能否瞞過這位老太師,就看這次了。
十月十六日,得知陳太師的軍隊已越過漳水,趙虞帶着虎贲中郎潘袤以及禦史張維二人,出京畿前往相迎。
足足等了半個多時辰,趙虞這一行人終于在邯鄲與魏郡的邊界,迎到了陳太師與其麾下的晉軍。
在見到陳太師時,趙虞率先上前,抱拳行禮:“周虎,恭迎老太師回都。”
以往,陳太師每次見到趙虞都是笑呵呵的,唯獨這次,陳太師的态度十分嚴肅,他那凝視的眼神,讓趙虞心中咯噔一下。
不過陳太師的這份凝視也十分短暫,僅片刻,這位老大人便恢複如常,臉上也勉強擠出了幾分笑容:“居正,辛苦你了。”
“不敢。”趙虞低了低頭,用餘光看着陳太師,看着後者在毛铮的幫助下翻身下馬,心中思忖着這位老太師方才凝視他的深意。
而此時,鄒贊、薛敖二人也已走上前來。
不同于陳太師的态度,薛敖對趙虞倒是一如既往的親近,拍拍趙虞的臂膀調侃道:“喲,居正,這次你可是出盡風頭了,啧啧啧……”
“咳。”從旁的薛敖咳嗽了一聲,大概是覺得在天子新喪的情況下,似薛敖這般嬉皮笑臉,着實不合适。
他正色問趙虞道:“居正,可曾抓到三皇子與楊氏兄弟?”
趙虞搖了搖頭:“不曾,那日楊雄等人留下了斷後的軍隊,護送着三皇子、楊妃等人逃入上黨郡,我雖派梁郡都尉董襲、河南都尉李蒙等人日夜追擊,但終是沒能将這些人擒住。”
“哦。”
鄒贊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卻聽薛敖無所謂地說道:“逃了就逃了吧?等過些時日,待邯鄲徹底穩定下來,我帶兵把楊氏的老巢抄了就是了……”
在衆人之中,也隻有薛敖的态度一如既往,仿佛絲毫沒有收到天子駕崩的影響。
鄒贊搖搖頭,懶得跟自家二弟争論,招招手喚來兒子鄒适,對趙虞介紹道:“居正,這是爲兄的犬子,名适,字子安,此前在虎贲軍擔任中郎之職,前些日子因爲一些事去了山東……”
趙虞了然地點點頭,此時他已知鄒适是爲了護送章靖的妻兒這才去了山東。
“子安,來見過你六叔。”
“是。”
在父親的示意下,鄒适恭恭敬敬地朝着趙虞行了一記大禮,感激說道:“六叔,多謝您救了家母。”
趙虞頓時恍然,擡頭看向鄒贊,卻見鄒贊亦帶着一臉感謝朝着他點了點頭:“來時,少嚴亦托我向賢弟表達謝意。”
“大哥言重了……”趙虞剛開口,就被薛敖摟着他脖子搶走了話:“就是,都是自家兄弟,謝什麽?光嘴上道謝,還不如咱們今晚好好喝一頓……”
聽到這話,鄒贊頓時收起了笑容,咳嗽一聲低聲提醒道:“仲信,國喪期間,不得胡言亂語。”
薛敖眉頭一挑,似乎要駁斥幾句,但最終,他怏怏地撇了撇嘴。
“……嘁!”
而與此同時,陳太師一邊暗中關注着鄒贊父子、薛敖與趙虞的交流,一邊皺眉詢問禦史張維道:“張禦史,陛下他……當真遇害了麽?”
“唉。”
張禦史長長歎了口氣:“此事太師莫要責怪周将軍,陛下的傷勢經禦醫診斷過了,當日陛下被涼州軍的将領馬承一件刺穿了身體,除非神仙出世,否則……”
他一邊比劃着,一邊将晉天子當時的傷勢告訴了陳太師,聽得陳太師一陣沉默。
确實,這等傷勢,恐怕也隻有神仙才能救了。
待一番寒暄後,衆人便一同回到邯鄲城内,旋即,由趙虞、張禦史二人領着,陳太師與鄒贊、薛敖幾人先進宮見到了董皇後。
在進宮前,張禦史特地私下關照陳太師道:“太師,待會見董後時,切勿提到皇孫……”
陳太師頗爲不解:“爲何?”
