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了一眼怒不可遏的薛敖,鄒贊神色複雜地看向陳太師,他大概能理解父親爲何要這麽做。
是的,爲了大局!
“……”
在鄒贊的目視下,陳太師神色肅穆地看着前方不遠處的趙伯虎。
不可否認,他們此番的‘謀虎’行動十分順利,縱然是像趙伯虎這等狡智的家夥,此刻也陷入了他們的包圍。
隻要他願意,他今日就能爲章靖、韓晫兩位義子報仇。
「父親……」
「父親……」
陳太師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了昔日的記憶,浮現出章靖、韓晫二子從年幼到長成期間的模樣。
盡管二子并非他親生骨肉,隻是他收養的養子,但三四十年相處下來,父子間的感情不是親生骨肉、勝似親生骨肉。
事實上,哪怕是此時此刻,陳太師也恨不得将那趙伯虎挫骨揚灰,爲自己兩個兒子報仇雪恨。
但爲了大局,他不能夠。
縱使今日能殺了趙伯虎,占據有整整八郡地盤的江東叛軍,也不會立即就土崩瓦解,江東叛軍中仍有諸如陳勖、王祀、杜谧、甘琦等大将,會争相接替趙伯虎的位子。
或許陳勖、王祀、項宣、杜谧、甘琦等人會爲了争奪趙伯虎那‘江東義師渠帥’之職而大打出手,甚至反目成仇,但他太師軍這次卻無法趁機進攻,因爲他們必須盡快趕回邯鄲,平定楊氏之亂。
短則數月,長則一年,待等他們解決了楊氏之亂,再次率領軍隊來到江南時,誰曉得是否有人取代了趙伯虎,重新整合了江東叛軍?
别忘了,當年趙伯虎就是在江東義師全面敗北的情況下,孤身逃到江東,在短短半年内就又拉起了一支新的江東義師。
換而言之,殺掉趙伯虎,隻能令江東義師陷入群龍無首的混亂,或者引發其内亂,但卻不足以根除整個江東義師。
但倘若招安了趙伯虎,那完全就是另外一種情況了。
首先,歸順朝廷的趙伯虎,将從此失去類似‘天下義師盟主’的地位,失去其原有的号召力,天下人再也不會相信他那套‘推翻暴晉’的說辭,即便是在江東義師中,趙伯虎的聲譽也會受到極大的影響。
到時候必然遭到天下各路義師鄙夷的趙伯虎,隻能選擇繼續站在朝廷那邊,才能保持當前的地位。
當然,陳太師本人并不屑于耍這種陰謀手段,隻要趙伯虎願意歸順朝廷,日後爲朝廷效力,那麽他也不會做出過河拆橋這類的事——相反,倘若抛開彼此間的仇債不談,事實上陳太師很欣賞、也很看重趙伯虎這個人。
在他看來,趙伯虎的才能,毫不亞于他膝下的五個兒子。
考慮到他晉國現如今内憂外患不斷,天災人禍紛沓至來,倘若能招安到趙伯虎這員帥才,那肯定比殺了此人要有利的多。
隻是這樣一來,他兩個兒子章靖、韓晫的仇就報不了了……
『叔仁、季勇,原諒老夫要以大局爲重……』
陳太師長長吐了口氣,壓下了心中的煩躁,再次将目光投向那趙伯虎。
他再次問道:“如何,趙伯虎?”
“……”
趙伯虎驚疑地看着陳太師。
不得不說,事情發展到眼下這種地步,那位陳太師卻忽然向他提出招安,這着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狐疑地問道:“太師,趙某可以殺了你兩個兒子呢……”
聽聞此言,陳太師的面龐繃地更緊了,在片刻的沉默後,他沉聲說道:“隻要你肯歸順朝廷,日後爲朝廷效力,老夫……老夫可以保證,日後不再追究……”
“老頭子!”不遠處持槍而立的薛敖,再次怒聲打斷。
“住口!”
趙伯虎瞥了一眼不遠處的薛敖,他從薛敖暴怒的反應中不難看出,招安他這件事,陳太師并未事前與他幾個兒子通過氣,仿佛是臨時起意。
但是……爲何?
趙伯虎的心中閃過一絲疑問,但轉念之間,聰慧的他便也猜到了陳太師的種種考量。
爲了大局,爲了晉國,竟能寬恕殺死自己兩個兒子的兇手麽?
趙伯虎心中湧起幾分敬佩,抱了抱拳,用溫和而恭敬的口吻贊道:“太師,不愧是天下傳頌的晉國忠臣……”
但旋即,他便正色說道:“但太師的提議,請恕趙某不能答應!”
