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人獨處的卧室内,靜女冷靜地問道。
片刻之前,趙虞支開了靜女身邊碧兒、瑤兒那幾個小丫頭,将今日在李郡守那邊所經曆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靜女,後者靜靜傾聽,臉上絲毫沒有吃醋的意思,她甚至都沒有什麽意外之色。
這反而讓趙虞感覺很意外。
鑒于此刻趙虞已摘下了臉上的面具,靜女一眼就瞧見了自家少主、自家男人臉上的驚訝之色,一邊輕輕揉捏着後者的肩膀,一邊笑着說道:“關于此事,我早前就有過猜測……”
李郡守有個待出嫁的女兒,這是許昌衆所周知的事,此前趙虞也知道這件事,隻不過他對此事并不在意,況且他身爲都尉,兼顧着整個颍川郡的治安、練兵情況,哪有閑情去打聽李郡守家的私事,更别說當時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陳太師征繳江東義師的勝負中。
但靜女卻不同,作爲都尉周府的周夫人,她不免要跟許昌城内那些世族、富商的夫人打交道——并非是她去巴結人家,而是人家來巴結她,在與那些夫人接觸的過程中,靜女自然而然也得知了不少八卦。
而其中,就包括李郡守之女李嫣的八卦。
據靜女所知,李郡守的女兒李嫣,去年就已經滿十六歲了,按理來說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而許昌城内當時托關系說媒的人亦是絡繹不絕,然而卻遲遲沒有傳出李郡守将女兒許人的消息。
靜女當時就猜測,李郡守恐怕是看不上那些上門前來說媒的人。
“……至于原因爲何,隻因李郡守手下有一位更優秀的年輕人……”
靜女笑吟吟地揉着趙虞的肩膀。
更優秀的年輕人哭笑不得——感情那位郡守千金遲遲沒有許配,居然還是他的原因?
可去年李郡守卻沒對他提過啊……
稍一轉念,他就明白了,顯然李郡守當然還在猶豫,至于猶豫什麽,那無非就是趙虞對外謊稱的‘火傷’了。
畢竟趙虞當初謊稱自己受過火傷,燒得面目全非,想來李郡守盡管欣賞他的才能,心中估計也得琢磨一下,好好想想是否應該将自己女兒托付給一個‘面目醜陋’的男人。
而現如今,得知那位邺城侯夫人又将自家女兒祥瑞公主送了過來,眼瞅着‘平妻’的名分也要沒了,李郡守這才有點急了。
在想通了前因後,趙虞苦笑着搖了搖頭:“這算不算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争?”
靜女噗嗤笑了出聲,旋即揉着趙虞的肩膀說道:“少主才不是什麽瘦田……”
趙虞握着她的手,将她輕輕拉到懷中,同時口中問道:“你好似并不在意?”
靜女順從地埋首于趙虞懷中。
說實話,對于那個李郡守的女兒,她還真不怎麽在意。
因爲她早就知道了,那李嫣并非李郡守的嫡出之女,而是其妾室蔡氏所出,因此即便嫁入他家門,頂多也就是平妻的名分——雖說她對外宣稱的出身是南陽郡某個家族的女兒,但她可是以晚輩之禮見過陳太師的,諒那位李郡守也不會冒着被世人指責的風險,叫女兒取代了她的正室位子。
更何況,李郡守向來愛惜名聲,品德也不壞,多半也做不出這種事來。
在這種情況下,她對那李嫣自然不必抱有什麽警惕。
想到這裏,她反而勸說趙虞道:“我倒是覺得,少主不妨答應下來……相傳李郡守那位女兒自幼熟讀四書五經,才學不弱于男子,倘若嫁入家中,相信亦是極好的内助,而同時,李郡守與少主的關系亦會變得愈發親近,這更有利于少主……”
聽聞此言,趙虞微微搖了搖頭。
不可否認,若他娶了李嫣,李郡守自然會與他更爲親近,介時他在颍川郡自然也就更穩了,但一想到那李嫣帶來的‘危險性’,趙虞便不由搖頭。
他将心中的顧慮告訴了靜女:“……她與馨兒是不同的,我怕給日後留下個隐患。”
“少主要回絕麽?”靜女有些驚訝,亦有些擔憂:“這樣會不會影響你與李郡守的關系?”
