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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旬,陳太師帶着毛铮回到了許昌,趙虞帶人将其接到府上。
當晚用飯時,陳太師向趙虞講述了當前河南郡的境況。
一言以蔽之,即各縣官府赈濟百姓的粥,那是越來越稀薄了,從最初的厚粥,到現如今的粥湯,緻使百姓怨聲漸起。
據毛铮在旁補充,其實這也怪不得河南郡裏與各縣官府,實在是因爲官府手中缺糧了。
畢竟去年由于叛軍破壞了田地的關系,河南郡的糧食産收微乎其微,往年官府積蓄的約百萬石糧食,從去年入秋吃到今年四月前後,基本上就已告罄,此後皆靠颍川郡借糧周轉,逼不得已之下,也就隻能在官府施粥時逐步減少粥的厚度,希望能支撐到秋收。
當然,期間也不乏有些監守自盜的官員,在陳太師前往河南郡順便徹查此事期間,這些官員皆被革職叛以重刑。
“豺狼可恨。”
陳太師口中的豺狼,即是指這些不顧當前國家困難,自私自利之徒,包括汝南郡那些趁機作亂的賊寇。
“河南郡安撫地了民心麽?”趙虞亦有些在意。
畢竟河南郡是一個人口、面積都在颍川郡之上的大郡,而且緊挨着颍川郡,這樣一個大郡若是出現了什麽問題,對颍川郡的沖擊那是十分巨大的。
“暫時還可以安撫民心。”毛铮點了點頭。
據他向趙虞解釋,目前河南郡百姓的怨聲,主要是針對各縣的富戶、世家,比如當年與趙虞打過交道的鄭氏——沒錯,就是汝陽侯鄭鍾的那個鄭氏。
誰讓河南郡各地皆陷入缺糧窘境時,以鄭氏爲首的貴族、世家,依舊掌握着多達數十萬石的糧食,絲毫沒有受到這次糧食緊缺的沖擊呢?
而這,就讓河南郡的百姓記恨上了。
“正常。”
趙虞在了解情況後平靜說道:“說白了就是仇富,我一家幾口每日喝着稀粥,然而權貴人家依舊是大魚大肉,我又豈能釋懷?”
“不錯。”
陳太師點了點頭,旋即贊賞地看了一眼趙虞。
他可是聽說了,去年叛軍圍困許昌時,許昌也一度陷入至缺糧的窘迫,于是,當時剛剛當上颍川都尉的這周虎,就準備派黑虎衆找許昌的各個家族談話,驚得颍川郡守李旻連忙制止調停——天曉得這個連縣衙都敢燒的家夥會做出什麽來!
最後,颍川郡裏以官家的名義向許昌的家族借了一大筆糧食,到現在都還沒歸還。
那些家族并不是不着急,他們也曾向郡守府催讨,但郡丞陳朗則推給了都尉署,表示沒有周都尉同意,他不敢擅自濫用存糧。
那些許昌的世家哪敢找這周虎催讨?隻能捏着那薄薄一張借據,苦等糧食危機趕緊過去。
毫不誇張地說,就是因爲颍川郡有周虎這個山賊出身的都尉坐鎮着,郡内各縣誰也不敢屯糧居奇,因爲他們懷疑,倘若他們敢這麽做,說不定就會有一群頭綁黑巾的家夥沖到他們家,将他家洗劫一空。
還是那句話,這位周都尉,那可是連‘燒衙劫官’都敢做的狠人,縱容手下假冒流寇搶掠個幾家,實在不算什麽太出格的事。
雖然不值得提倡,但陳太師心底卻很贊許趙虞在這件事上的魄力與擔當,相比之下,河南郡的官員就太過于‘軟弱’,以至于出現了官府缺糧、然而以鄭氏爲首的家族卻依舊掌握了大批糧食的局面。
這次前往河南郡時,陳太師就特地拜訪了鄭家,最後說服鄭家答應借糧給河南官府。
越是混亂的局面,就愈發需要強勢的官員,颍川郡守李旻談不上是什麽強勢的官員,但好在都尉周虎是,陳太師覺得,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才使得颍川郡有驚無險地度過了叛軍危機,成爲了最快恢複的郡。
之後的一段時間,陳太師與毛铮便再次住在趙虞府上,大概在秋收之前,這位老大人是沒什麽其他事了。
