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天子的腦海中突然躍出一個名字,旋即面色變得十分難看,連呼吸都爲之稍稍停頓了一下。
但他掩飾地很好,面色很快就恢複如常,旋即,他語氣虛弱地說道:“周虎,你要與朕談什麽?等禦醫替朕包紮了傷口,你再與朕談也不遲……”
聽到這話,趙虞不禁有些樂了,低頭看了一眼晉天子的腹部。
隻見那塊地方,正迅速被鮮血所染紅。
被人用利刃貫穿,内髒受損,如此嚴重的傷勢,哪怕是神醫也救不回來。
别看晉天子此刻尚還能說話,但趙虞卻知道,這位天子根本堅持不了多久,最多半柱香的時間,這位晉國的天子就會奄奄一息。
想到這裏,趙虞不禁又回頭看了一眼那馬承的兩片屍體——這個該死的混賬,他想要對晉天子說的話,半柱香的時間可說不完呢!
“陛下是想要裝作未認出我麽?”趙虞輕笑問道。
晉天子的面皮微微顫了一下,旋即,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了下來。
“周虎,你究竟是誰?你與江東叛軍的首領趙伯虎,究竟有何關系?”
“陛下果然是認出了趙某。”趙虞微微一笑,毫無隐瞞地說道:“他乃我兄長。……不錯,我正是陛下苦苦找尋的趙仲虎。”
“……”
仿佛是被趙虞說穿了心事,晉天子臉上閃過一絲駭然,他咳嗽了兩聲,帶着壓抑的怒火質問道:“爲何?朕與你兄弟二人無冤無仇,你二人爲何要作亂?”
“真的無冤無仇麽?”趙虞忽然目光一凜。
他看得出來,晉天子并沒有說謊——因爲他根本不知彼此間有什麽怨恨。
但越是這樣,趙虞心中就越發憤怒。
明明是害他魯陽趙氏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但這個仇人竟然不知究竟怎麽回事,作爲受害者,還有比這更令人惱火的麽?
深深吸了口氣,趙虞平靜了一下心情,旋即語氣莫名地說道:“重新認識一下吧,我乃魯陽鄉侯趙璟次子,趙虞……”
魯陽鄉侯趙璟?
魯陽鄉侯?
晉天子的神情起初有些困惑,但漸漸地,他仿佛想到了什麽,臉上逐漸流露出了驚駭惶恐之色。
見此,趙虞冷哼一聲:“想起來了吧?沒錯,便是你授意童彥構陷加害的魯陽鄉侯……就因爲你做了一場噩夢,你便授意童彥迫害天下各地的趙氏家族,誣陷其密謀造反,緻使其家破人亡、含冤而死……我魯陽趙氏,在魯陽縣素有賢名,家父更是受人稱頌的賢侯,修橋補路、施舍貧窮,方圓數百裏的百姓皆稱頌家父的好,然而陛下卻授意那童彥以勾結叛亂圖謀不軌的莫須有罪名,叫童彥帶着梁郡的兵卒殺入我家,使家父、家母并家中上上下下二百餘口,于一夜之間枉死……可憐我魯陽趙氏亦是晉國自開國時傳承下來的勳貴,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僅剩我與我兄長,及寥寥數人,逃過一劫……”
看着趙虞臉上那逐漸變得明顯的憎恨與殺意,晉天子的額頭滲出一層薄薄的汗水,他捂着嘴咳嗽了兩聲,哀求道:“朕……朕不知此事,是那童彥擅自所爲,周虎,不,趙虞,你快替朕傳禦醫,待禦醫治好了朕,朕保證叫那童彥任你處置……”
『就剩半口氣了,還想着禦醫呐?』
趙虞不禁有些失笑,旋即,他搖了搖頭說道:“不必了,我已經幹掉了童彥……你以爲我魯陽趙氏遇害背後的可笑緣由,是誰告訴我的?”
