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封行文,言及昆陽之陷,經證實乃雍外遣之斥候渎職,下官已做懲戒。
托陛下之福、國家之幸,昆陽雖失南牆,然得周虎率全城軍民與城内街巷做殊死抵抗,叛軍尚未盡全功。
發文之前,下官得周虎求助,邦縣之請、國家之急,下官不敢辭,遂與汝南縣令劉儀合計,遣兩縣之卒以爲助,一舉摧毀昆陽城西叛軍之寨,遂解昆陽之圍。
雖昆陽之圍已解,然叛軍依舊勢大,下官恐昆陽勢單力薄,而我襄城、汝南難以兼顧,懇請郡守盡快遣派援軍,保城護民。
太興二十二年,十月十一日。」
“……”
從西部督郵荀異手中接過書信,颍川郡守李旻仔仔細細地審閱。
早在十月初十的時候,許昌縣就收到了襄城縣令王雍的前一封書信,是後者于十月初七早上發出的。
在那封信中,王雍以絕望的語氣向許昌禀報了昆陽淪陷的消息,同時苦求郡裏派遣援助,王雍當時的說法是:“昆陽已破,襄城、汝南亦不能久守,若郡裏不能派遣援助,下官唯率全城軍民赴死。”
哪怕是隔着幾百裏地,當時李旻亦能從感受到王雍當時的絕望以及對援軍的殷切盼望。
可問題是,許昌縣哪有支援襄城的餘力?
若有派遣援軍的餘力,李旻就不會坐看昆陽遭叛軍進攻,畢竟叛軍‘欲彙兵于南陽’的戰略,李郡守也不是不知,倘若力所能及,他自然也願意拉南陽将軍王尚德一把。
問題是,實在是辦不到。
此刻就在許昌城外的叛軍大将項宣,新得三萬江夏叛軍的援助,将許昌團團包圍,像信使這種,倒還能秘密通行,可派遣援軍,勢必會遭到叛軍阻擊。
更何況,許昌城自己都快要淪陷了,哪還顧得上治下的諸縣?
因此在收到王雍上一封行文後,颍川郡守李旻就做好了‘治下諸縣淪陷’的心裏準備,甚至于,對能否守住許昌也是毫無把握。
想想也是,倘若叛軍渠帥關朔所率領的主力當真攻陷了昆陽、襄城、汝南,他有可能不分兵助項宣進攻許昌麽?
而一旦許昌陷落,那等同于颍川郡淪陷,縱使有個别縣城仍在抵抗,也難以挽回劣勢。
對此,李旻毫無辦法,隻能一邊急催朝廷派遣援軍,一邊苦守許昌。
可沒想到,今日峰回路轉,襄城縣令王雍一改之前那封行文的絕望态度,以一副驚喜、邀功的口吻告訴他,昆陽居然還在。
都丢了一道城牆了,居然還能守着?
李郡守可從來不知他的下屬、昆陽縣令劉毗有這種能耐。
『……周虎麽?』
李旻沉吟了一番。
倘若說在此之前,這位李郡守深恨這周虎,那麽今日,他對這周虎算是刮目相看了。
他才不會去相信王雍在信中的邀功之詞——這王雍有這種本事與膽魄,前幾日就不至于哭喪着臉向他求援了,可見昆陽是幾乎依靠自己就擋住了叛軍的主力。
而其中功勞最大的,應該就是那周虎。
沒見那王雍除了邀功以外,就單單提到了周虎麽?至于昆陽縣的縣令劉毗,王雍幹脆連提都沒提,這表明王雍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具體情況的。
若有所思地,李旻轉頭面向屋内衆人,揚了揚手中的書信,問道:“你等……如何看待王雍的這份行文?”
郡尉曹索等人面面相觑,他們尚未從‘昆陽還在堅守’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唯獨西部督郵荀異反應最快,拱手說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昆陽尚在,則我颍川尚未到最糟糕的地步。”
頓了頓,他又說道:“卑職以爲,郡裏當立刻派人嘉獎昆陽,鼓舞昆陽抵抗叛軍的士氣,同時,招攬周虎爲郡裏所用……”
在說這番話時,荀異可謂是揚眉吐氣了。
要知道,這段時間他沒少在李旻面前勸說,勸說李旻應當放下某個黑虎賊首領曾經的所作所爲,招攬此人爲己所用,但遺憾的是,不單單李旻記恨着周虎當初‘燒衙劫官’的惡行,就連郡守府内,亦有不少持反對意見,認爲郡裏不應該向一個山賊妥協。
可眼下呢?
這些持反對意見的人,一個個都不吱聲了,原因很簡單,因爲周虎率昆陽軍民擋住了叛軍的主力,使得他颍川郡尚未步入最糟糕的局面。
“招攬周虎……”
李旻一臉猶豫地捋了捋胡須,旋即又看了看手中的那份行文。
他許昌縣,堂堂颍川郡的郡治所在,僅僅是抵擋關朔麾下大将項宣的一萬叛軍,就幾次落于下風,而那周虎,竟帶領着昆陽的軍民,擋住了關朔的叛軍主力?
