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支賊軍,就仿佛這麽消失在了茫茫的泰山山海中。
四月二十二日,陳太師攜虎贲中郎将鄒贊、駐濟南将軍章靖并七八萬晉軍,浩浩蕩蕩地抵達了濟北郡。
提前收到消息的趙虞,遂與薛敖一同出城二十裏相迎。
待遠遠瞧見等候在官道上的趙虞與薛敖一行人時,陳太師招呼随行的鄒贊、章靖、毛铮三人,脫離隊伍率先迎了上來,同行的還有前一陣子來對趙虞宣旨的禦史張維。
“喲,老頭子。”
朝着策馬而來的陳太師,薛敖依舊是那副看似目無尊長的态度,随意地朝着陳太師招了招手,而趙虞則在旁抱拳施禮,口稱:“太師。”
年逾不見,這位老太師依舊身體健朗,盡管發須皆白,但跨坐在馬上時卻恍如磐石一般,給人一種不怒而威的威嚴。
但其實這位老太師私下卻十分随和,比如說此刻,他在翻身下馬後将缰繩交給了毛铮,旋即上前拍了拍趙虞的肩膀,随和地笑道:“原本老夫打算急行軍至此地,然而半途卻遇到了張禦史,他告訴老夫,居正你已平定了幾郡的叛亂……做得好,居正。”
聽到這番贊許,趙虞的心情着實有些複雜。
從品行來說,這位老太師無可指摘,縱使是趙虞亦不禁由宗敬佩這位老大人,然而又正是這位老大人,剛剛平定了江東義師的叛亂,逼得下邳趙氏家破人亡,趙虞的叔公趙祯,堂伯趙璋、趙瑜兄弟,外加趙虞幾名并未謀面的堂兄弟,皆因這位老大人,黯然戰死于下邳城頭,這讓趙虞的心情十分複雜。
“怎麽?”陳太師的眼中流露出幾分不解。
趙虞微微一驚,連忙收斂心神苦笑說道:“老大人這番盛贊,卻是叫我無地自容了。……其實我并沒有剿清幾郡的反賊,不知怎麽回事,那幾郡反賊紛紛往泰山逃竄,我起初不曾察覺,誤以爲賊軍心中畏懼,未曾及時攔截,緻使那幾路賊軍逃入泰山郡,遁入山中不見……”
“哦。”
陳太師這才恍然大悟,拍拍趙虞臂膀寬慰道:“此事老夫已聽張禦史提過,不怪居正。……往好了想,至少居正使濟陰、東平、山陽那幾郡恢複了舊日的太平,不是麽?剩下的,咱們進城後再細細商量。”
“是!”
趙虞抱了抱拳。
而就在這時,忽然章靖走上前來,一臉捉狹笑容地與趙虞抱拳施禮道:“周将軍,終于叫我見到你了。”
“啊,章将軍……”
趙虞抱拳回禮。
哪怕他戴着面具,從旁衆人也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尴尬。
畢竟陳門五虎當中,趙虞第一個碰到的就是這個章靖,盡管二人未曾打過照面,但不可否認,當年他二人着着實實是交手了一番。
最終,趙虞以離間計逼走章靖,但同時也被章靖逼得逃入魯陽縣,算是打了個平手。
誰曾想到數年之後,趙虞與章靖竟會以‘義兄弟’的身份再次相見,相信不止章靖當初不曾料到,趙虞也萬萬沒有想到。
就當趙虞尴尬地想說些什麽時,隻見章靖走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問道:“當年,那馬蓋是你的内應,對不對?”
話音剛落,薛敖就笑出了聲:“老三,你還記着呐?你也太記仇了。”
聽到這話,章靖沒好氣地說道:“這不是記仇不記仇的事,當年我稀裏糊塗的就被那三個縣尉給排擠了……怎麽說我也是駐軍一方的大将。”
說着,他在薛敖、毛铮、甚至陳太師搖頭而笑的注視下,再次将目光轉向趙虞。
事已至此,趙虞也就隻能如實相告了:“正如章将軍所見。”
“我就說!”
章靖一聽就來了勁,旋即又好奇問道:“那當初我故意叫馬蓋給你送信,想将計就計,你爲何不上當?”