晉天子這才反應過來,眼眸中浮現幾分憎恨,他繼續哀求道:“童彥雖死,但他的親眷還活着,隻要你喚來禦醫治好朕,朕許諾你任意處置其親眷……快,周虎,不,趙虞,快,朕……朕漸漸感到陣陣涼意……”
“……”
趙虞不爲所動地俯視着躺在卧榻上的晉天子,眼眸中閃過幾分嫌棄。
他當然知道童彥還有親眷,但那又怎樣呢?他與童彥的恩怨已經了結了——當日童彥以供出晉天子爲條件,求趙虞放過其妻兒,趙虞親口答應了。
雖然後來童彥的妻兒被不知此事的鄭羅所殺,但這也并非趙虞所希望的。
他與童彥的恩怨已經了結。
更何況,童彥僅僅隻是一柄刀而已,若非眼前這位晉天子授意童彥迫害天下各地的趙氏家族,那童彥又豈會閑着沒事去構陷一家又一家的趙氏家族。
而現如今,這位晉天子爲了活命,毫不猶豫抛棄了童彥的親眷,這種行爲讓趙虞感到不齒。
最最可笑的是,這位晉天子甚至不知童彥的妻兒已死,這讓趙虞愈發感到憤怒。
因爲他聯想到了他魯陽趙氏——當年他魯陽趙氏因爲這位晉天子的聖意而家破人亡,事後這位晉天子是否也一無所知呢?
再次吸了口氣,再次調整了一下心情,趙虞淡淡說道:“不必了,我家與童彥的恩怨已經了結了,即使我心中仍有憎恨,也隻是針對陛下,而不是他……”
晉天子臉上的惶恐之色變得愈發濃了,他慌亂地說道:“你想要什麽,朕都可以給你,朕可以追封你已故雙親,朕可以封你爲侯……”
可能是察覺到了什麽,他拼命捂着受創的腹部,哀求道:“總之,朕什麽都可以給你,快傳禦醫……對了,你不是想要與祥瑞成婚麽?朕也可以答應……看在祥瑞的份上,快叫禦醫前來,祥瑞與朕最親了,朕若有何不測,她一定會難過的……”
“呵呵呵。”
見晉天子想盡辦法要自己去傳禦醫,這種畏死乞活的醜态,看得趙虞心中十分痛快。
他輕笑着說道:“你爲何覺得,我想與那丫頭成婚?”
“你……”
晉天子好似也忽然反應過來了,驚駭地看着趙虞道:“你……你是爲了利用她接近朕?繼而報複朕?”
“唔……差不多吧。”
趙虞笑了笑,旋即坐在床榻邊沿,拍拍晉天子的肩膀道:“死心吧,趙某既然在你面前坦露真正的身份,又豈會容你活下去呢?況且以你的傷勢,除非請來神仙,否則斷然是難救了……與其低聲下氣哀求于我,不如少說幾句,保存體力,我還想我這些年的經曆都告訴你呢。”
他這番話,可謂是打破了晉天子心中最後的一絲希望,面色頓變的晉天子,用無比憎恨的目光看着趙虞,咬牙切齒地罵道:“陳仲誤朕,若非他将你收爲義子,朕斷然不會……”
“陳太師啊?”
趙虞輕笑一聲,說道:“對于陳太師,我還是很敬仰的,當時我也沒有想到陳太師會因爲愛惜我的才能而将我收爲義子……其實迄今爲止,我并沒有答應,不過這并不妨礙我敬仰太師與陳門五虎……算了,不說這些了,說說這些年我都做了什麽吧?”
“哼。”
盡管晉天子已變得越來越虛弱,但他依舊用一聲冷哼表明了态度。
趙虞見此也不在意,笑着說道:“别急着拒絕,就算你不想知道,我也會告訴你。報仇這事啊,若不能叫仇人死個明白,就好比錦衣夜行……”
說罷,他也不理會晉天子,坐在榻旁講述起來:“當年逃過一劫後,我便逃到了昆陽,以周虎作爲化名,幹掉了黑虎山的前首領楊通,成爲了黑虎寨的首領……随後于昆陽擊敗了關朔、陳勖所率的義師,成爲了颍川郡的都尉……差不多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設計抓到了童彥,從他嘴裏知道了所謂的‘二虎谶言’……真是可笑,我魯陽趙氏慘遭橫禍,上上下下二百餘口枉死,起因居然是因爲陛下你做了一個噩夢……”
“不是應驗了麽?”晉天子一臉恨意地說道。
“是啊,應驗了呢。”趙虞瞥了一眼晉天子,一字一頓道:“不過,是誰親手炮制出了‘二虎’呢?若沒有當年那場橫禍,我與我兄長會安安分分留在家中,待過些年,由兄長繼承鄉侯的爵位,而我則尋求仕途……”
晉天子忽然沉默,面色變得愈發難看。
而此時,趙虞繼續說道:“自從童彥口中得到了真相後,我便尋思如何報當年之仇。……那童彥隻是你手中一把刀而已,談不上我魯陽趙氏真正的仇人,既要報仇,我就要讓陛下也體會到家破人亡的滋味!”