因爲閑着無事,陳太師這些日子或到都尉府拜訪郡守李旻,與後者下下棋,或者到城外的農田看看,同時看看周貢那批‘許昌隸墾軍’的狀态,再或者跑到鄢陵縣去,再去看看當地的難民屯。
總得來說,颍川郡目前在各方面都讓陳太師頗爲滿意,故而對趙虞不吝贊許。
然而,這位老大人是滿意了,趙虞卻感覺有些不自在。
歸根結底,他心底還是忌憚這位老太師。
當然,這位老大人的存在,也不是沒給趙虞帶來便利,比如說那位朝廷禦史派來的禦史田貫。
八月二十五日,這位名叫田貫的禦史在一隊衛士的保護下,來到了許昌,在拜見過郡守李旻後,便前往都尉署拜訪趙虞。
禦史,又稱言官,論權力,遠遠不如地方上的都尉,但論對朝廷、對皇帝的影響,那是地方都尉遠遠比不上的,單單‘直達聖聽’這特殊職權,就足以讓趙虞慎重接待此人。
因此在見到這位田貫田禦史時,趙虞十分客氣。
然而,這位目測四十往上的田禦史,看上去卻似乎不是一個很好打交道的對象,他先是婉言回絕了趙虞爲其設宴的好意,旋即,立刻就向趙虞問起了前都尉童彥的死因。
見此,趙虞便将早前編好的故事告訴了這位田禦史,稱童彥是爲了博得車騎将軍薛敖的歡心,才導緻貪功冒進中了叛軍的埋伏,不幸遇害。
這份解釋,趙虞堅信這位田禦史找不出什麽破綻來,哪怕後者此前在梁郡時已詢問過王迅、張期二人,畢竟王迅、張期二人爲了保住自己的官位,必定會将之前那樣,将所有大過都推在童彥這個死人身上,這樣一來,趙虞充其量就隻有‘未及勸告’的小過了。
考慮到他與童彥都是一方都尉,且梁郡都尉的地位要高過颍川都尉,事實上趙虞連這個小過都沒有。
但這位田禦史,卻依舊提出了他的疑問:“既童都尉死在叛軍将領項宣手中,那童都尉的屍骸哪裏去了?”
“哦?梁城軍還未找到童都尉的屍骸?”
趙虞故作驚訝之餘,心中暗罵王迅、張期那兩個蠢蛋。
你說你倆早點将假冒的屍體當做童彥葬下不就完了麽?
就在他暗罵王迅二人時,田貫正色說道:“對外,梁城軍宣稱找到了童都尉的屍骸,将其入土爲安,但經過我幾番詢問,王、張兩位士吏才道出真相,他們事後在童都尉遇害之地找了好幾日,但依舊沒有找到童都尉的屍體,他倆生怕朝廷怪罪,因此不得已找了一具屍體頂替。……是故,田某特地來問問周都尉,看看周都尉是否知曉童都尉屍體的下落。”
說着,他用懷疑的目光看着趙虞。
憑着多年的經驗,田貫覺得這周虎十分可疑。
當日明明是這周虎與童彥一同率軍遭到叛軍的伏擊,然而這周虎安然無恙,童彥卻落得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下場,據王迅、張期二人所言,童彥當時可是與這位周都尉在一起的。
而趙虞也注意到了田貫的目光,故作苦笑地說道:“田禦史這般看着周某,莫非是懷疑周某加害了童都尉麽?”
“那倒不至于,我隻是覺得此事有些蹊跷……”田禦史淡淡笑道,但一雙眼睛卻盯着趙虞。
就當趙虞思忖着該如何打發走這位纏人的田禦史時,忽然他廨房的門外走入兩人。
趙虞轉頭一看,這才發現是陳太師領着毛铮來到了他的廨房,因此他連忙起身行禮。
從旁,禦史田貫也瞧見了陳太師,臉上當即露出了驚詫之色,他連忙起身行禮道:“田貫拜見太師。”
陳太師先是微笑着朝趙虞點點頭,旋即若有所思地看着田貫,半晌後才說道:“啊,原來是田禦史。……田禦史怎麽會來許昌?”
田貫不敢隐瞞,如實道出原委:“前一陣子,前梁城都尉童彥其家眷遭人屠戮,兇手留下‘趙氏死士’後逃逸,朝廷震怒,命下官徹查童都尉及其家眷遇害之事。下官在梁城得知童都尉生前與周都尉關系不淺,是故特來向周都尉打探一些事,看看能否找到一些線索。”
“哦,原來是這事。”
陳太師恍然大悟,當即吩咐趙虞道:“既然如此,居正,你可要好好協助田禦史,将你所知的一切如實相告,不得隐瞞,明白麽?”