“……”
趙虞皺着眉運了口氣,一言不發。
怎麽可能會沒有影響?
李郡守有意将才貌雙全的女兒許配給他,而他卻要回絕這件事,這非但駁了李郡守的顔面,對于那位李小姐而言亦是一種羞辱,李郡守會給他好臉色看才怪。
就算換做是他遇到這種事,估計也得罵一句:不識擡舉!
“不如這樣……”
見趙虞露出沉思之色,靜女建議道:“就這兩日,我派人請那位李小姐到咱們府上做客,趁機談談她的口風,倘若她對少主無意,隻是不敢違抗李郡守的父命,到時候少主推脫此事,李郡守那邊也能說得過去……”
“那如果……”
“如果那位李小姐有意,少主不妨像對馨妹妹那樣,先以‘火傷’之事試探她,看看她是否能夠守住秘密,哪怕對其父、其母,待日後再慢慢地向她透露緊要之事。”
“唔……”
趙虞微皺着眉頭權衡利弊。
反複思忖後,他覺得還是靜女的建議最穩妥。
随後,他與靜女又聊到了那位公主的事。
靜女自幼跟随趙虞,在他面前也不隐瞞心迹,略帶抱怨地說道:“相比較那位李小姐,那位公主才令我感到頭疼呢……堂堂公主,可不是用平妻就能打發的。”
趙虞聞言忍不住輕笑:“你不擔心那位李小姐,卻反而擔心那個蠢公主?”
靜女歪着頭說道:“可少主卻不好正面回絕那位邺城侯夫人不是麽?”
“這個……”
趙虞被說得語塞了。
的确,雖然他對那個蠢公主并沒有什麽想法,但在已得邺城侯一家意圖的情況下,他确實也沒有當面回絕。
畢竟,雖說他眼下已經與邺城侯一家搭上了線,但雙方的關系還不算緊密,還沒到共同謀劃某些事的地步,而那位祥瑞公主,顯然是拉近彼此關系的最佳催化劑。
“不用擔心。”
他拍拍靜女的手背說道:“無論如何,你都是這個家的女主人。……至于那公主,就像薛大哥所說的,在某個人駕崩之前,這件事無需考慮。”
說着,他便将當初薛敖給他出的主意告訴了靜女,隻聽得靜女滿臉驚奇,驚詫問道:“薛将軍竟說過這話。”
“啊。”趙虞回憶着當時的情景,笑着點點頭。
薛敖能爲他考慮到這份上,也實屬仁至義盡了。
“不知陳太師得知會怎麽想。”靜女捂着嘴笑道。
“這話豈敢讓那位老大人得知?”趙虞沒好氣地瞥了一眼靜女。
倘若薛敖當時的話傳到陳太師耳中,毫無疑問,他倆都沒有好果子吃,畢竟陳太師對晉國、對天子的忠誠,那可是近乎愚忠的,讓趙虞感覺十分不值。
見趙虞面色凝重,靜女也不敢再拿這件事說笑。
此時的她,已徹底放心下來。
一來自家少主對那位公主确實沒什麽心思,二來,就算那位邺城侯夫人有意将女兒下嫁給她家少主,除非那位晉天子立刻駕崩,否則這件事應該也沒什麽希望——至少晉天子與陳太師都會竭力遏阻。
基于這種情況,靜女自然也就不必再擔心那位公主了。
而與此同時,在郡守府後院主屋的偏屋内,李郡守也正在與夫人王室、妾室蔡氏二人一同談論女兒婚事的問題。
正如趙虞所猜測的那樣,李郡守此前對趙虞已十分滿意,唯獨顧慮趙虞對外宣稱的‘火傷’,而現如今,邺城侯夫人都把女兒送過來了,他也着實有點急了。
這事要不能趕在那位公主之前敲定,他女兒豈不是要做妾了?他李旻的女兒,就算出庶出之女,也不能給人做妾吧?一來他臉上挂不住,二來也折辱了他女兒。
“實在不行就換個人選……”蔡氏依然還在猶豫。
“換個人選?”