他瞥了一眼晉天子,嘲諷道:“如今告訴你也無妨,泰山賊,是我叫他們襲擊邯鄲的。”
聽到這話,晉天子猛地一震,駭然看向趙虞:“你……”
此時他忽然想起,泰山賊的形成,正因爲眼前這‘周虎’将濟陰、東平、任郡幾處的亂賊通通都驅趕到了泰山,這才有了現如今的泰山賊。
也就是說,當年這‘周虎’是故意的!
微微吸了口氣,晉天子忍着腹部的創痛,咬牙說道:“可笑!你指望區區一群亂賊能攻陷邯鄲不成?”
“當然不是。”趙虞笑着說道:“我隻是拿泰山賊作爲誘餌,引李虔上鈎罷了……你看,三殿下十分配合趙某,立刻就趁機招涼州軍入京……”
“……”晉天子額頭的冷汗愈發多了,也不知是驚的還是痛的。
此時,趙虞換了一個坐姿,繼續說道:“其實我本沒打算來邯鄲蹚這趟渾水,誘使李虔招涼州軍入邯鄲,也隻是想挑撥邯鄲的内亂,挑撥陛下膝下兩位殿下自相殘殺……呵,我故意叫祥瑞偏向太子李禥,想必當日李虔心中的壓力也是不小,我斷定他不會放棄這僅有的機會……”
“……”晉天子咬牙切齒地看着趙虞。
“不過我也沒想到,陛下居然招我入邯鄲,呵呵呵,這算是引狼入室麽?”趙虞調侃道。
晉天子恨地咬牙切齒。
他此前就考慮過‘引狼入室’的問題,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不止是三皇子李虔引來了涼州楊氏這頭‘狼’,甚至于,他又親自引入了一頭‘虎’,一頭最兇惡的虎。
可笑之前在大興殿外的花園裏,晉天子還神色凝重地叫這頭‘兇虎’去監視涼州軍的一舉一動,甚至對其坦言了‘二虎谶言’中那頭最兇惡的‘小虎’——晉天子毫不懷疑,這趙虞當時心中恐怕是在狂笑。
他咬牙質問道:“是你故意讓楊雄得逞?”
“當然!”
趙虞瞥了一眼晉天子,輕笑道:“泰山賊是我的棋子,裏面怎麽可能沒有我的人?可笑楊雄、楊暐兄弟二人居然想跟泰山賊聯手偷襲我,哼,楊暐與泰山賊衆人談妥的當日,我就已經得知了一切,隻不過故作不知,故意叫楊雄得手罷了……”
“這對你有什麽好處?”
越發虛弱的晉天子,強撐着精神問道。
聽到這話,趙虞攤了攤雙手,笑着說道:“陛下以爲,你我爲何會有似眼下這般談話的機會?”
晉天子頓時醒悟:這厮故意叫楊雄得手,就是爲了借着‘勤王’的名義重新奪回邯鄲,然後利用奪城時的混亂,對他不利……
就像眼下,城内、宮内一片混亂,誰會注意到他堂堂一國天子究竟死在何人手中?
『朕斷然不會叫你得逞!』
心中一橫,晉天子用盡最後的力氣,忽然大喊道:“來……”
然而還沒等他吐出第二個字,他的嘴就被趙虞用一件衣物給堵上了。
看着晉天子眦目欲裂的模樣,趙虞平靜地說道:“雖說眼下宮内宮外都是我的人,但,還是謹慎點爲好,你說對吧,陛下?”
