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士卒的性命,難道真不值他六個月的口糧麽?
答案是……真的不值。
因爲在人命最賤的亂世,一袋糧食就足以讓一個男人踏上戰場去死,對于一戶家庭來說,那可能隻夠家中的婦孺吃用一個冬季,遠不到六個月的口糧。
雖然現實确實是這般殘酷,但絕沒有人會主觀認爲自己一條性命不值區區六個月的口糧,因爲哪怕是家禽、牲口,也不至于是這種待遇。
更何況,鞠昇與那群俘虜,還都是義師的将士——既然是義師,爲何不肯用短短六個月的口糧來交換他們,彰顯自己的正義呢?
不得不說,這次換俘事件,讓鞠昇對義師十分失望,也讓那些俘虜對義師充滿了怨恨。
哦,那些俘虜,已是黑虎賊旅贲營二營的士卒了,聽命于‘營帥’鞠昇。
是的,在黑虎衆、縣軍、兄弟會民兵三者間,鞠昇最終還是加入了黑虎衆,成爲了‘黑巾軍’的一員。
原因很簡單,因爲黑虎衆是周虎的嫡系,而且極缺有指揮、謀略才能的将領。
既然鞠昇在心寒之下已決定與長沙義師劃清界限,投奔昆陽一方,那麽他自然要選擇一個最利于自己的地方。
而事實上,縣軍其實也不錯,唯一的區别在于他們并非周虎的‘嫡系’,盡管縣軍的待遇與黑虎賊一般無二。
對此,樂貴笑着與鞠昇玩笑道:“下次見面,我得向你行禮了。”
他這話可并非無的放矢,畢竟鞠昇投奔黑虎衆之後,他就成爲了旅贲營除陳陌、王慶以外職位最高的人,劉屠、樂貴都不及他。
當然,這隻是論職位,至于論資曆,恐怕還得有一段時間,黑虎衆才會接受鞠昇與他的二營。
午後,鞠昇帶着幾名他二營的兵卒,前往黑虎義舍請見趙虞,向後者覆命。
在見到趙虞後,鞠昇向趙虞講述了他收編那群俘虜的經過,旋即,他小心翼翼地向趙虞提出了一個建議:“周首領仁義,憐憫被俘的兵卒而放棄了揭露叛軍僞面目的機會,但爲長遠考慮,末将認爲應當讓更多的叛軍士卒得知這件事。……若周首領允許,末将願意帶一支隊伍出城,向城外叛軍的巡邏隊喊話。”
趙虞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種信任讓鞠昇頗爲感動。
在鞠昇離開之後,靜女不解地問道:“少主,你不怕他趁機跑了麽?”
趙虞搖搖頭說道:“鞠昇是一個聰明人,而且很擅長分析利害,别說‘換俘’之事,他已對叛軍的态度有所心寒,就算沒有,他也該明白,他已無法回到叛軍之中,畢竟他此前隻是一名曲将,并非不可被取代。”
“哦。”
靜女恍然大悟。
午時三刻前後,鞠昇在得到趙虞允許的情況下,回到了北城門,向樂貴說起了這件事。
“營帥這麽着急立功?”
樂貴聽後開了個玩笑,旋即正色說道:“既然已得首領允許,我自然不會阻攔。……我會派人通知軍械庫,讓他們送些兵器與甲胄來……”
“多謝。”
半個時辰後,鞠昇從樂貴那邊接手了幾十套兵器與甲胄,吩咐麾下幾十名老卒卒穿戴後,旋即便出了城。
就像趙虞所猜測的那樣,鞠昇并沒有想過趁機逃回劉德的軍中,原因無非就是義師當日放棄他們的舉措,讓他感到了心寒。
他毫不懷疑周虎那句話:能放棄你們一次,就能舍棄你們第二次。
在前往劉德軍營的途中,他們理所當然遭遇了義師方的巡邏隊。
鞠昇手下的兵卒頗有些無措,詢問道:“曲将……不,營帥,怎麽辦?”
鞠昇鎮定地說道:“我等的目的,并非是與那些巡邏的兵卒厮殺,而是要将我等的遭遇告訴他們,讓他們回營後轉告給更多的将士……待會見機行事。”
而此時,對面的叛軍巡邏隊也發現了發現,擺出了迎戰的架勢。
也難怪,畢竟前段時間,夜裏常有旅狼伏擊巡邏的叛軍士卒,殺得負責巡邏的叛軍士卒人心惶惶,因此,自然會對非己方的隊伍心存警惕,哪怕是在白天。
鞠昇也注意到了對面的舉動,遠遠喊道:“對面的巡卒,我乃曲将鞠昇!”
“鞠昇?”
“鞠曲将?”
對面傳來了一陣小小的騷亂。
旋即,帶隊的叛軍隊正帶着麾下士卒小心地靠近鞠昇等人,在距離後者幾丈的位置停了下來。
“真的是鞠曲将……”
在手下兵卒小聲嘀咕之際,那名叛軍隊正先是朝着鞠昇抱了抱拳,旋即狐疑地說道:“鞠曲将,據我等所知,曲将那一晚夜襲昆陽,卻中了昆陽的埋伏……”
看着對方做出的戒備舉動,鞠昇毫不隐瞞地說道:“不錯,那一晚我中了埋伏,被昆陽擒獲……”
“那您……”
那名叛軍隊正欲言又止,左手不動聲色地摸向了腰間的佩劍,而他手下的那些兵卒,也朝着鞠昇等人舉起了兵器。
畢竟這群人也不是傻子,知道鞠昇等人不可能在白晝間殺出昆陽,更何況已隔了兩日。
見此情形,鞠昇當即解釋道:“我并無惡意,我隻是想與諸位聊幾句,說說我等在昆陽的經曆。”
說着,他示意身後的士卒收起了兵器。
“……鞠曲将想說什麽?”
