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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四,趙虞得到邺城侯世子李奉即将率人抵達的消息,便提前于昆陽縣城東十裏亭相迎。
不多時,十裏亭旁那條通往遠方的官道上,便有一支人馬徐徐而來。
仔細一瞧,對方果然打着‘邺城侯’的旗幟。
見此,趙虞遂站起身來,站在亭下負背而立,遠遠觀望着那支人馬。
随着這支人馬的逐漸靠近,趙虞也随之來到了官道旁,朝着遠遠而來的隊伍拱手抱拳,高聲喊道:“在下颍川都尉周虎,特在此等候邺城侯世子,不知世子可在?”
“律——”
随着一陣勒馬聲,那支隊伍爲首的一名男子拽住了缰繩,駕馭着坐騎緩緩靠近趙虞,旋即在趙虞略有些意外的目光下,他翻身下馬,朝着趙虞拱手抱拳,微笑着問候道:“原來是周都尉。……在下便是李奉。”
趙虞略有些驚訝地打量着李奉。
作爲邺城侯李梁的長子,這位世子的年紀倒也不大,大概也就是二十五、六歲左右,天庭飽滿,臉方眉寬,乍一看十分敦厚,尤其是臉上的笑容,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
僅粗略一觀,趙虞便知這位世子絕非纨绔之輩,而是有教養的王室子弟。
想到這裏,他再次抱拳道:“因爲某些原因,在下不曾于許昌迎接世子,請世子恕罪。……倘若世子不嫌棄的話,在下在亭内準備了一些瓜果酒水,可予世子潤一潤喉,解一解疲乏。”
“周都尉如此盛情,李奉豈敢推辭?”
“請!”
“請。”
待李奉下令其随行的護衛與士卒就地歇息後,趙虞便将這位世子迎到了亭内,從旁的何順也立即爲二人斟上了早已煲熱的酒水。
在互飲了半碗酒後,趙虞笑着對李奉道:“這次叫世子辛苦趕來昆陽,在下實在過意不去……”
聽聞此言,李奉當即笑道:“周都尉這是說的哪裏話?要說過意不去,也應該是在下才對……”說着,他鄭重其事地朝着趙虞抱了抱拳,感激道:“多謝周都尉庇護舍妹,這份恩情,家父、家母與我兄弟二人,皆感激不盡。”
“世子言重了。”
趙虞擺擺手,說了一番場面話:“周某也隻是恰逢其會,得知公主深陷危機……既已知此事,周某又豈會袖手旁觀?隻不過……”
“隻不過?”
隻見趙虞看了一眼李奉,故意暗示道:“隻不過,在下無法将試圖加害公主的賊子繩之以法,還請世子恕罪。”
李奉恍然大悟,點點頭說道:“此事不怪周都尉。……即便周都尉并未在那封信中提及,我大緻也能猜到幾分。”
『哦?看來這李奉知道些什麽啊。』
趙虞看了眼李奉,以退爲進、不動聲色地試探道:“不知世子将如何處理此事?倘若世子要在下爲某件事作證的話……”他故意露出了爲難之色,甚至擡出了陳太師:“老大人曾特地囑咐我,命我不許摻和某些事。”
李奉顯然是聽懂了,微笑着搖搖頭道:“請周都尉放心,周都尉保護了舍妹,李奉已感激不盡,又豈會苛求周都尉更多?”
『聽這意思,似乎是不打算追究了呀……』
趙虞微微皺了皺眉,好在他帶着面具,對面的李奉也看不出什麽。
考慮到當前的話題已不宜再追問下去,趙虞換了個話題試探道:“對了,邺城侯不曾來麽?”