倘若說在此之前他還對那周虎的能力報有懷疑,那麽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那個黑虎賊頭子到底有多厲害了,怪不得當年昆陽縣又是組織官兵、又是像鄰縣求助,剿了兩三年都沒有将這股黑虎賊剿滅。
鑒于周虎的能耐,李旻對于招攬此人終于改變了想法,但他依舊還有一個顧慮。
他皺着眉頭對荀異說道:“周虎率昆陽軍民誓死抵抗叛軍,本府亦認爲功勞不小,可以以此抹去他舊日的某些惡行,然周虎此人,桀骜不馴……”
荀異頓時就明白了。
當初周虎‘燒衙劫官’,可以說是對外表明了他的态度,即倘若把他逼急了,他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這個表态,比周虎‘燒衙劫官’還要惡劣,這等同于是在威脅颍川郡裏,也難怪李旻耿耿于懷,始終不肯向周虎發出赦免罪行的赦書。
可如今他颍川郡戰事糜爛,唯獨周虎可以獨當一面,替他承擔很大一部分叛軍的威脅,這又讓李旻頗爲猶豫。
『大人已經有所動搖,我當委婉勸說,促成此事。』
見眼前這位郡守大人神色猶豫,荀異拱了拱手,委婉說道:“兔急尚且蹬鷹,何況人乎?……卑職與周虎談過,知他一心想要棄暗投明,然當日葉縣縣令楊定爲表己功,将周虎逼上絕路,周虎方才出此下策,以求自保……今叛軍大舉犯境,周虎毅然而然,率全城軍民殊死抵抗,即便城牆被攻破,依舊退入城内街巷死守,可見他心向朝廷、心向郡裏,心向正義……此等功勞,卑職認爲足以掩蓋其昔日小過。”
『昔日小過?燒衙劫官,叫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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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旻忍不住瞥了一眼荀異。
若換做在往日,他肯定就出言喝斥了,但今日,看在周虎誓死守衛昆陽的份上,荀異這話,倒也未曾讓他感覺太過于刺耳。
相反,他對周虎有了一絲好感,畢竟周虎不單單是在死守昆陽,而是在已失去一道城牆的情況下,在叛軍已經攻入城内的情況下,在城内街巷與叛軍殊死搏鬥。
即便是李旻,也無法想象一座城池要怎麽在失去城牆的情況下死守。
倘若他許昌縣失守了一處城牆,那肯定就守不住了,巷戰什麽的,聞所未聞。
見李旻一言不發,荀異走上前一步,小聲勸說道:“大人,如今戰局糜爛,郡裏僅能自保,無法援助諸縣,這使我郡諸縣人人自危,唯周虎率昆陽軍民擋住叛軍主力,若憑此功尚不能免除其舊日之過,未免太過于苛刻。……至于周虎本人,大人也知道他乃山賊出身,甚無教養,不知其昔日所爲乃朝廷大忌,念在他尚知大是大非,卑職認爲可以破例一次,相信朝廷日後得知,也不會追究。”
李旻捋着胡須沉思了片刻,問道:“你能确保那周虎日後安分守己麽?”
一聽這話,荀異便明白眼前這位郡守大人已經有所意動,連忙說道:“卑職願意爲他擔保。”
“這就不必了。”
李旻很清楚荀異的性格,倒也不至于逼這位忠于國家的下屬爲一個山賊做擔保。
他轉頭看向屋内其餘衆人,問道:“你等……有何異議?”
“……”
屋内衆人相視一眼,無人開口。
想想也是,這些人都不是傻子,豈會不知周虎此刻的重要性?
眼下是昆陽在牽制叛軍的主力,倘若在這種情況下,他颍川郡裏依舊死咬着當初周虎的罪過,不肯赦免那周虎,那周虎還會誓死抵抗叛軍麽?
要知道,那周虎在危及關頭,那可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萬一他恨颍川郡裏始終不肯赦免他舊日的罪行,幹脆倒戈投奔了叛軍,那就大大不妙了。
他許昌城如今面對一個項宣就已經是岌岌可危,更别說再加一個周虎。
考慮到這些利害得失,屋内衆人緘口不言,看得荀異暗自冷笑。
見屋内衆人沒有異議,李旻遂轉身對荀異說道:“好,既然如此,便由本府作保,赦免那周虎昔日罪行,再任命他爲……昆陽縣尉。”
一般而言,一個縣對應一名縣尉,但凡事都有特例,非常情況下,一個縣多設幾名縣尉也沒什麽,反正是極小的官職。
而關于李旻對周虎的任命,荀異心底是覺得不妥的,感覺太過于吝啬。
現如今周虎的作用至關緊要,就封縣尉這麽個小官?
不過,盡管覺得不妥,但荀異此刻卻沒有提出異議,畢竟眼前這位郡守大人好不容易才接受那周虎,荀異也要懂得‘見好就收’。
至于日後,以周虎的能耐,還怕沒有升官的機會麽?
想到這裏,荀異拱手拜道:“大人英明!……請大人立刻拟寫赦書,卑職立刻帶去昆陽,親手交于他,叮囑他莫要辜負大人的期望。”
“唔。”
李旻微微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