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勖面帶笑容地點着頭,實則暗自觀察着眼前這個名爲張季的男子。
據他觀察,這個叫做張季的男子下盤穩固、體魄健碩,一看就知道是武藝紮實之輩。
而難能可貴的是,有區别于一般武夫的浮躁,這名男子看上去十分穩健。
他笑着說道:“張季兄弟容貌不凡,絕非一般人呐。”
“陳帥過譽了。”張季一臉平靜,絲毫沒有因爲得到了陳勖的稱贊便表現出欣喜的模樣,這讓陳勖暗暗稱奇。
當然,眼下并非是對一名使者感到好奇的時候,陳勖更想知道,到底是什麽原因,豫章渠帥程周與江東渠帥趙璋,皆向他們派來了使者。
對此,關朔亦深感疑惑。
他吩咐士卒搬來兩把木墩凳,邀請黃赟、張季二人在桌旁就坐,口中笑着說道:“營寨初建,各種簡陋,兩位莫要見怪。”
“關帥言重了。”黃赟笑着擺擺手,毫不介意地在木墩凳上坐了下來。
從旁的張季,亦是如此。
此時,關朔與陳勖二人亦在桌旁的木墩凳上坐了下來,在對視一眼後,關朔開口問黃赟道:“子美,你二人此番前來,莫非是江東發生了什麽變故?”
他口中的子美,即黃赟的表字。
“變故?”
黃赟愣了愣,旋即好似想到了什麽,笑着說道:“不不不,關帥誤會了,我江東一切順利……”
說罷,他見關朔、陳勖二人隐約露出不可思議之色,遂帶着幾分自豪講述道:“兩位渠帥不知,自去年我表兄率軍至下邳,與趙渠帥彙兵一處,我義師便大殺四方,攻略縣城不計其數,可笑那韓晫,枉稱‘陳門五虎’,在我義師前屢戰屢敗……去年入冬前,我義師已攻陷彭郡,将呂、留、菑、梧等周邊縣城皆收歸囊中。”
關朔與陳勖聽得啧啧稱奇。
平心而論,對于江東的渠帥趙璋,他倆其實并不是很了解,隻知道此人曾經是下邳縣的縣尉,不知什麽原因,突然反叛晉國、轉而投奔他義師。
當時江東一帶,原本就有丹陽、吳郡兩郡的義師,但相比較荊楚、江中兩個區域的義師,江東一帶的義師原本就偏弱,非但無力進取九江、廣陵,時而還會遭到這兩郡晉軍的進攻。
直到趙璋高舉反晉大旗,江東的局勢立刻出現變化。
關朔、陳勖曾聽說,當年那趙璋殺下邳縣令、高舉反晉大旗時,他身邊僅有寥寥數千兵卒。
可就是憑着這數千兵卒,趙璋一路攻占泗淮,最終與丹陽義師、吳郡義師彙兵于廣陵,一口氣打下了廣陵郡,緻使晉國朝廷震動。
當然,最最令世人津津樂道的,莫過于趙璋擊敗了駐江夏将軍韓晫。
作爲韓晫的老對手,陳勖很清楚這位‘虎将’到底有多厲害,不臉紅地說,他在那韓晫面前勝少敗多,因此當年得知韓晫調兵前往下邳一帶鎮壓趙璋的叛亂時,陳勖還對那位新投奔義師的同道報以幾分擔憂。
可誰曾想到,那趙璋打完廣陵郡,調轉槍頭就幹淨利落地收拾掉了韓晫,一舉擊敗了這位赫赫有名的‘陳門五虎’。
正是這場勝仗,徹底掀起了江東諸郡義師的起事熱潮,亦助添了荊楚、江中一帶義師起兵推翻晉國的熱情與信心。
平心而論,若非事實擺在眼前,陳勖絕不敢相信他極爲忌憚的韓晫,竟然會屢屢敗在那趙璋手中。
就在陳勖感慨之際,那黃赟又說道:“今年,我兄長與趙帥準備進攻豫州,但據消息稱,駐濟南将軍章靖,他去年已鎮壓了泰山的義師,于冬季前揮軍南下至濟甯。這顯然是來鎮壓我義師……公羊先生認爲,既然躲不過去,那就正面迎擊,先擊敗這個章靖,再圖北上。……在我啓程來的時候,我義師便已北上往濟甯去了。”
“……”
關朔、陳勖聽得面面相觑。
他們當然知道章靖,那亦是陳太師的義子,韓晫的義兄,同樣是被稱作陳門五虎的‘晉國虎将’。
那什麽公羊先生,居然敢誇口‘先敗章靖、再圖北上’?
關朔試探着問道:“子美,你所說的公羊先生是……”
“便是趙渠帥身邊的軍師參将。”黃赟用帶着恭敬的語氣說道:“兩位渠帥恐怕不知,這位公羊先生真乃神人也,料敵于先、運籌帷幄,在公羊先生面前,韓晫猶如小兒一般。”
“……”
關朔轉頭看了一眼陳勖,見陳勖表情古怪,他咳嗽一聲說道:“這等深謀之士,關某亦渴望一見,不知那位公羊先生如何稱呼?”
