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禥,也是消息靈通啊。』
心下暗暗嘀咕了一句,趙虞答應下來,跟着那名宦官來到了東宮。
說實話,他大緻可以猜到太子李禥找他究竟想做什麽,無非就是兩件事罷了:其一,得知他與楊雄發生了沖突,想趁熱打鐵将他拉攏過去;其二,說一些三皇子李虔與涼侯世子楊雄的壞話,提醒、或挑唆他對二人加大防範。
事實證明趙虞的判斷還是非常準的,當日他見到太子李禥,後者果然提了這兩件事,甚至他還告訴趙虞:“……據我所知,昨日三弟将楊雄請到其府内,二人于密室内商議了許久。”
這話,趙虞也就姑且聽之——你太子李禥再能耐,也不至于買通了李虔身邊的人吧?就算是,李虔又豈會毫無防範?
在趙虞看來,太子李禥的話應該是臆測居多,目的在于希望在‘周左将軍’心中留下一個‘三皇子李虔正在密謀大事’的印象。
當晚回到太師府後,何順對趙虞說道道:“似乎天子與太子,都認爲三皇子李虔正在密謀大事……”
“這不是顯而易見麽?”趙虞淡淡一笑說道。
根本無須晉天子與太子李禥提醒,他也知道三皇子李虔正在密謀大事,畢竟皇位争奪已經差不多到了最關鍵的時候,而朝中大多數是看好太子李禥的。
包括陳太師與祥瑞公主。
陳太師确實從不參與王室内争,但總得來說,這位老大人還是支持‘名正言順’的——名正言順,指的可不就是太子李禥麽,人家是嫡長子啊。
至于祥瑞公主,雖然太子李禥與三皇子李虔她一個都不喜,皆恨之入骨,但不可否認,她愈發恨三皇子李虔,無論是上次回到邯鄲還是這次,她都有意無意地透露出了這個态度。
陳太師與祥瑞公主的‘默認’,使得朝中的風向逐漸向太子李禥偏移,變相地将三皇子李虔逼到了絕路——倘若後者不再想想辦法,他幾乎不可能繼承皇位。
如此一來,涼州楊氏就成了三皇子李虔唯一的依靠,當然,也是最強力的依靠。
問題在于,涼州楊氏敢不敢爲了外甥李虔謀反?用武力助其奪取皇位?
趙虞當然希望楊雄幾人能有這個膽量,否則……那他可能就要白來一趟了。
在邯鄲住了一宿,次日趙虞再次離城回到邺城,名義上是監視泰山賊的動靜,實則是想辦法與對面泰山義師的張翟取得聯系。
畢竟即将到來的這場大戲,各方角色已紛紛進場:泰山賊是‘蟬’,西涼軍是‘螳螂’,而晉天子的目的并不止想當‘黃雀’,他更想當樹下手握彈弓、對準黃雀的那人。
那麽黃雀是誰呢?
黃雀便是那頭‘小虎’——至少在晉天子是這樣看待的,他堅信對他晉國威脅最大的那頭小虎,此刻就在邯鄲一帶,密切關注着這場由泰山賊引起的動蕩。
從某種角度來說,晉天子的判斷倒也沒錯。
總之,晉天子想讓西涼軍先把泰山賊給剿了,一方面削弱西涼軍,一方面想看看能不能把那頭小虎逼出來,畢竟在晉天子堅信泰山賊是受那頭‘小虎’唆使的,否則一般賊寇,哪有膽量攻擊他晉國的王都?