見趙伯虎斷然拒絕,就連薛敖都滿心意外,更别說陳太師,他皺着眉頭問道:“爲何?爲何你執意要與朝廷爲敵,與我大晉爲敵?你也是晉人,不是麽?莫非是因爲當年下邳趙氏受戮一事?”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屠戮下邳趙氏,乃是老夫下的令,隻要你願意歸順朝廷,爲朝廷效力,說服你率下江東義師接受朝廷的招安,老夫願意拿我這條命來償還……”
此言一出,兩軍嘩然,遠處的薛敖再次怒喝道:“老頭子,你瘋了麽?!”
就連鄒贊也面色大變,快步走到陳太師身旁勸阻:“父親……”
陳太師擡手阻止了鄒贊,目不轉睛地看着趙伯虎,問道:“如何?”
“……”
看着陳太師那嚴肅的神情,趙伯虎面具下的臉上,亦滿是驚詫之色。
這位陳太師,居然願意拿他性命來抵償下邳趙氏的血債?而且還是在這種時候?
“呵。”
輕笑着搖了搖頭,趙伯虎深吸一口氣,看着陳太師正色說道:“太師一心爲晉國,趙某佩服。事實上,趙某并未因我下邳趙氏之事而記恨太師,包括陳門五虎……”
“……”遠處的薛敖狐疑地看了一眼趙伯虎。
就連站在陳太師身邊的鄒贊,亦頗感意外,忍不住問道:“你不恨我等殺了你下邳趙氏許多人?”
“恨,也不恨。”趙伯虎坦率地說道:“昔日我下邳趙氏舉反旗,太師與五虎作爲晉國的臣子,理當鏟除叛逆,這一點,趙某可以理解。……至于下邳趙氏有許多人死在你等手中,趙某也不記恨,要恨,也隻能恨當時我方勢弱,勢不如人。”
聽到趙伯虎這番話,别說鄒贊,就連薛敖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他還以爲趙伯虎像他一樣,恨不得将他父子幾人通通殺死呢。
此時,陳太師沉聲問道:“既然如此,爲何不肯歸順朝廷?”
聽到這話,趙伯虎舉起一根手指,輕笑着說道:“其一,趙某不願背棄追随我的人!”
他頓了頓,笑着解釋道:“趙某敬重太師,但趙某也并非愚才,猜得到太師所考慮的那些,太師是想通過招安趙某,瓦解我江東義師。若我答應了太師的招安,于下邳的誓師,就徹底成了一個笑話,我八郡江東義師,将因此土崩瓦解。更有甚者,日後太師多半還會命趙某征讨不遠歸順朝廷的義士……”
“……”陳太師沉默了,因爲他确實就是這麽想的。
從旁,鄒贊開口問道:“那,其二呢?”
“其二……”趙伯虎稍稍停頓了一下,語氣也随之冷了幾分:“其二,趙某雖然姓趙,但并非下邳趙氏出身……”
“什麽意思?”
趙伯虎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說得陳太師與鄒贊皆是一愣。
“呵。”趙伯虎笑了一下,目視着陳太師與鄒贊說道:“太師與中郎将不知麽?這些年來,我趙氏是如何受天子的迫害……”
他頓了頓,用嘲諷的語氣說道:“因爲一些諸如‘李氏衰、趙氏興’的流言,晉天子便派人大肆陷害天下各地的趙氏家族,緻使許多趙氏家族家破人亡……”
“……”
陳太師的面色微微一變,此時他終于确定了下邳趙氏爲何要造反,眼前這趙伯虎又爲何要造反。
從旁,鄒贊、薛敖等人亦皺起了眉頭。
不錯,晉天子派内廷校尉童彥四處陷害天下各地趙氏家族這件事,他們父子幾人也是知道的,不過卻是事後才知道的。
因爲在最開始的那些年,陳太師常年坐鎮在晉國北面的飛狐關,與塞外的異族交戰,随後又帶兵出征塞外民族,根本不知國内各地趙氏家族受迫害這件事。
直到葉縣前縣令毛公的長子毛铮帶着亡父臨終前的書信找到陳太師,陳太師才派人叫章靖去追查魯陽趙氏滅門一事。
當時章靖雖然查到了童彥頭上,但因爲童彥乃是受晉天子命令,章靖也無能爲力,隻能将事情真相告訴陳太師。
得知真相的陳太師,在班師回朝後亦曾嚴厲地質問晉天子,也正是在那次,晉天子向陳太師解釋了原因,同時也說出了那‘二虎箴言’。
正因爲這件事,陳太師一直以來就懷疑下邳趙氏其實是被晉天子逼反的,然而對此他也無能爲力。
他能做什麽?讓天子認罪?殺了天子?