于是,張禦史便将皇孫李欣亦一同遇害的事亦告訴了陳太師,低聲解釋道:“……我等怕朝野動蕩,是故隐瞞了皇孫身死的消息,欲先虛立皇孫爲新君,待朝野穩定下來後,再做定奪。”
陳太師聽得一臉驚駭,旋即這份驚駭便被憤怒所取代,畢竟據張禦史所言,有确鑿的證據證明晉天子、太子李禥、皇孫李欣祖父孫三人,皆是遭李虔、楊雄一方迫害緻死。
陳太師與晉天子有兄弟之情,豈忍得下這口氣?
“老夫明白了。”深深吸了口氣,陳太師這才勉強壓下了心中的怒火。
随後,在進宮見到董皇後之後,陳太師悲痛地請罪道:“臣無能,緻使邯鄲遭此劫難,請董後降罪。”
“太師使不得。”
董後連忙示意鄒贊、毛铮、薛敖等人将陳太師扶起:“此乃李虔、楊雄等人引起的禍端,與太師何幹?”
見此,趙虞亦趁機在旁請罪道:“董後,此事若要怪罪,當怪罪微臣。……若非微臣一時疏忽,不曾想到那楊雄竟敢公然領兵偷襲微臣,也不至于被困陽平,使楊雄有機會襲擊邯鄲……”
『……』
陳太師轉頭看了一眼趙虞。
就在這時,董後善言寬慰道:“周将軍言重了,據本宮所知,周将軍已然對涼州軍多有防範,先前還爲涼州軍試圖占據元城之事,險些與其大打出手,這些本宮也都知道。隻能怪楊雄那些賊子過于狠毒……”
頓了頓,她又帶着幾分歉意與慚愧對趙虞與陳太師二人說道:“本宮知道太師在江東平亂,本不想攪亂太師的謀劃,且邯鄲有周将軍坐鎮,本宮其實也可放心,但……終歸還是太師親自坐鎮邯鄲,更能讓人心安……周将軍也千萬莫要多想,日後朝廷還要仗着諸位。”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鄒贊與薛敖二人身上。
見此,鄒贊與薛敖不約而同地抱拳行禮:“臣遵命!”
片刻後,陳太師、趙虞衆人向董後告辭,離開了鳳儀殿。
此時,張禦史恭敬對太師說道:“太師遠道而來,今日回府後請好好歇息,國喪之事,還需太師出面主持……”
陳太師點點頭,旋即目光不經意地落在正在與鄒贊、薛敖說話的趙虞身上。
不錯,其實陳太師早就對義子周虎心生了幾分懷疑——當然,他并不是懷疑趙虞與趙伯虎有什麽關系,隻不過是趙虞此前與鄄城侯一家走得過近,讓陳太師心生了懷疑。
要知道此次邯鄲的劫難,晉天子、太子李禥、皇孫李欣祖孫三代皆不幸遭涼州勢力所害,而三皇子李虔則因爲篡位失敗,被迫逃奔涼州,這使得王室正統眼下竟陷入了無人可以繼承的尴尬,隻能從旁支另擇人選。
而旁支中最佳人選,莫過于祥瑞公主的生父,鄄城城侯李梁。
這是巧合麽?
陳太師心中十分懷疑。
畢竟他很清楚他義子周虎的本事,雖然論武藝,這六子周虎是陳門五虎中最差的一個,但論心計、論城府,此子甚至還要勝過鄒贊與薛敖。
有這等心計與城府的六子,居然會被楊雄算計?
别說楊雄了,就算是楊氏五兄弟中最被陳太師看好的楊暐,陳太師也不認爲能騙過周虎。
這份懷疑,随着陳太師回到太師府,親眼看到府内的舊仆大多都安然無恙,變得愈發濃厚。
這場邯鄲的劫難,與祥瑞公主結怨的太子李禥與三皇子李虔,一個喪命,一個亡命出奔涼州,而阻礙鄄城侯李梁繼承王位的晉天子與皇孫李欣,亦紛紛遇害。
可他們這邊呢?鄒贊的夫人、王谡的夫人當時也在邯鄲,卻能安然無恙,甚至于,就連他太師府上的老仆,也幾乎沒有多少人喪生。
這一切……真的隻是巧合麽?難道是上天庇護,是上天站在他陳仲這邊?可既然如此,他陳仲爲何還會失去兩位義子?
還是說,這并非巧合,而是他義子周虎巧妙算計下的結果?
當薛敖吵吵嚷嚷要擺酒祝賀重新奪回邯鄲時,陳太師難得沒有開口喝斥,因爲他顧不上,當時的他,正神色複雜地看着趙虞。
他決定要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