基于這一點,趙虞也思忖着要不要配合一下那位晉天子。
回到邯鄲的當日晚上,趙虞在魏郡郡守韓湛爲其準備的一座宅邸中,吩咐何順喚來了鄭羅。
沒過多久,最近一直以黑虎衆名義留在邺城的鄭羅,便來到了趙虞所在的書房内。
沒錯,鄭羅早就從沛郡一帶回來了——當初陳太師與陳門五虎攻破下邳後,趙虞擔憂其兄趙伯虎的安危,随派鄭羅帶着其同伴前往江東打探消息,後來趙伯虎安然無恙于吳郡揭竿而起,鄭羅便帶着這個好消息回到了趙虞身邊。
前段時間趙虞派人赴泰山給張翟送信,轉告項宣那十萬石糧食的事,就是鄭羅代爲送信的。
“又要麻煩你跑一趟,替我将張翟約出來。”
“是。”
鄭羅幹脆簡潔地應下,轉身離去。
一日後,鄭羅便帶人喬裝打扮來到了元城。
目前泰山義師控制了三座城,分别是遠城、陽平以及東武陽,即泰山義師踏上河北這片土地後沿途攻取的,本來倉亭津也在他們的掌控下,可惜前段時間被鄒贊與東郡都尉李洪奪回去了。
正因爲占據有三座城池,因此目前泰山義師并不缺軍糧,他們缺的是兵力。
因此,當他們受阻于漳水之後,張翟與幾位天王便着力于征募新兵,擴大兵力。
然而,征募新兵的事宜并不順利,原因在大河以北各縣的百姓,他們對晉國的畏懼要比大河以南各郡縣的人更甚——畢竟他們離邯鄲更近嘛。
因爲這個原因,盡管朱武、呂僚、王鵬等人大力征募新卒,也沒有招到多少人,撐死了也就二三千人,與趙伯虎在江東振臂一呼、數萬雲從截然不同。
不過在民心上,元城、陽平、東武陽三縣百姓在暗中還是支持泰山義師的,期待後者能做出一番大事業,但真正願意投奔的人卻很少,說到底,還是懷疑泰山義師不能成事——尤其是某位周姓的陳門五虎被晉國朝廷招到邯鄲一帶之後。
不得不說,‘左将軍周虎’回援邯鄲一事,着實是對泰山義師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首先,原本有意投奔泰山義師的平民變得駐足觀望,其次,似朱武、王鵬、陶繡幾人也變得有些忐忑。
這也難怪,畢竟在陳門五虎中,他們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個當初将他們驅趕至泰山的家夥。
呂僚呂天王是這些人中唯一的例外——哦,應該是唯二的例外,因爲還有一個張翟。
張翟的心中倒不忐忑,他隻是覺得很困惑。
因爲他曾以爲那位周将軍不會接受晉國朝廷的征召,沒想到,那位周将軍居然接受了。
當然,他并不懷疑那位周将軍試圖利用他泰山義師立功升官,因爲人家沒必要——他懷疑是其中出現了什麽變故?
就在他困惑之際,鄭羅來到了他的住處。
上回就是鄭羅給張翟送的信,張翟自然認得鄭羅,當心腹石續将鄭羅領到張翟面前時,張翟先是一驚,随後心中一喜:他就知道那位周将軍不會不管他們。
心喜之餘,張翟立刻将鄭羅帶到密室,旋即恭敬地問道:“鄭兄,是‘那位大人’派你來聯系在下麽?”
見鄭羅點了點頭,張翟又問道:“爲何‘那位大人’會在邯鄲?我以爲他不準備接受晉國朝廷的傳召……”
對于此事,鄭羅還是知道一二的,聞言淡淡說道:“他若不接受,此刻就是陳太師或鄒贊坐鎮邯鄲。”
“哦……”張翟頓時恍然大悟,心中僅有的一絲猜忌亦因此煙消雲散。
的确,對比那位周将軍,他當然更不希望面對陳太師或鄒贊,這兩位對他們泰山義師可不會有半點心慈手軟。
恍然之餘,他又問鄭羅道:“不知那位大人派鄭兄前來,有何吩咐?”
“他想見你一面。”鄭羅直接了當地說道:“你準備一下吧,其他的我會安排。”
“好。”張翟點點頭,沒有二話。
于是,張翟就以‘視察漳水一帶晉軍’作爲借口,出城帶着鄭羅來到了漳水一帶。
此時陶繡駐守在東武陽,其他朱武、王鵬、呂僚三位天王皆在元城這座‘前線之城’,三人得知張翟的去向,也不覺得奇怪。
等到張翟與鄭羅幾人到了漳水一帶,那正是正午前後,隻見漳水西岸的雪地上,來來回回皆是魏郡、東郡的晉軍。
此時鄭羅招來接應的人,讓張翟換上了颍川郡軍的甲胄,随後再遞給一塊黑巾,叫他綁在頭上。
這樣的裝扮,就能讓張翟混過去?
沒錯,因爲此刻的漳水西岸,不止有魏郡、東郡的晉軍巡邏,還有颍川郡的旅狼,一般的晉軍兵将可不敢招惹那些頭上綁着黑巾的友軍——人家可是左将軍周虎倚重的精銳!