李郡守瞥了一眼蔡氏,輕哼一聲。
周虎,陳太師的義子,陳門五虎的第六頭虎,虎威将軍,日後注定可以成爲鎮守一方的大将,居然說換個人選?你還能找出更優秀的人選麽?
見自家老爺面色不渝,王氏打圓場道:“不如聽聽嫣兒的看法?”
李郡守想想也對,便又吩咐人将女兒喚了出來,想聽聽她的看法。
然而李嫣哪有什麽看法?
她就是那種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除了父親、兄長,以往見過的男子屈指可數,能有什麽看法?
這不,這位受到傳統教育的少女恭謹地說道:“全憑父親與母親做主。”
或許對于她來說,嫁給那周虎亦可,不嫁給那周虎亦可,全憑父母之言。
當然了,鑒于那位周都尉在他颍川郡的名氣實在是大,況且今日又當面見過,她對那位周都尉印象也不壞就是了。
唯一還在糾結的,便是她的生母蔡氏:“可是周都尉臉上的火傷……”
李郡守自忖自己就夠優柔寡斷的,是故才白白耽誤了女兒一年的青春,本來這件事他早在去年就該向那周虎提出,可沒想到如今他已下了決定,蔡氏卻還在猶豫。
他不快地說道:“邺城侯夫人連女兒都送過來了,你女兒莫非比她女兒金貴?!”
一聽這話,蔡氏頓時就不做聲了,畢竟祥瑞公主深受晉天子寵愛這件事,她在去年祥瑞公主初次來到他颍川郡時就知曉了,那位公主着實是要比她女兒金貴多了。
而她不做聲,也代表着她默許了——畢竟她對那周虎唯一不滿意的地方,也僅僅隻是那副受過火傷的面容而已。
次日,靜女派自己的侍女青兒帶着人前往郡守府,向郡守府投了一份請帖,邀李郡守的千金李嫣過府相會。
而郡守府這邊,李郡守本打算再派人将趙虞請到家中,争取盡快敲定自己女兒的婚事,卻不曾想先接到了那位周夫人送來的請帖。
琢磨了一下,他吩咐請來兩位夫人,将那位周夫人的請帖示于二人,口中說道:“居正回府之後,多半與他夫人言及了此事,是故那位周夫人才派人送來這份請帖。”
王氏接過請帖反複觀閱,然而請帖中的内容十分簡單平常,她也看不出什麽端倪來,唯有轉頭看向自己丈夫:“那位周夫人,這是什麽意思呢?”
李郡守捋着胡須沉思道:“應該是想當面見見嫣兒……”
從旁,蔡氏有些緊張地問道:“會不會故意爲難嫣兒?”
“……應該不會。”
李郡守微微搖了搖頭:“據我所知,那位周夫人亦是聰穎精明之人,她應該明白,嫣兒對她并無威脅。”
是的,他并沒有想過叫女兒取代那位周夫人,畢竟他女兒隻是庶出,倘若他硬要周虎迎娶爲正室,那傳出去就太難聽了——這種行爲實在過于霸道。
再者,那位周夫人可是以晚輩之禮見過陳太師的,而這意味着陳太師當時認可了她‘兒媳’的身份,誰要是敢仗着權勢迫使那位周夫人讓出正室之位,相信陳太師也不會袖手旁觀——老夫的義兒與兒媳,輪得到外人來幹涉麽?
就連邺城侯夫人都不敢硬來,更何況是李郡守。
思忖片刻,李郡守便做出了決定:“叫嫣兒去赴約吧。……據我所知,居正與那位周夫人相識十餘年,伉俪情深,倘若那位周夫人也點頭,相信這件事問題就不大了。”
說罷,他便喚出了女兒李嫣,将請帖交給了她。
“那位周夫人請女兒過府一叙?”