此時趙虞已猜到了幾分,順勢答應道:“請老大人放心。”
見此,陳太師這才點點頭道:“本來還想叫你帶老夫在你都尉署轉轉,既然如此,你二人先忙,老夫自己去轉轉。”
“恭送老大人。”
趙虞與田貫不約而同地親自将老太師送到了廨房外。
此時再看田貫,他看向趙虞的神色就有些不同了,畢竟他方才聽得很清楚,那位老太師對眼前這位周都尉是稱呼表字的——一般來說,隻有親近的人才會稱呼表字。
這位周都尉,莫非是老太師親近的晚輩?
驚疑不定的田貫,小心翼翼地問道:“周都尉,不知您與老太師是……”
這個時候不沾沾那位老太師的光,更待何時?
趙虞不動聲色地笑道:“慚愧。……有幸得到老大人的賞識,爲我取了表字,有意收我爲義子,讓我實在是受寵若驚,不敢高攀……”
田禦史的面色微微一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門口,旋即笑着對趙虞說道:“想不到周都尉竟能受到老太師的賞識,當真是羨煞旁人。……時候也不早了,倘若周都尉已沒有什麽線索的話,在下就先告辭了。”
與方才相比,這位田禦史的态度轉變雖然談不上前倨後恭,但着實是客氣了不少,至少已不再用懷疑的目光看向趙虞。
而趙虞也沒有做什麽多餘的事,隻是邀請田貫晚上到他府上赴宴。
田貫原本懷疑趙虞,并不想接受,可一聽陳太師目前就住在趙虞的府上,他猶豫一下,最終還是答應了。
當晚,趙虞在自家府上盛情款待了田貫,陳太師與毛铮亦在他的邀請下出席了這次飯宴,讓田貫受寵若驚之餘,頗感歡喜。
酒宴過後,田貫在趙虞的挽留下,在府上住了一宿。
而期間,陳太師與趙虞一同來到了後者的書房。
他笑着對趙虞道:“今日,老夫算是替你解決了一樁心事吧?”
盡管這位老大人始終笑吟吟地,但趙虞卻不敢掉以輕心,畢竟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他逐漸也發現了,這位看似粗枝大葉的老太師,實際很擅長旁敲側擊,這好比方才這句話,未必不是一句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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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于此,趙虞故作不知地說道:“老大人這話,讓晚輩有些糊塗了。”
“糊塗?呵呵。”
陳太師輕笑一聲,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趙虞,旋即笑着說道:“糊塗也罷,老夫觀你爲人,也不像是會對婦孺老弱下毒手的人。……關于田貫提到的‘趙氏死士’,你知道多少?”
這話還真讓趙虞不好回答,他思忖了片刻,謹慎地回答道:“據晚輩之見,這趙氏死士,顧名思義,即趙家的死士……我曾聽說,童都尉這些年,對各地趙氏家族做了一些……唔,這樣那樣的事,也許就是那些人複仇。”
“這樣那樣的事?”陳太師失笑般看了一眼趙虞,說道:“你幾時這般忌諱了?”
說罷,他輕輕敲擊了幾下扶手,在一番思忖後,怅然歎了口氣。
一時間,這位老太師看上去竟有些虛弱與無助。
平心而論,老太師并不在意童彥的死活,他甚至都不想去追究什麽‘趙氏死士’,因爲他已經知道那大概是怎麽回事,就像眼前他新收的義子所言,隻不過是趙氏人對童彥的尋仇之舉而已。
從良心來說,那童彥死有餘辜,唯獨他的家眷亦遭到屠戮,才讓老太師有些憐憫。
不過即便如此,他也希望這件事能就此告一段落。
相比較‘趙氏死士’,他更在意的是江東叛軍的趙氏兄弟,倘若說前者隻是向童彥複仇,那麽後者,俨然就是将矛盾對準了晉國朝廷。
這才是真正的威脅!
深吸一口氣,老太師正色說道:“居正,還有月餘即将秋收,你要嚴格把關,決不可出現任何疏忽,明白麽?”
看着老太師那雙重新恢複銳利的雙目,趙虞心中一凜,恭敬說道:“明白。”
見此,老太師站起身來,拍拍趙虞臂膀道:“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說罷,他負背雙手,邁着大步走出了書房。
“我送送老大人。”
趙虞擡起頭來,趕了上去。
此時這位老太師的背影,給他一種莫名疲倦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