這不,喬裝打扮成旅狼的張翟,無驚無險地就穿過了魏郡、東郡兩地晉軍的警戒區域,哪怕途中撞到了一支晉軍巡邏隊,對方也沒有盤問的意思,隻是客氣地問了句:“兄弟往哪去?”
反倒是督百許柏麾下的幾名旅狼對鄭羅、張翟這一行人起了疑,畢竟他們可不知這邊有他目的兄弟。
不過鄭羅出示了一塊黑虎令,那幾名旅狼就退去了。
畢竟黑虎令,隻有趙虞身邊的那一幹黑虎衆頭目才有,比如牛橫、何順、龔角。
總而言之,當日黃昏之前,張翟在鄭羅的帶領下來到了邺城。
親眼瞧見邺城的守軍因爲他泰山義師而提高了防範,張翟覺得還是挺有意思的,畢竟他這個泰山義師的‘賊首’之一,如今就在晉軍控制的範圍内活動。
片刻後,鄭羅帶着張翟進了邺城,來到了趙虞居住的宅邸,見到了正在書房内的趙虞。
“周将軍,别來無恙。”
“哈哈。”
面對朝自己行禮的張翟,趙虞笑着将其請入坐席。
一番簡單的寒暄過後,趙虞便向張翟解釋了此番請其過來見面的原因,将有關于西涼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張翟。
張翟聽得心中很是驚訝:“西涼軍?将軍的意思是,你不準備參與?”
“唔。”
趙虞點點頭,并不介意向張翟透露實情:“晉天子暗示我借機削弱西涼軍,是故我不會參與來年對你等的戰事……”
『晉……天子?』
張翟臉上泛起幾許古怪之色。
畢竟他可是知道,眼前這位周将軍背地裏暗助了他們義師許多,很顯然對晉國毫無效忠之意,而不可思議的是,這位周将軍居然被晉國朝廷招到了邯鄲,甚至還見到了晉國的天子。
這位周将軍,真的是有本事。
思忖一下後,張翟正色問道:“周将軍希望我等怎麽做?”
“拖!”
趙虞平靜地說道:“盡可能地拖着就好。……你放心,雖然西涼軍十分強悍,但我認爲他們不會盡心盡力,涼侯楊秋的幾個兒子此番接受邯鄲的傳召,多半也有他們自己的目的……”
随後,趙虞便将有關于三皇子李虔的事告訴了張翟,旋即對張翟說道:“……他們多半會懷疑,一旦他們迅速剿滅了泰山義師,他們就會被邯鄲勒令返回西涼,因此不會盡心盡力,你大可放心。”
事實上,就算西涼軍剿滅了泰山義師,晉天子其實也不會遣返西涼軍,因爲晉天子還要拿西涼軍防範某頭小虎哩,但西涼軍可不知這件事,因此趙虞判斷,楊雄等人應該不會盡心盡力,多半會趁着圍剿泰山義師的期間,暗中籌備什麽。
“我明白了。”張翟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一直以來忐忑不安的心情逐漸平複下來。
眼前這位周将軍不參與對他們的圍剿,而西涼軍也注定不會盡力,那他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當晚,趙虞留張翟在宅邸内吃酒用飯,因當時天色已晚,張翟索性在這座宅邸内住了一宿。
次日,張翟在鄭羅的安排下原路返回,回到了元城。
十二月,漳水兩岸依舊風平浪靜,無論是魏郡、東郡的晉軍,或者那五千西涼騎兵,亦或是泰山義師,都沒有絲毫異動。
但私底下,張翟正在元城積極備戰,以應對年後涼州軍的進攻。
轉眼到了新年,即王三十年正月。
除夕之夜時,晉天子在邯鄲設了宮筵,邀請朝中百官,趙虞與楊雄也分别收到了邀請。
至于祥瑞公主就更别說了,從頭到尾就坐在天子身邊,讓許多人不禁羨慕這位公主受到的恩寵。
筵席間,太子李禥故意借着敬酒的名義來到了趙虞身邊,做出一副與他親密交談的模樣。
趙虞當然知道這位太子去做給朝臣看的,更是做給三皇子李虔看的,以此暗示衆人:他已得到了陳門五虎的支持。
趙虞并沒有揭穿太子李禥的小心思,隻是時不時地抽暇關注三皇子李虔。
正如他所想的那樣,三皇子李虔見到這一幕面色并不好看,直到坐在他身側的涼侯世子楊雄低聲對他說了幾句什麽。
『太子,這是在逼迫李虔麽?』
端着酒盞抿了一口,趙虞心下暗暗想道。
說實話,他并不認爲太子李禥此時刺激三皇子李虔是什麽明智的決定,倘若換做趙虞,他這會兒會主動與三皇子李虔攤牌,許下重諾,大不了封弟弟一個王位,說不定三皇子李虔也會因此退縮,接受兄長許下的利益,放棄與兄長争位呢?