“嗚……嗚嗚……”
晉天子擡手試圖掙脫,試圖推開嘴上的衣物,奈何重創虛弱的他,根本沒剩下多少力氣。
又氣又恨,晉天子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瞪着趙虞,拼命掙紮了一番。
“放心去吧,陛下。”
趙虞俯下身,故作痛心地輕聲說道:“您不幸被逆子李虔與楊雄等人所害,臣會替你報仇,送三殿下下去陪你……”
“嗚……”
晉天子睜大了眼睛,又拼命掙紮了一陣。
旋即,也不知是拼命掙紮撕裂了傷口,導緻流血愈發過快,亦或是那半柱香工夫的回光返照已迎來了終點,晉天子的動作慢慢停止下來,他不再掙紮,眼中的神光也逐漸失去。
這位晉國的天子,大概是死了。
見此,趙虞長長吐了口氣,重新坐回卧榻邊沿,神色複雜地看着榻上一動不動的晉天子。
不可否認,在這個害他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面前坦露他這些年來爲了報仇的種種謀劃,看着對方震驚、惱恨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這固然是很痛快,但當這位晉國的天子終于咽氣之後,趙虞收獲的卻隻是空虛。
整整十餘年的謀劃,就爲今日?
值當然值,但趙虞仍舊感覺有所缺憾。
可以的話,他還有許多心裏話想要說,他想要晉天子備受憎恨與懊悔的折磨,隻可惜,晉天子先前被馬承重創,根本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
哪怕他放着不管,這位晉天子也活不過半柱香。
這……算是報仇了麽?
趙虞也有些吃不準,因爲他并沒有感受到那種大仇得報的痛快,反而有種惆怅與迷茫。
『是因爲沒有親自動手麽?』
趙虞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右手。
此時,一幹黑虎衆早已離開了殿内,隻剩下牛橫與何順二人看着趙虞與晉天子交談。
似乎是看出了趙虞的惆怅與茫然,二人走上前來,旋即,牛橫抓着趙虞的肩膀輕輕搖了搖頭,問道:“你怎麽了,阿虎?”
“沒什麽。”
趙虞站起身來,在回頭看了一眼已睜着眼睛咽氣的晉天子後,用頗有些索然無味的語氣說道:“隻是覺得,這種大仇得報的感覺,與我預想的有些出入……”
先比較一臉茫然的牛橫,何順似乎能理解趙虞的話,點點頭說道:“或許是因爲首領沒有親自了結他吧。”
“是這樣嗎?”
“肯定是。”不等何順開口,牛橫便點了點頭,旋即他瞥了一眼卧榻上的晉天子,哼聲道:“這老兒害你家破人亡,就這麽叫他死了,太便宜他了!照我說,就得将他千刀萬剮。”
在何順哭笑不得之餘,趙虞也是無奈地笑了笑:“那就不必了,倘若如此,外人一眼就能看穿了……”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名黑虎衆匆匆走入,抱拳禀道:“首領,有一群自稱是朝中官員的家夥想要闖入宮門,得知我颍川軍已控制了宮内,他們便想求見首領。”
趙虞微微思忖了一下,點頭說道:“帶他們到這座宮殿來。”
“是!”
在那名黑虎衆轉身離去之際,趙虞重新戴上了面具,旋即将仍捂在晉天子嘴上的衣物拿走,遞給了何順:“去燒了。”
何順點點頭,接過那件衣物藏入懷中,轉身走出了宮殿。
不多時,便有一群官員急匆匆地來到了養心殿,其中有兵部尚書孟謙、兵部侍郎李愉,還有禦史張維,這幾人先前被楊雄下令抓入了天牢,想必是趁着今日的混亂從牢内逃了出來。
禦史張維與趙虞也算老相識了,待奔進内殿,遠遠看到趙虞站在卧榻旁,張禦史便大叫道:“周左将軍?!周左将軍,陛下何在?”
看着奔入殿内的一衆大臣,趙虞無聲地搖了搖頭,旋即将目光落在榻上的晉天子身上。
見此,那一幹大臣才注意到榻上的晉天子,紛紛快步上前圍住卧榻,大聲哀哭起來。
“陛下……”
“陛下怎麽會……”
在衆人嚎哭之際,趙虞指着地上那馬承的兩片屍體,故作歎息道:“周某來遲一步,周某來時,這涼州軍的将領已劫持了陛下,我勸他放開陛下,可以饒其不死,奈何他不從,加害了陛下……等我将陛下扶上榻,欲找禦醫,已經來不及了……”
聽到這話,一幹官員的嚎哭聲愈發響。
誰也沒有懷疑趙虞的解釋,畢竟養心殿殿内殿外那一地的屍體,足以證明是涼州軍想要劫持天子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