“這個……”
黃赟一愣,撚了撚美胡須說道:“這卻是不知。義師上下皆稱呼公羊先生……”
說罷,他轉頭看向張季,問道:“張季兄應該知道公羊先生的名諱吧?”
張季委婉地說道:“公羊先生曾言,他助義師起兵,有損先祖之名,故不敢用以真名實姓。”
“哦。”黃赟恍然大悟,旋即搖頭說道:“似公羊先生這等飽學之士,想不到亦這般迂腐。我義師起事乃順應天命,豈會有辱祖宗?”
張季微笑不語。
從旁,陳勖覺得奇怪,忍不住問道:“張季兄弟,你與那位公羊先生相熟麽?”
張季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不等他回答,黃赟便笑着說道:“張季兄乃伯虎公子的侍衛,而公羊先生乃伯虎公子的老師,自然相熟。”
“伯虎公子?”陳勖又是一愣。
見此,黃赟笑着解釋道:“乃趙渠帥之侄,趙伯虎,義師上下皆稱爲伯虎公子。……我表兄嘗言,伯虎公子雖年輕,然文武兼備,氣度膽識皆非常人,假以時日,前程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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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周竟如此推崇?』
陳勖暗自驚訝。
此時,張季低聲對黃赟說道:“子美兄,先說正事吧。”
“哦,對對對。”
經張季提醒,黃赟這才反應過來,正色對關朔、陳勖二人說道:“兩位渠帥,我二人此番前來,乃是爲了‘會師于南都梁城’一事。公羊先生言,我義師三路并進,西路、中路皆窄,唯東路最寬,既要兼顧山東,又要與兩位以及荊楚義師會師于南都梁城,力有不逮。況且擊敗章靖之後,山東晉軍守備空虛,是故……”
他舔了舔嘴唇,帶着幾許尴尬說道:“我亦不瞞兩位,公羊先生建議先取濟甯、濟陰,再取濟南,随後視情況而定,或西進攻梁城,或東進取山東。”
關朔微微色變,表情有些古怪地問道:“視情況而定?是指視荊楚義師,以及視我江中義師的進展而定麽?”
“呃……”黃赟面色讪讪,不敢直視關朔。
看到這一幕,陳勖心下暗暗歎息。
他當初就覺得,他各路義師猶如一盤散沙,而如今就是最佳的寫照——江東義師明擺着是不打算攻打梁城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責怪他們‘進展太慢’,變相催促他們。
總而言之,不是什麽友善的态度。
壓壓手示意關朔冷靜,陳勖試探着問道:“此事,不知可與江東渠使商議過?”
“呃……”
黃赟的神色更尴尬了,舔舔嘴唇古怪說道:“荊楚派遣來的使者,自視甚高,屢次與趙渠帥、公羊先生意見相左,去年入冬時就被趙渠帥驅逐了……”
“……”
别說陳勖,就連此刻正在壓抑怒意的關朔都愣住了。
把渠使驅逐了?
渠使可是荊楚派來的使者啊,相當于監軍,那趙璋就這麽把監軍給驅逐了?
『這是要自立門戶麽?』
陳勖深深皺起了眉頭。
盡管他不清楚江東與荊楚之間發生了什麽,但他敏銳地感覺,這件事背後恐怕不是那麽簡單。
畢竟如今的趙璋,羽翼已豐,可不再像當初那樣了。
思忖了一下,陳勖試探道:“子美,關帥與我,與你兄,與你,相識多年,難道如今反而見外了麽?請你實話告訴我,江東究竟有何打算?”
黃赟臉上露出幾許猶豫之色,旋即,他看了一眼張季,咬牙說道:“好吧。……兩位渠帥,公羊先生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今晉國雖然衰敗,但底蘊仍在,非一朝一夕可以取代,因此,待攻陷濟陰、濟南、泰山、山東之後,公羊先生建議,北以泰山、濟水爲屏障,西以濟甯、南北湖、彭城爲屏障,厲兵秣馬、休養生息,期間,北禦晉國,西取豫州。待僵持數年,晉國力衰,再思渡河北進。至于南都梁城……”
他搖搖頭歎了口氣:“公羊先生認爲此乃雞肋也,即便花費巨大氣力攻下,義師尚要面對大河天塹,取之無益。”
聽到這番話,陳勖就意識到江東義師多半是要自立門戶了,最起碼,他們已将荊楚的命令徹底抛掉了。
當然,這并不是說那位公羊先生無謀,相反,那位公羊先生的建議非常高明,可問題是,這條建議僅對江東義師最爲有利。
沉默了半晌後,陳勖忽然問道:“子美,你等此番前來,是何人授意?”
“乃趙渠帥與我兄商議決定。”黃赟回答道。
“那位公羊先生呢?他未曾提出反對麽?”陳勖微笑着說道:“我懷疑在那位公羊先生看來,荊楚也好,我江中也罷,恐怕都是‘豎子不足與謀’之輩吧?”
“陳帥這話從何說起……”黃赟尴尬地笑了兩聲。
『被小看呢……』
看着黃赟滿臉的尴尬,陳勖與關朔對視一眼,暗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