然而,太子李禥偏偏采取了一種逼迫的方式,試圖迫使弟弟李虔退縮。
不得不說,在李虔有涼州楊氏這股外援的情況下,這種舉動非常危險,或會刺激李虔不惜铤而走險……
不過還是那句話,這與他趙虞何幹?
或者幹脆點說,他樂見其成——若李虔與涼州楊氏不铤而走險,那他豈不是白來邯鄲一趟?
『李虔與太子,多半已經是不死不休了,但涼州軍……未必肯陪着李虔冒險,唔,年後我得設法進一步刺激西涼軍與中樞的矛盾……』
搖晃着手中的酒盞,趙虞心中已有了打算。
期間,趙虞與那楊雄的目光不止一次對碰,看得朝中諸大臣心中忐忑,畢竟諸位朝臣已得知,前些日子這兩位就已經在邺城爆發過一次沖突,甚至于,因爲楊雄與其護衛羞辱陳門五虎,左将軍周虎還殺了楊雄兩名護衛。
也正因爲這,今日的宮筵氣氛着實有些詭異。
新年的正月、二月,不止邯鄲,整個天下都風平浪靜,就仿佛是暴雨前的死寂。
待等二月中旬積雪消融,天氣逐漸轉暖,各種事一下子就爆發了。
比如河南就再次爆發了叛亂,讓原本正負責圍剿伊阙賊的都尉李蒙倍感頭疼。
其他地方,似山陽、東平、甚至位于大河下遊的平原郡,亦相繼出現了叛亂。
這也難怪,畢竟去年發生了太多的事,先是趙伯虎率江東義師奪回下邳,于下邳二次誓師,随後又有泰山賊襲擊邯鄲,一舉攻到魏郡,這兩件大事,可以說讓整個天下都親眼看到了晉國的虛弱。
于是乎,各種暗懷野心的家夥就紛紛冒出來了,打着義師的旗号開始作亂。
不過這些亂相,此時還未傳到邯鄲,就連趙虞也暫時不知,此刻的他,隻密切關注着涼州軍主力的行程。
據趙虞所知,此番楊氏兄弟來了三人,分别是長子楊雄、三子楊勉,以及五子楊暐。
相比較早已年過四旬的楊雄,聽說其五弟楊暐年紀比王谡還要小一、兩歲,不過又據說,這楊暐是楊氏五虎中最有天分的一人,就連陳太師都稱贊過,趙虞也不知是真是假。
而眼下,楊勉、楊暐兄弟二人正率領五萬餘涼州軍朝邯鄲進發,據說已位于河内郡與魏郡的交界。
五萬涼州軍,這個數目着實不小了,畢竟趙虞此刻所有的兵權,即颍川軍、虎贲軍,還有魏郡、東郡的晉軍,通通加到一起,也不過六七萬罷了。
而論精銳程度,顯然是那五萬涼州軍要厲害地多了。
不過……
『僅憑五萬涼州軍就想在邯鄲搞事,這未免有點托大啊……』
思忖之餘,趙虞喚來了鄭羅,囑咐道:“你帶人去西邊打探一下,看看是否還有藏匿行蹤的涼州軍。”
“是!”鄭羅沒有二話,接令而去。
三月上旬,趙虞接到消息,稱楊勉、楊暐兄弟二人率領的五萬涼州軍,已經過了蕩陰縣,抵達了邺城東側十幾裏處的那座營寨。
這讓趙虞精神一振,畢竟涼州軍主力的抵達,就意味着這場大戲終于要拉開帷幕了。
除了泰山義師注定是‘蟬’的角色,其餘無論是晉天子、還是楊氏兄弟,他們都想當黃雀,甚至是拿彈弓對準着黃雀的那個人。
趙虞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