那名叛軍隊正猶豫了一下,亦揮手示意手下兵卒收起兵器。
見此,鞠昇先問道:“前日與昨日,可有我手下被昆陽俘虜的兵卒逃回大營?”
“有。”
叛軍隊正點點頭,不等鞠昇再次詢問便說道:“但據營地弟兄談論,鞠曲将手下那些兵卒已投降了昆陽,欲作爲内應混入我軍……”
說着,他再次又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鞠昇幾眼。
鞠昇沒有在意對方的眼神,一臉唏噓地搖搖頭說道:“不,那是營内将官的謊言,我手下那些被俘的士卒,并非是作爲‘昆陽的内應’想要混入大營。……據我所知,那群人手無兵器,身無甲胄,倘若昆陽要他們作爲内應,你們不覺得這些‘内應’過于惹眼了麽?”
頓了頓,他歎息說道:“那是昆陽想要與義師交涉而釋放的俘虜,隻因傳達一個訊息,即昆陽希望義師用糧食來換回那群俘虜,但整整兩日,義師沒有任何回應,而被昆陽釋放的整整三十名俘虜,恐怕也被營内的将領們給秘密處死了……”
叛軍隊正微微皺了皺眉,他麾下的兵卒亦是驚地面面相觑。
“當真?”
叛軍隊正注視着鞠昇狐疑問道:“我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因爲營寨封鎖消息,可能是劉德将軍,甚至是關帥。”
感慨地歎了口氣,鞠昇擡手指了指自己等人,正色說道:“如你們所懷疑的,我等已投誠了昆陽,并非我等背叛義師,而是義師背叛了我們……義師放棄了我們這群冒險攻入昆陽的前部,不肯拿糧食來交換,一名士卒的性命,竟不值他六個月的口糧。”
“……”
叛軍隊正與他手下的巡邏士卒聽得面面相觑,起初的警惕與戒備已退去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對待鞠昇這些人。
尤其是鞠昇那句‘一名士卒的性命竟不值他六個月的口糧’,讓他們感到了一種類似兔死狐悲般的傷感,感同身受。
在微微吐了口氣後,鞠昇露出幾許微笑,繼續說道:“你們可以放心,這一帶,都沒有那些‘戴黑巾的’了,他們已被召回了縣城,你等唯一會遇到的,就是我……我帶着這些弟兄在城外遊蕩,并非要與你等爲敵,隻是想把這件事告訴更多的将士,義師并非正義,至少他們不肯拿糧食換回自己的兵卒,而任由他們在敵城忍饑挨餓,終日惶恐于昆陽會因爲糧食短缺、不想養着他們而将他們處死……”
說完,鞠昇退後兩步,帶着自己麾下的兵卒後退了。
期間,他手下或有兵卒帶着恨意沖對面冷笑道:“看着吧,遲早有一日,你們也會被背叛。”
看着徐徐後退的鞠昇一行人,叛軍隊正與他手下的兵卒面面相觑。
待回到大營後,他們便将今日自己的所見,告知了同個兵帳的士卒。
一傳十、十傳百,短短半日之間,就有相當一部分叛軍士卒知曉了這件事,知曉義師的将軍們背叛了被昆陽俘虜的兵卒,哪怕昆陽有意俘虜交換糧食,亦不願接受,甚至于,還将昆陽釋放作爲使者的被俘士卒污爲叛徒、敵軍内應,殘忍将其處死。
一時間,劉德營内士卒感到莫名憤慨,軍心亦爲之浮動。
不多時,這件事便傳到了劉德耳中,讓劉德大爲驚怒。
“鞠昇竟投降了昆陽,甚至還敢禍亂我軍心?”
驚怒之餘,劉德立刻召集衆将,吩咐衆将道:“立刻傳令全軍,所謂‘用糧食交換俘虜’,那隻是昆陽編造出來了謊言,目的在于禍亂我軍軍心,鞠昇那個無恥之徒,是他背棄了義師,貪生怕死而投降了昆陽。……他是可恥的叛徒,義師将士,人人得而誅之!”
然而,即便劉德及時通告全軍,卻還是難以挽回士氣,大多數的兵卒還是對此将信将疑。
懷着對舊日麾下曲将鞠昇的怨恨,劉德一方面派部将黃濟、衛洪等人去追擊鞠昇,一方面向渠帥關朔禀告此事。
得知此事後,江夏義師渠帥陳勖一臉感慨地對關朔說道:“果然,那周虎沒有放棄繼續打擊我義師的士氣,甚至還爲此策反了一名曲将……此事對義師的威望、名譽傷害極大,若不能盡快結束這場仗,後果不堪設想。”
關朔點點頭,沉着臉說道:“我已命麾下士卒打造了十輛樓車,隻需再一兩日,那些樓車便可打造完成,介時,昆陽的城牆将無法阻止我義師的将士!”
“但願如此……”
十月初七,在長沙軍乃至江夏軍兩支義師軍心惶惶之際,關朔再次下令進攻昆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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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堅信,有了那十輛樓車,他今日一定可以攻陷昆陽。
介時,攻陷昆陽的勝利,将掩蓋他義師惶惶的軍心,徹底挫敗那周虎想要打擊他義師士氣的企圖。
“攻破昆陽,就在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