“這個嘛……”
在衆人好笑的注視下,趙虞猶豫了一下,這才無奈說道:“我當時覺得,堂堂陳門五虎之一,不至于會使出那樣粗劣的誘敵之計,必定是馬蓋那邊露出了破綻,于是章将軍将計就計,誘我上鈎……”
“哈哈哈。”薛敖捧腹大笑,指着章靖嘲笑道:“聽到了麽,老三,粗劣的誘敵之計……”
章靖被薛敖笑得滿臉尴尬,辯解道:“當時我哪知道對面有居正這等人物?我以爲稍稍用計便能令對方上鈎……”
“你就是太輕敵了。”
陳太師适時地告誡章靖道:“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當日率官兵圍剿黑虎山,卻不知黑虎山有居正,這便是你爲将的失策。……若非居正當年手下兵卒遠不如官兵,你豈有機會抽身而退?莫要因爲身處高位便輕視敵人,這天下,未必沒有能與你等一較高下的逸才。”
面對老太師的告誡,章靖自然不敢有任何不滿,恭恭敬敬地低頭道:“父親說的是,孩兒受教。”
陳太師滿意地點點頭,旋即對衆人叮囑道:“另外,似居正以往的事,我等私下當做趣事說說也不打緊,但在外頭就莫要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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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贊、薛敖、章靖、毛铮等人紛紛點了點頭,而趙虞,也因此心情變得愈發複雜。
他當然明白,陳太師這所以這樣叮囑,完全是在爲他考慮。
随後,就待衆人各自上馬準備返回盧城時,趙虞來到了章靖跟前,放低姿态向後者鄭重地道歉:“章将軍,關于當年的事……”
他原本是希望打消章靖心底的芥蒂,沒想到還未等他說完,就見章靖笑着打斷了他的話:“居正,你認爲我會因此記恨你麽?我不過是想弄清楚當年的真相,看看我是否判斷有誤罷了。”
說着,他鄭重其事地拍了怕趙虞的臂膀,笑着說道:“叫我三哥就行了。……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
“啊。”
趙虞笑着點了點頭。
抛開其他不談,陳門五虎的性格,着實不讓人讨厭,一個個胸襟豁達、平易近人,叫人不禁心生感慨:果然是陳太師培養出來的,待人處世,簡直與陳太師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雖說陳門五虎中,趙虞還剩下一個韓晫未曾打過照面,但他相信,韓晫應該也是類似鄒贊、薛敖、章靖、王谡這樣性格的人。
“對了,少嚴兄呢?”
在與章靖并行一同返回盧城的途中,趙虞忽然想到了王谡。
章靖也不隐瞞,如實說道:“他奉父親之命,率河北軍駐東海郡去了……”
稍稍停頓了一下,他詳細地解釋道:“原本少嚴會我等一同前來,但在彭城郡時,我等遇到了張禦史,聽他說,居正你已平定了濟陰、東平幾郡的叛亂,将殘餘的賊軍驅逐到了泰山,因此父親便派他率河北軍前往了東海郡……父親認爲,濟陰、東平、山陽等地賊寇頻起,乃是因爲我軍擊潰了江東叛軍後未能及時組建當地的衛戎兵力,爲了防止東海郡、琅琊郡等地亦出現類似的情況,父親便派王谡前往駐軍。随後,我也會調兵暫駐山東,以防有賊人趁虛而入。”
『不愧是陳太師,他果然早就意識到了……』
趙虞恍然地點了點頭,稱贊道:“還是太師想得周到。”
稱贊之餘,他暗自皺了皺眉。
他立刻就聯想到了張翟。
若他猜地沒錯,混在周岱、丁滿、朱武那幾支反抗軍的張翟,日後就或将正面碰上駐軍山東的章靖……
這對于那幾支反抗軍而言,可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約大半個時辰後,趙虞與陳太師、鄒贊、薛敖、毛铮、張維一行人,率領大軍抵達了盧城。
此時,鄒贊自去安排麾下太師軍駐紮城外的事宜,而其他人則率先進城,待鄒贊安排妥駐軍一事後,再一同飲酒用飯。
片刻後,衆人來到了趙虞與薛敖臨時的住處,因爲要等待鄒贊,陳太師便與趙虞、薛敖二人聊了那幾支反抗軍的事。
他問趙虞道:“有打探到是何人在背後推動麽?”