在他看來,親生女兒性命攸關,邺城侯不親自前來,這着實有點說不過去。
隻見在趙虞的關注下,對坐的李奉略微猶豫了一下,旋即帶着幾許勉強的笑容說道:“家父這段時日身體不适,略有小恙,是故才命我前來。”
好吧,人當爹的不是不在意自己女兒的安危,隻是身體不适……
『這也太巧了吧?騙鬼呢?』
趙虞心下暗暗說道。
但既然眼前這位世子都這麽說了,他自然也不好再追問什麽,畢竟他與李奉今日才初次見面,實在不宜做出交淺言深的舉動,免得引起對方的警惕。
他唯有點了點頭,說了句“原來如此”。
雖然不明白什麽原因,但他感覺得出來,這李奉是在防着他——或者說是在防着說錯話,以至于趙虞幾次試探,皆被對方滴水不漏地搪塞了過去。
『看來還是得通過馨兒,從那位公主口中打探些消息。』
抿了一口酒水,趙虞暗自想道。
而此時,李奉則開始向趙虞詢問他妹妹祥瑞公主的現狀。
趙虞也不隐瞞,将祥瑞公主現如今住在黑虎山主寨内的事通通告訴了李奉,似乎李奉也沒聽出什麽不對勁來,反複說着“叨擾周都尉了”、“麻煩周都尉了”這樣的話。
顯然,他也知道他那位妹妹究竟有多麻煩。
淺嘗即止般地喝完了一碗酒,李奉對趙虞說道:“若不麻煩的話,我想見見祥瑞。”
趙虞自然不會有什麽意見,随作爲向導,帶着李奉與他的隊伍前往黑虎山。
在經過了整整兩個時辰的路程後,趙虞、李奉一行人終于來到了黑虎山下,來到了那片蛛網狹道。
因爲有趙虞、何順等人帶路,李奉一行人自然不會誤入歧路,也不會被那些錯綜複雜的山路迷惑,自然而然也無法體會這片狹道的厲害之處。
但李奉依舊心生感慨,尤其是當他從趙虞口中得知,這片狹道修建于趙虞還未‘棄暗投明’的時候,他臉上的驚訝之色就更濃了。
因爲他無法理解,有哪個山賊會将通往自己老巢的山路修成平坦寬路,盡管這個寬路也不夠兩輛馬車并行。
對于李奉的誤會,趙虞也不更正,畢竟就像李奉在他面前斟字酌句那般,二人的交情還遠未到可以坦誠的地步,毫不誇張地說,若非是祥瑞公主,他二人幾乎是不會有什麽交集的。
上了山,進了山寨,趙虞吩咐龔角照料李奉的随行人員,旋即與何順一同帶着李奉前往祥瑞公主居住的小屋。
似乎李奉也挺放心,僅帶了兩名護衛。
不多時,一行人便來到了祥瑞公主所在的小屋前,守在屋外的高木與廖廣等人遠遠瞧見趙虞,立刻上前來見禮,趙虞順便将李奉介紹給了他們:“這位是邺城侯世子,即公主的長兄。”
“邺城侯世子?”
高木與廖廣聞言臉上露出驚詫之色,趕忙向李奉見禮。
隻見李奉雙手扶住高木與廖廣,一臉親和地說道:“來時周都尉都與我說了,多些高隊正與廖士吏保護舍妹,這份恩情,家父、家母以及我兄弟二人,感激不盡。”
高木與廖廣二人自然是謙遜地表示此事乃理所應當。
寒暄了幾句後,李奉這才問高木道:“高隊正,不知舍妹可在屋内?”
“在。”高木連連點頭道:“公主正在屋内午睡,我替世子去通報一聲。”
見李奉點點頭,高木快步至小屋門口,輕輕扣響了屋門。
沒過多久,屋門便打開了,露出了馨宮女的身影,她困惑地看着屋外的衆人,旋即将目光落在趙虞身上:“周都尉,您找公主有事?”
『唔?馨兒不認得李奉?』
趙虞略有些驚訝,但既然馨宮女提到了他,他便上前解釋了一番。
此時馨宮女才知道,原來是公主的兄長來了,她趕忙進屋通報。
不多時,屋内就傳出了祥瑞公主迷迷糊糊的聲音:“本宮的兄長?他爲何會來?”
看來她還未清楚認識某些事的嚴重性。
不過即便如此,公主還是很快就穿好衣物,旋即命馨兒将李奉請到了屋内。
『作爲妹妹,不應該親自迎接兄長才對嗎?』
趙虞的心中閃過一絲疑問。
趁着李奉已進屋的刹那,他湊近馨宮女,低聲問道:“馨宮女不認得世子?”
