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郡東部的這幾座城池,乃是他麾下大将鄒袁在四、五月時陸續收複的,鑒于晉國朝廷并未在汝南東部乃至沛郡一帶部署重兵,當初鄒袁打的時候就比較輕松,每次攻打某座城時,隻需他帶着大軍在城外現身,稍微做做準備猛攻的樣子,城内就差不多放棄了抵抗。
似這般輕松,自然得力于汝南義師的好名聲——在如今天下各路反賊中,江東義師與長沙義師,是唯二不殺官的反賊,當江東義師與長沙義師攻陷某座城池後,大多數情況下仍會啓用該城本來的官府班底來管理,因此對于大多數城池而言,被這兩支義師攻陷,其實也隻是換了一面旗幟的區别而已,即将‘晉’字旗幟換成了‘江東義師’或‘長沙義師’。
當然,在這兩支義師的管制下,各縣縣衙的權力确實要小上不少,至少再也不敢、或者無力去做‘官富勾結’的事,這兩支義師在這方面的管控,要比晉國朝廷嚴厲地多。
不過對于這一點,像汝南郡守楊翰這等前晉國官員是可以接受的,隻有那些曾經私下幹些貪贓枉法之事的是官員,才會感歎一聲:世道艱難。
“渠帥覺得如何?”
在視察罷汝陰之後,汝南郡守楊翰問項宣道。
項宣微微點了點頭,笑着對楊翰說道:“項某十分滿意,這段日子辛苦楊大人了。”
“哪裏哪裏。”楊翰笑着擺擺手。
這段時間,隻要他長沙義師新拿下一座城池,楊翰就會立刻趕過去,一方面協助江東義師穩定該縣的局勢,一方面則重新任免官員——在縣衙官員任免方面,項宣全權交給楊翰,毫不過問。
畢竟項宣在意的隻是結果:待今年秋季收成時,就是他驗證楊翰等官員的時候。
正因爲項宣并不專權,也不過多幹涉楊翰等官員的運作,因此這段時間項宣與楊翰相處地十分不錯。
說句在楊大人看來不怎麽合适的話,他如今在長沙義師這邊,其實過得比過去更舒坦,因爲項宣從來不質疑他、幹涉他,隻要是有利于汝南的政令,項宣甚至會命令長沙義師全權支持——在汝南這塊地面上,如今有誰敢反抗項宣?
在項宣的全權支持下,楊翰提出的種種政令迅速在各縣得到施行,效率驚人。
在二人談聊之際,忽有人前來禀報:“啓禀渠帥,鄒袁将軍已拿下谯縣。”
“好!”
項宣也不在意楊翰等人在場,滿意地點了點頭。
對于鄒袁拿下了谯縣,他絲毫不覺得意外。
畢竟谯縣位于沛郡的西部,而據他所知,沛郡境内以相城爲界,東部已盡數被江東義師占領,隻剩下西部幾座城仍屬于晉國。
當然,江東義師可不是沒有能力打下這座城池,隻不過趙伯虎一沒有時間、二沒有多餘的精力罷了。
畢竟五月前後,趙伯虎的主要目的是打下下邳,甚至于,即便是攻陷下邳後,趙伯虎也沒有時間與精力攻占沛郡全境,他要急着趕赴琅琊郡的開陽。
于是趙伯虎便發書給項宣,委托項宣派兵攻打沛郡西部,同時也将沛郡東部劃到了項宣名下,隻要項宣攻陷沛郡西部的那幾座城,就能立刻前往相城,接管沛郡東部。
倒也不算趙伯虎‘讓利’給項宣,隻不過是他吸取了前江東義師‘因貪城貪地而敗’的教訓罷了。
截止趙伯虎攻陷下邳郡後,江東義師手中已握有包括下邳、彭郡、廣陵在内的八個郡,地盤已經非常龐大,縱使得到沛郡,也不過是錦上添花。
更别說江東義師即将直接面對陳太師率領的晉軍主力,無暇兼顧沛郡,因此趙伯虎索性就将沛郡劃給了項宣。
别看項宣當時也号稱有長沙、江夏、汝南三郡,但長沙與江夏二郡隻是小郡,對于江東義師而言隻是能錦上添花的沛郡,對于長沙義師而言卻是極大的助力,有助于項宣抵抗周虎與項宣二人的夾擊——至少明面上是這樣。
在收到趙伯虎的書信後,項宣心中大喜。
畢竟沛郡,那可是并不亞于汝南、颍川、河南的人口大郡,而且十分富裕,不亞于江東義師手中的廣陵、吳郡,隻要他項宣得到了沛郡,他會被某個姓周的家夥擺布麽?