趙虞搖搖頭道:“還未。……我與我麾下的将士,曾多次審問抓捕到的賊軍俘虜,但那些人根本不知請,我懷疑,可能隻有那幾支賊軍的首領,才知道那幕後黑手的身份。”
“唔……”
陳太師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皺着眉頭說道:“這人的身份,應該非同尋常,否則似那周岱、丁滿、朱武幾人,又豈會對其言聽計從?多半是前一次義師起事時的将帥……”說着,他轉頭問毛铮道:“子正,前一回諸路義師的将帥,有幾人在逃?”
聽聞此言,毛铮從懷中取出一份名單,一邊觀閱一邊回答道:“有不少呢。……比如前江夏叛軍渠帥陳勖,不過應該與此人無關。除此之外還有前長沙叛軍大将項宣,可據消息稱說他逃奔了長沙郡,應該也與他無關。還有前南陽叛軍渠使張翟……”
『……』
趙虞心下一緊,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毛铮,卻見後者繼續說道:“不過張翟應該在南陽、南郡那邊……”
趙虞這才暗自松了口氣。
在不長的時間内,毛铮将前一回義師的漏網之魚悉數點了一遍,卻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迹,而陳太師,也因此愈發皺緊了雙眉。
見此,章靖在旁猜測道:“會不會江東叛軍的餘黨?就像父親所言,不可小觑天下英雄,當初被我等在濟陰等地擊潰的江東叛軍中,未必沒有智才。”
陳太師微微搖了搖頭,沉聲說道:“不,此人必定是前一次義師的漏網之魚,否則似周岱、朱武、丁滿等人,不會對其言聽計從。……若老夫猜測不錯,這人應該隐藏在周岱的身邊。”
『……』
趙虞下意識地咽了咽唾沫。
“老大人爲何這般斷定?”毛铮驚訝問道。
話音剛落,就聽薛敖笑着說道:“這還不簡單?……一來那周岱是第一個在居正面前不戰而逃的賊軍首領,二來,那幾支賊軍撤往泰山的順序,正巧就是周岱一行逃竄所經各郡的路線順序,由此可見,那個試圖串聯各路反賊的幕後黑手,就隐藏在那周岱的身邊。”
『……』
趙虞舔了舔有些發幹的嘴唇。
“原來如此!”
毛铮恍然大悟,旋即又皺眉問道:“奇怪!既然那人是前一回義師的漏網之魚,爲何要去協助那周岱呢?亮出名号,豈不是一樣可以引人投奔?”
“這說明此人不想洩露自己底細,怕惹來麻煩。”章靖笑了笑,旋即深思道:“至于怕惹來什麽麻煩……或許此人背後還有一股隐藏的勢力,不想被外界所知;或許他背後還有人暗中支持,而這個人,或這股勢力,不宜與這些反賊牽扯上關系……”
『……』
趙虞的眼皮不自覺地跳了兩下,這章靖的分析,讓他感覺心驚肉跳。
他原以爲做得滴水不漏,卻不曾想,居然被薛敖、章靖看出那麽多破綻。
而就在這時,一直捋着胡須一言不發的老太師,忽然問趙虞道:“居正,你覺得呢?”
不得不說,當被問及的這一刻,趙虞的心都提起來了。
『我被懷疑了?』
懷着諸般忐忑,趙虞強做鎮定,故作若有所思地說道:“三哥所言在理。……我也覺得,雖然明面上的叛亂軍相繼被剿滅了,但各地可能還潛伏着漏網之魚。”
聽聞此言,陳太師點了點頭,旋即目視着趙虞沉聲說道:“看來你也想到了。……你治下的颍川郡,你要牢牢掌握。”
原本趙虞心驚肉跳,但在聽到這話後,他反而鎮定了下來,故作不解地問道:“老大人的意思是,我颍川郡有内奸?”
“那倒不至于。”陳太師搖搖頭說道:“你當初不是招降了許多義師的降将麽?有幾人老夫也記得,鞠昇、曹戊、秦寔……”
“這個應該不會吧?”