可能是因爲從旁有人看着,馨宮女的臉微微紅了一下,但還是立刻就回答了趙虞的疑問:“奴婢跟在公主身邊的日子并不久,算下來隻有一年不到……”
『一年不到?也就是說,這一年不到,公主與李奉都沒有見過咯?』
趙虞微微皺了皺眉,他忽然感覺,祥瑞公主與邺城侯一家,可能并沒有他所想象的那麽親密。
思忖之際,他亦邁過門檻,走入了那間小屋。
隻見此刻在屋内,祥瑞公主正手托香腮坐在桌旁,看神态似乎是有些疲倦,而身爲她的兄長,邺城侯世子李奉竟就站在桌前,與自家妹妹打着招呼:“祥瑞,聽聞你在此間險些遇害,父親與母親特地命爲兄前來察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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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此言,祥瑞公主問李奉道:“父親與母親身體好麽?”
“家中一切都好。”李奉微笑着點點頭,旋即,他眼角餘光便瞥見了此時走近屋内的趙虞,臉色稍有些尴尬。
畢竟他兩個時辰前還曾對趙虞說,說他父親身懷小恙。
而趙虞,也因此驗證自己的猜測。
當然,他還未幼稚到去揭穿李奉,他反而沉着臉對祥瑞公主說道:“公主,世子乃是您的兄長,特地從邺城趕來看望您,然而您卻不親自相迎,甚至不請世子就坐,實在是太無禮了!”
聽到趙虞的聲音,祥瑞公主本能地吓了一跳,臉上原本的倦意也褪得一幹二淨。
隻見她雙目一瞪,不高興地說道:“周虎?你進來做什麽?本宮這裏……”
話還未說完,她就被趙虞瞪了一眼,氣勢不由得爲之一滞,托着臉頰撇過頭去,弱氣地說道:“他想坐就坐,本宮又沒不讓他坐……”
看到自家妹妹這幅模樣,饒是李奉亦是睜大了眼睛。
别看他是這位妹妹的兄長,但在這位妹妹跟前,他也要有所顧忌,一方面是因爲兄妹二人的地位反而是妹妹更高,另一方面則是因爲這個妹妹,早已經在深宮内被慣壞了,倘若惹惱、激怒了她,連李奉這位兄長亦承受不起。
當然,事實上李奉也明白,眼前這位妹妹并不讨厭他,此刻也并非是故意晾着他不讓他坐,就像她所說的,倘若他想坐的話,徑直就坐即可……說到底,是他自己的問題。
是他心有顧忌。
不過他沒想到的是,他這位素來無法無天的妹妹,居然會在那位颍川的周都尉面前露出那般弱氣的一面,那種敢怒不敢言的模樣,讓李奉簡直不敢相信竟會出自自家妹妹。
『這位周都尉……』
驚訝地看了一眼趙虞,李奉想了想,笑着打圓場道:“周都尉息怒,舍妹她性子随意,向來如此。”
趙虞故作恍然地微微點了點頭。
他可不是真的看不慣公主對待其兄的态度而仗義直言,那是人家兄妹的事,與他何幹?
他隻不過是想借機試探一下公主與李奉的感情罷了。
而據他試探,公主與其兄李奉的感情實在一般,仿佛介乎于親人與一般人之間,觀這對兄妹二人的親密程度,甚至還不如公主與馨兒、甯娘。
再結合馨宮女所言,她跟在公主身邊近一年,竟不曾見過李奉,趙虞大膽猜測:自這位祥瑞公主被當今天子接入深宮之後,邺城侯一家就漸漸斷了、或者說疏遠了與自家女兒、自家妹妹的關系。
趙虞猜測這其中必然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說保持低調,盡量不引起太子與另外幾位皇子的警惕。
忽然,他拱手對李奉說道:“世子,周某就不打攪你與公主了,暫且告辭,待晚上,周某設宴爲世子接風洗塵,還望世子不吝賞臉。”
“周都尉太客氣了,李奉愧不敢當。”李奉笑着答應了。
見此,趙虞便又告辭公主,離開了這間小屋。
臨走前,他看了一眼馨宮女,後者會意地點點頭。
目送着趙虞走出小屋,李奉這才在公主左手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笑着問妹妹道:“祥瑞,你與周都尉是怎麽回事?他明明救了你,爲何你卻那樣待他?”