唔……大概吧。
想到那個姓周的家夥,說實話項宣心中也沒什麽底氣。
黃昏時,就當項宣與楊翰以及汝陰的諸官員在城内一座酒樓用飯時,忽然有士卒來報:“渠帥,南陽義師的何渠帥求見,說是有要事與渠帥商量。”
『何璆?』
項宣微微皺了皺眉。
從旁,汝南郡守楊翰聞言色變道:“莫非颍川有什麽異動?”
聽到這話,在場衆人也是紛紛變色。
别看一直以來都是項宣的南陽軍在對長沙義師占領的地盤用兵,但長沙義師上上下下,包括楊翰等一批已倒向長沙義師的官員,他們更加忌憚颍川。
原因很簡單,因爲颍川卧着一頭猛虎——陳門五虎之一的周虎,就在颍川!
當然,除了項宣。
他對那周虎的忌憚,與其他人截然不同。
“不……算了,先請他進來吧。”
雖然明知那周虎不會來進攻他,但項宣卻不好向楊翰等人解釋,畢竟誰會相信,陳門五虎之一的周虎,竟私下暗通他長沙義師呢?甚至于,項宣這段期間的舉動,幾乎全是那周虎的授意。
不多時,南陽代渠帥何璆便被幾名衛士領到了屋内,見衆人正圍着桌子吃酒用飯,他玩笑道:“這就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
他的話還未說完,楊翰便急聲問何璆道:“何渠帥,你急着趕來,莫非是颍川有什麽異動?”
“呃……那倒不是。”何璆幹巴巴地回答了一句,同時看向項宣。
見到那神色,項宣立刻就懂了:肯定是那周虎又對何璆下了什麽指示。
“既然沒什麽要緊事,那就一同用完飯再說吧。”項宣氣悶悶地說道。
他堂堂長沙義師的渠帥,私底下竟被某個人擺布,這讓他如何不氣悶?
在場衆人面面相觑,滿腹疑慮:既沒什麽要事,這何璆幹嘛來了?
但既然項宣揭過了此事,他們也不要再追問。
于是衆人就跟無事發生一樣,一同喝酒用飯。
酒足飯飽之後,項宣告别了楊翰等人,帶着何璆來到了他落腳的驿館。
回到驿館,吩咐一幹護衛守在外頭負責警惕,防止有人竊聽,項宣這才一臉不渝地問何璆道:“是‘他’叫你來的?”
“是的。”何璆微笑着說道:“‘那位大人’有新的指示。”
見何璆坦率承認,項宣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不過最終他還是克制住了心中的憤怒。
沒辦法,他招惹不起那人,他長沙義師現在能有這個局面,全靠對方手下留情。
忍氣吞聲之餘,項宣沒好氣地問道:“‘他’又想做什麽?”
聽到這話,何璆走近項宣幾步,壓低聲音說道:“‘那位大人’命渠帥準備一批糧草,運往魯郡……”
『好家夥,現在直接就對我下令了?』
項宣面色繃緊,吐了口氣惡狠狠地問道:“爲何?我義師的糧草憑什麽要給他用?”
何璆搖頭解釋道:“不是給‘那位大人’用,那位大人手中有的是餘裕的糧草,隻是這件事他不合适出面……他命渠帥籌集的糧草,是援助泰山義師的。”
“你等等!”
項宣聽得一愣:“泰山義師?那群泰山賊?”