趙虞故意說道:“這次我率軍平定幾郡的叛亂,曹戊與周貢就是先鋒……這二人當年都是關朔的部下,甚至周貢還是大将,但這次圍剿叛亂,二将卻沒有絲毫手下留情,比如對山陽賊,就是曹戊先率軍渡過大沙河,而周貢更是親自斬殺了賊首劉辟……”
“哦?”
陳太師亦聽得有些驚訝,半晌後點點頭說道:“老夫就是想讓你提高警惕。……老夫亦愛惜人才,你當年招降那幾名降将,老夫亦是支持。隻要他們肯爲朝廷效力,以往的罪過,可以一筆勾銷。……但作爲都尉,你要提高警惕,雖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你至少心中要有數。”
“是。”趙虞抱拳說道:“請老大人放心,倘若那幾人膽敢有何不軌意圖,我會第一時間率軍剿殺,絕不會讓他們有逃出郡外的機會!”
此時的他,繃緊的心神已逐漸放松,因爲他已經猜到,并非是陳太師對他起了疑心,陳太師隻是擔心他治下的颍川郡而已,誰叫他颍川郡當初招降了那麽多前義師的降将降卒呢?
而這,也正是江東義師失勢之後,趙虞有意叫張翟串聯周岱、丁滿、朱武那幾支反抗軍撤往此泰山郡的目的——說白了,若沒有其他的靶子,他颍川郡就太惹眼了,很容易引起朝廷的注意。
“唔,你心中有數就好。”
在聽到趙虞的保證後,陳太師微微點了點頭,旋即又聊回了那幕後黑手的事:“那幾支賊軍……唔,姑且就叫泰山賊吧,我等不妨雙管齊下,一方面搜尋圍剿,一方面将細作安插進入,仔細打探那周岱身邊的衆人,其中誰最受那周岱信任,那人多半就是此次串聯幾路賊軍的背後之人。”
章靖知道這件事将由他接手,遂開口問道:“要生擒此人麽?”
“能生擒最好。”
陳太師皺着眉頭說道:“那周岱原本隻是一夥小毛賊的首領,去年入冬前突然壯大,不出意料便是其身邊那人在出謀劃策……再考慮到同期,山陽的劉辟、任郡的丁滿,還有東平的朱武等等,這幾支賊軍亦在同一時間匪夷所思地壯大,可見這幾人背後,或許也有前回義師的漏網之魚在出謀劃策,甚至于,給周岱、劉辟、丁滿、朱武等幾人出謀劃策的,很可能是同一撥人,倘若不幸被老夫料中……可見或許有人暗中布局。”
說着,他轉頭看向章靖,囑咐道:“叔仁,接下來由你接手泰山賊的事,你要加以重視。”
“是!”
章靖抱了抱拳,旋即朝着趙虞笑道:“六弟,對不住了……”
他其實是怕趙虞誤會才故意這麽說。
而趙虞也明白這一點,笑了笑,不以爲意。
他本來就是颍川郡的都尉,是臨時調來平亂的,章靖才是駐軍這邊的大将,如今章靖回來了,自然理當由他接手進剿泰山賊的事,這無可厚非。
陳太師自然也聽懂了章靖的言外之意,轉頭對趙虞說道:“居正,若你颍川那邊不急的話,你不妨滞留一段時間,看看能否與叔仁一同剿清泰山賊……仲信,你也留下。”
在趙虞抱拳領命之際,薛敖亦點頭答應下來,旋即撓撓頭抱怨道:“我猜恐怕沒那麽容易啊……那群鼠輩當初在居正面前便不戰而逃,如今多了我與老三,那群家夥又豈敢冒頭?泰山郡這茫茫山海,咱們要找到什麽時候去?”
陳太師也知道短時間想要剿滅泰山賊着實不容易,聞言平靜說道:“那也要剿!……你三人先再搜尋看看,若實在找尋不到,居正先率軍回颍川,你倆留在這邊……介時你在盧城,叔仁赴山東,一東一西鉗制泰山賊,隻要令其無處搶掠,待其糧食耗盡,必然自潰。”
“是!”
趙虞、薛敖、章靖三人抱拳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