“誰叫他……”
祥瑞公主哼哼兩聲,然而卻将下文咽回了肚子。
也是,那什麽狠狠打她屁股的,看上了他呀,作爲女兒家,她也羞于提及。
她隻能憤憤地說道:“那個周虎可壞了,這也不許本宮做,那也不許本宮做,不但兇本宮,他還……還……總之,他很壞,是個大惡人。”
看着她這幅模樣,李奉忍俊不禁,鑒于自家妹妹的問題,他當然不會片面地認爲那位周都尉是個‘壞人’。
爲了驗證自己的猜測,他故意問道:“與楊定相比呢?據爲兄所知,楊定欺騙了你,對吧?”
果不其然,方才鼓着臉列舉那周虎惡行的祥瑞公主,此刻猛地沉下了臉,在沉默了片刻後,她用莫名的語氣說道:“楊定更可惡!待日後那周虎允許本宮下山,本宮定要好好懲戒一下那楊定!”
聽到這話,李奉心中亦不禁有些意外。
因爲同樣是妹妹口中的‘惡人’,妹妹在提到那個周虎時隻是生氣,甚至還願意受那周虎的約束;然而在提到楊定時,妹妹除了生氣,卻又多了幾分被欺騙的恨意。
這區别……有點意思。
微微一笑,李奉道明了來意:“父親與母親此番派我前來,是打算将你接回邺城……怎麽樣,祥瑞,跟爲兄回家如何?”
祥瑞公主眨了眨眼,在思忖了片刻,搖頭說道:“不要,本宮就呆在這裏。”
“爲何?”李奉驚訝問道。
聽到這話,公主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馨宮女,毫不忌諱地說道:“是馨兒說的。……她說,太子還有誰,都想要殺死本宮,倘若本宮回到宮内,估計見不到陛下爺爺,中途就會被他們的人殺掉;但倘若本宮呆在颍川,周虎會保護本宮。……他是陳仲那個倔老頭的義子,與陳門五虎互爲兄弟,即便是太子也拿那周虎沒辦法。”
李奉有些驚訝地看了一眼馨宮女,很驚訝于這名年輕的宮女竟然有這等眼光。
『太子啊……』
腦海中出現當今太子的模樣,李奉不知該如何反駁。
良久,他岔開話題問公主道:“祥瑞,這段時日你住在這邊,你感覺如何?感覺悶麽?”
祥瑞公主搖了搖頭:“不悶啊,這裏可有趣了……馨兒,将那群壞小子進貢給本宮的物什拿來。”
“是,公主。”
旋即,在李奉莫名其妙地目光下,馨宮女捧來一隻木盒,打開蓋子一瞧,裏面裝滿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圓潤的鳥蛋,有造型奇特的蟲殼,有光滑的鵝軟石,還有一些貝殼之類的。
“兄長見過麽?”
公主拿起一枚非常完整的蟲殼。
“好似是某種蟲子褪去的殼吧?”李奉坦率地承認他沒見過。
也是,貴爲邺城侯世子,他怎麽可能會去接觸這種無用之物呢?
公主很得意地解釋道:“這是一種叫‘山夫子’的蟲褪下的殼,據說因飛時‘呋呋’作響而得名,成蟲壽命很短,飛得也很快,很難抓捕。不過本宮已下令大許、大林他們去捕捉了……”
“大許?大林?這兩位是誰?”李奉不解問道。
公主得意地說道:“是本宮的手下。”
“手下?”李奉露出了一個微妙的表情。
“嗯,他們已經投奔本宮了。”公主得意地說道:“那周虎還不知呢,等過些日子,待本宮将山寨内的人都收買了,看那周虎還敢不敢兇本宮。”
“……”
李奉臉上的表情十分微妙,不過看着自家妹妹得意的模樣,他也不忍出言打擊。
“看來你這段時間過得不錯……”
他的臉上,露出了發自真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