“是的。”何璆斟酌了一下,稍稍透露道:“那位大人要泰山義師去做一件大事,但泰山義師現如今并沒有充足的糧食去幹這件事大事,因此,那位大人希望項渠帥爲泰山義師提供糧草。”
『叫那群泰山賊去幹一件大事?那周虎幾時跟泰山義師搭上關系了?』
項宣表情古怪地看了幾眼何璆。
忽然,他面色微變。
說起來……
那支自诩義師的泰山賊,就是那周虎當年從濟陰、東平幾郡攆過去的……
記得曾經項宣還嘲笑過此事,嘲笑那周虎奉晉國朝廷之名前去平叛,雖平定了濟陰、東平等六郡,卻也造就了一個更爲強大的泰山賊,成爲了晉國的心腹大患。
可誰曾想到,今日那周虎卻叫他替那群泰山賊準備糧食,還說要讓那群泰山賊去幹一件大事,這豈不是說,泰山賊實際上也在那周虎的控制之下麽?
好家夥!感情那家夥當時是故意的啊!
他故意要将濟陰、東平的那幾支賊寇攆到泰山,叫這群人擰成一股繩,變成了動辄近十萬之衆的泰山義師。
“嘶——”
仿佛獲悉了什麽驚天大秘密,項宣驚等雙目瞪圓,隻感覺口幹舌燥。
此時他忽然意識到,那周虎比他想象的要可怕的多。
隻是,那周虎爲何要那麽做?他不是陳門五虎之一麽?
“什、什麽大事?”即便是項宣,此刻也震驚地有些結巴。
“恕在下不便相告。”何璆搖頭說道。
事實上他倒也沒撒謊,他确實不知道。
盯着何璆看了半晌,項宣忽然咬牙說道:“可以!……需要多少糧食?”
“最起碼供五萬人食用半年的糧食。”何璆一口說道。
這可就是至少十萬石糧食啊!
項宣下意識瞪了一眼何璆,但最終,他還是答應了下來。
其實他也好奇,好奇那周虎究竟想要泰山賊去幹什麽大事。
見此,何璆拱手抱拳笑道:“那就拜托項帥了。對了,那位大人希望這批糧草在半月之内運抵魯郡。”
“這怎麽可能?!”
項宣頓時大怒,驚怒于那周虎對他是越來越不尊重了。
他項宣又不是他周虎的部将!
咬了咬牙,他怒聲說道:“最起碼也要二十日!”
何璆攤了攤手,表示自己無所謂。
反正他就隻是一個傳話的。
轉眼到了七月初,泰山義師的處境愈發艱難。
這份艱難總結下來就是兩個字:糧食!
倘若再說得詳細點,那就是搶不到糧食,至少他們在山東那邊已經幾乎沒辦法再搶到糧食了。
這不止是因爲陳門五虎之首、晉國虎贲中郎将鄒贊與其麾下兩萬太師軍目前就駐紮在山東臨淄,更主要的原因是山東各縣的縣軍日漸形成戰力,雖說泰山義師仍有實力在集中兵力的情況下攻陷任何一座縣城,但所費的時間卻是曾經的數倍,這意味着鄒贊有足夠的時間支援該城。
事實上不止是山東,像北面的東平陵、西邊的盧城、南邊的南武陽,隻要是泰山郡周邊的縣城,那位陳太師皆授予了當地‘擴軍禦賊’的權力,允許泰山周邊各縣将縣軍擴充至三千人以上,甚至五千人也不要緊,隻要本地縣城能夠負擔地起。
随着泰山周邊這些縣城的縣軍日漸形成戰力,泰山義師逐漸搶不到糧食,處境自然而然也就愈發艱難了。
雖然自今年開春起,張翟便以軍師的名義,向諸天王提出了一個建議,建議各天王各自組織一支在山中狩獵的隊伍,專門負責狩獵野獸,囤積肉類作爲幹糧,但糧食還是在迅速減少。
待等到五月中旬時,泰山各天王的囤糧基本上就已經耗盡了,隻能派出更多的人去狩獵,同時四處劫掠,可即便如此,獲得的食物還是無法供養起所剩下的幾萬賊衆。
食物的竭盡,使泰山義師的士氣降到了低谷,再加上鄒贊軍的步步緊逼,幾乎每日都有人潛逃下山。
到六月中旬時,泰山義師整體已經撐不住了。
六月下旬,西天王丁滿與南天王顧繡二人聯系了北天王王鵬,三人決定召開諸天王會議,商議他泰山義師的出路。
這三位天王聯名召開會議,張翟、朱武、呂僚三人自然也不能拒絕。
說實話,此時的泰山義師,内部已遠不如當初那般緊密。
雖說當初泰山義師的諸天王也是各自爲戰,但至少還是會相互幫助的,提供兵力、糧食什麽的。
但現如今,諸天王與張翟之間充滿了對彼此的警惕與防備。
丁滿與陶繡質疑張翟聯合朱武、呂僚二人架空了周岱,而張翟則因爲丁滿、陶繡前段時間鼓吹向晉國投降,懷疑二人私底下已暗通了晉軍。
更别說各天王手中的糧食都十分緊張,不願再出借,當年歃血爲盟所謂的情同手足,如今看來不過是個笑話。
正因爲彼此間不在信任,因此這次的會議,設在天井山旁的一座無名山上。
召開會議時,王鵬、丁滿、陶繡三人坐在一側,張翟、朱武、呂僚坐在另一側。
單單這個座位,就已暴露出了泰山義師如今的兩大派系——投降派與主戰派。
說起來,北天王王聘最初也是站在朱武、呂僚那邊的。
在他看來,雖說陳太師給出的條件還算寬厚,且陳太師的品德也信得過,可問題是,陳太師都八十一歲高齡了,還能再活幾年?