作爲臣子,他頂多隻能制止天子的這種暴行,并想方設法彌補曾經受到陷害的各地趙氏家族。
隻不過,各地的趙氏家族已紛紛被害得家破人亡,仇恨的種子已經埋下,縱然他爲那些家族平反,洗刷其‘勾結叛軍’的冤屈,又有什麽用呢?
“……”
陳太師、鄒贊,包括在不遠處的薛敖,不約而同用複雜的目光看向趙伯虎。
不得不說,事态的發展完全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他們原以爲趙伯虎恨的是他們父子,卻不曾想,趙伯虎恨的是晉國,恨的是晉天子,而且其憎恨的理由,讓人無可指責。
沉默了半晌後,陳太師沉聲說道:“趙伯虎,縱然是天子……天子對你趙氏有所虧欠,你趙氏亦不該……”
“不該什麽?”趙伯虎打斷陳太師的話,反問道:“不該報仇?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這話,說得鄒贊與薛敖都沉默了,就連陳太師亦被說得有些啞然,半響陳太師沉聲說道:“你趙氏有冤屈,可以向老夫申述,老夫定會……”
“殺了天子?”趙伯虎戲谑打斷道。
陳太師再次啞口無言。
作爲臣子,他怎麽能、怎麽敢弑君?他最多也隻能規勸天子罷了。
他深深吸了口氣,沉聲說道:“難道爲了複仇,你就要将整個天下拉入戰火麽?”
“哈哈,太師太看得起趙某,太看得起我趙氏了。”
趙伯虎笑着打斷了陳太師的話,旋即目視着陳太師正色說道:“天下義師,并非隻有我趙氏一支,數年前,當大江以南各地的義師起兵時,我趙氏隻是其中之一罷了……”
“那麽現如今呢?!”
“現如今?”趙伯虎輕哼一聲,搖頭說道:“趙某敬重太師,但太師的指責,我卻不敢苟同。……若晉國的天子賢明,天下太平,縱使趙某有謀反之心,各地百姓又豈會雲從?但事實卻是,當趙某振臂高呼,高舉‘反晉’旗幟時,各地紛紛歸順、響應。難道太師不知麽?趙某取江東三郡,未曾動用一兵一卒,後取廣陵、九江、沛郡、下邳,亦不曾費一兵一卒……天下人,苦晉久矣!縱然沒有我趙氏,沒有我趙伯虎,會必然會有人高舉義旗,嘗試推翻暴晉!”
這一番話,說得陳太師、鄒贊、薛敖幾人默然不語。
作爲朝中的重臣,性格正直的父子幾人也不知國内這些年來的積弊,比如朝廷橫征暴斂,再比如各地權貴傾軋百姓,但有些時候,就算是他們父子,也無能爲力。
以一言蔽之,就算他們想要善待百姓,但他們效忠的對象,首位終歸是天子,其次是國家,然後才是國民。
這個效忠順序,就意味着父子幾人在很多事上,并不能做出最公正的判斷。
“呋——”
長長吐了口氣,陳太師揭過了話題,伸出手再次招安趙伯虎道:“趙伯虎,歸順朝廷,老夫惜你是一員帥才,不忍相害,且我大晉,也支撐不住又一場戰亂,隻要你肯歸順朝廷,助朝廷平定江東,老夫可以承諾,日後必然會給天下趙氏一個交代……”
趙伯虎聽罷微微搖了搖頭:“太師太看得起趙某了,僅趙某一人,不足以左右我江東義師的意志,再者,李氏與我趙氏,晉天子于趙某,亦不能共天日!”
見趙伯虎斷然拒絕,薛敖眼中浮現幾許複雜的神色,沉聲喝道:“若你不從,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趙伯虎意外地看了一眼薛敖,旋即哈哈大笑:“晉國不仁,縱使殺了趙伯虎,又豈殺得盡天下有志反晉的義士?殺了趙伯虎,還有趙仲虎!”
『!!』
陳太師的眼睑一顫,面色微變。
就在這時,趙伯虎朝着陳太師等人抱了抱拳:“話雖如此,但趙某還未打算死在這裏,告辭了!”
說罷,他閃身撤回了沼澤之内。
見此,太師軍将領陳玠心中一驚,大聲喊道:“趙伯虎要逃,抓住他!”
話音剛落,不計其數的太師軍便湧向那片沼澤。
甚至于,還有人大喊:“殺了他!爲章、韓兩位将軍報仇!”
“喔喔!”
無數人争相響應。
大喝一聲,蜂擁朝着趙伯虎殺去。
“住——”
薛敖下意識開口喝止,旋即,他整個人愣了一下,滿臉複雜之色。
從旁的陳太師與鄒贊亦是如此,等父子三人反應過來時,太師軍的将士已經追入了那片沼澤。
“父親?”鄒贊小聲請示陳太師。
隻見陳太師臉上閃過幾絲掙紮之色,最終,他重重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