得知此事,李嫣多少也有些慌亂。
别看她昨日在趙虞面前表現地鎮定大方,但說到底,她終歸隻是一名十七歲的少女而已。
昨日她爹才對那位周都尉表現出許配的意思,今日那位周都尉的夫人便派人送來請帖邀她過府一叙,短短一日就要見到正房了,這位年近十七歲的少女哪能不慌?
見此,李郡守好言安撫道:“你隻管去。……那位周夫人相傳亦是聰穎精明的女子,她請你過府,未必會是惡意,或許隻是單單想見見你而已。……爲父怎麽說也是居正的上司,那位周夫人不會對你無禮的。你去見見她也好,順便探探她的口風。”
“嗯。”
見父親都這麽說了,李嫣也就隻好答應下來。
當日下午,李郡守吩咐郡守府的人準備了一輛馬車,将李嫣與陪同她的一名侍女送到了都尉周府。
剛下馬車,李嫣便看到都尉周府的府門前站着兩名與她年紀相仿的侍女,待瞧見她後,立刻就迎上前來向她行禮。
“奴婢瑤兒……”
“奴婢青兒,奉夫人之命再次等候李小姐。”
“嗯。”
李嫣虛擡了一下手,輕聲說道:“有勞兩位。”
瑤兒與青兒對視一眼,也沒多說什麽,便将李嫣與随行的那名侍女請入了府内。
在前往府内的途中,李嫣看到了不少頭戴黑巾的男人,有的看起來兇神惡煞,讓她有些好奇——周都尉的府裏,爲何有這些看起來不像好人的人呢?
不過這是在别人府上,她也不好多問。
似乎是注意到了李嫣的神色,青兒輕聲寬慰道:“李小姐不必擔心,那些人是黑虎衆,不是……唔,不會對小姐不利的。”
『是黑虎衆呀……』
李嫣心中恍然。
對于那位周都尉手下的黑虎衆,她大緻也聽說過,至于印象,那自然好惡參半了,畢竟黑虎衆當初也不是就沒幹過打家劫舍的事——這幫人當初還燒了汝南、襄城二縣的縣衙哩。
她默不作聲地繼續跟着瑤兒與青兒走向府内深處。
然而走到一半的時候,那名叫做瑤兒的侍女忽然拐彎朝東邊的别苑去了。
她雖然注意到,卻也不好問。
要問瑤兒做什麽去,那自然就是去通知馨宮女咯——既然家中要來一位新的妹妹,靜女自然也要通知馨宮女一聲。
片刻後,瑤兒便來到了東邊别苑,在問候過公主之餘,将馨宮女請到了屋外頭。
“哦?那位李小姐已經到了麽?”
馨宮女得知此事并不感覺意外,因爲今早的時候,靜女就已經将她請到後院主屋,将有意邀請那位李小姐過府一叙的事告訴了她,順便還請她到時候一起去‘把把關’。
雖說馨宮女覺得自己隻是妾室,沒資格把關一位郡守之女,但正室夫人的話她可不敢不從,于是她立刻托辭離開了東邊别苑,與瑤兒一同匆匆前往了後府。
待等她來到後府主屋的偏屋時,靜女已與那位李小姐面對而坐,看似融洽地交談起來。
“姐姐。”
趁着靜女與那位李小姐交談的空檔,馨宮女朝靜女行了一禮。
“妹妹,來,坐。”
靜女拍了拍右手邊那張預留的凳子。
馨宮女謝了一聲,走到靜女右手邊的凳子上坐下,同時朝着李嫣微微一颔首。
這一坐,李嫣立刻就明白了這名女子的身份——顯然,這名女子也是那位周都尉的女人。
『奇怪,那位周都尉不是受過火傷、毀了面容麽?』
看看靜女,又看看馨宮女,李嫣心中不免有些嘀咕。
畢竟在他看來,馨宮女的姿色不遜色她幾分,她的優勢僅僅在于更年輕些罷了,而那位傳聞中聰穎、精明的周夫人,那容貌更是讓初次見面的李嫣感到驚奇。
不由得,她的坐姿愈發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