萬一陳太師死後,晉國朝廷對他們這些投降的家夥動手,到時候已解散麾下的他們,又該如何抵擋?
難道要靠陳門五虎替他們求情?
因此王鵬當時也提出一個條件,希望保留麾下的賊衆,然而陳太師并沒有答應——怎麽可能會答應?
讓王鵬這群家夥活命,當一個無害的富家翁,這已經是陳太師最後的底線了,他怎麽可能再容忍王鵬、朱武等人各自保留原有的勢力?萬一這群家夥日後再造反呢?
而同時,呂僚則在諸天王間大肆鼓吹趙伯虎率領的江東義師,稱其聲勢浩大,不久之後既能解除他泰山義師的困境。
因此王鵬就被呂僚給說服了,畢竟呂僚承諾他,隻要他願意投奔江東義師,他可以代爲向趙伯虎說項,讓王鵬成爲江東義師的大将,手握數萬兵權坐鎮一方。
相比較陳太師給出的條件,顯然是呂僚給出的條件更優厚,因此王鵬決定咬咬牙再觀望一陣子,畢竟當時據他所知,江東義師的進展确實不錯,短短幾個月就相繼收複了吳郡、廣陵等七郡,一路打到了下邳。
五月末,當章靖戰死下邳城山的消息通過呂僚與趙伯虎的書信往來傳到泰山義師時,别說王鵬精神大振,就連原本已決定作爲内應的丁滿與顧繡二人也目瞪口呆。
二人萬萬沒有想到,那趙伯虎率領的江東義師居然如此生猛,繼韓晫之後,連章靖也給弄死了,一下子就除掉了兩位陳門五虎。
當時泰山義師上下一片歡慶,就等着趙伯虎一路北進,攻占琅琊郡與魯郡,介時他們好投奔江東義師。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趙伯虎在郯城被陳門五虎之一的薛敖給擋下了,更沒有想到,趙伯虎在事不可爲的情況下,果斷撤兵,撤回了下邳郡。
平心而論,無論是站在江東義師的立場上,還是站在陳太師、薛敖等人的立場上,趙伯虎這次果斷撤兵,那都是十分明智的選擇——甚至薛敖還暗恨這趙伯虎居然如此謹慎!
但是在泰山義師這邊看來,他們無疑是被趙伯虎給‘抛棄’了。
在這種情況下,北天王王鵬終于倒向了丁滿與陶繡,哪怕呂僚再做勸說也無濟于事。
而就在丁滿、陶繡、呂僚三人争吵不休之際,卻見化名張義的張翟笑吟吟地阻止了三人。
他笑着說道:“三位無需争吵,事實上,已有人替我泰山義師準備了足夠的糧食。……長沙義師的渠帥項宣,他已籌集了至少十萬石糧食,正迅速運至魯郡,我等隻需派人到魯郡去接收即可。”
一言既出,幾位天王的争吵立刻停止,幾乎所有人都驚愕地看着張翟。
包括王鵬、朱武、呂僚三人。
項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