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護家裏,可真是熱鬧。老夫從中午一直等到天黑,才終于等到了一個機會進來見你!”身體剛剛通過張家莊的側門,前任監門大将軍高延福就笑呵呵地調侃。
“瞧您說的。如果早知道您老在外頭,晚輩肯定誰都不見,先出來迎接您老!”從上午到傍晚,會了一整天的客,張潛早已經累得快散了架。然而,他卻依舊強撐着伸出一隻手,攙扶住了高延福的胳膊。“您老小心腳下,這邊不比正門,石頭闆上生了許多苔藓,容易滑倒!”
“少假惺惺!”高延福立刻推開了他的手,大步向前,“管好你自己吧,老夫還不到走路都需要人攙扶的時候。雖說人老不逞筋骨之強,但是真要較量起來,老夫依舊能讓你一隻胳膊!”
“那是,全大唐也找出幾個身手比您老高明的來,小子甘拜下風!”張潛好心沒得到好報,卻也不生氣,笑呵呵地在高延福身旁點頭。
老太監高延福,乃是李顯身邊爲數不多的幾個讓他心懷好感者之一。雖然此老在他面前,總是沒個正形,還喜歡時不時地敲他的竹杠,但是,張潛卻從沒發現高延福主動害過人,更不相信此老無緣無故就會“咬”自己一大口。
“甘拜下風,這可不行!”高延福今日興緻甚好,忽然停住腳步,雙手橫端,做了一個持朔狀,“外界可是傳說你,有項羽、呂布之勇。胯下騎着一匹飒露紫,手中持着方天鐵戟,左有楊成梁,右有張思安,在十萬大軍中縱橫來去,如入無人之境。一路殺到了墨啜面前,沿途突厥戰将數百,皆不是你一招之敵!”
“這都是哪跟哪的事情?!”張潛聽得哭笑不得,趕緊拱起雙手求饒,“您老是行家,就别跟着他們一起寒碜晚輩了。晚輩連騎馬,都是去安西路上才學會的。莫說十萬軍中縱橫來去,真的策馬沖陣,半途不自己掉下馬背來,就已經燒高香了!”
“這麽說,你有萬夫不當之勇,乃是謠傳?”明知道張潛說得都是事實,高延福卻歪着頭,非要聽他親口辟謠才肯相信。
“肯定是謠傳!”張潛毫不猶豫地點頭,“陣斬墨啜可汗的,乃是張思安、逯得川和路廣廈他們幾個,我在給朝廷的奏折上,寫得清清楚楚。”
“嗯,那就好,那就好!”高延福長舒了一口氣,忽然笑得滿臉欣慰,“你知道自己本事多大就好,說明你還沒有頭腦發暈。以爲自己文武雙全,無所不能!”
刹那間明白了高延福自進門後一路裝瘋賣傻的良苦用心,張潛感激地肅立長揖,“晚輩知道,不過,依舊多謝您老肯特意跑來提醒。”
“你不嫌老夫管的寬就行了,沒必要如此鄭重向老夫行禮!”高延福側身避過,然後又平輩之禮相還,“按道理,應該老夫先感謝你。用昭,多謝你這些日子裏舍命相護,讓先帝在駕鶴西去之後,靈前還能落下數日安甯。”
“先帝對晚輩有知遇之恩,晚輩替他守靈,理所當然!”張潛也不敢受高延福的禮,側開半步,沉聲回應。
高延福又深深看了張潛一眼,歎息着邁動腳步,“先帝這輩子,提拔了無數人。真正在他去後還記得他的好處的,唉,恐怕全部加在一起,都湊不夠一巴掌!用昭,你能爲他做到這種地步,說實話,已經遠遠超過了老夫預料。”
“對先帝心存感激者,朝野之間,應該比比皆是。”張潛想了想,認真地搖頭,“隻是晚輩恰恰在先帝駕崩之時,走在了承天門下。又恰恰身邊帶着三千先帝想要校閱的弟兄而已。”
“你如果非要這麽說,倒也說得通。”高延福又看了他一眼,幽幽地回應,“其他對先帝心懷感激者,都沒有你出現得時機那麽湊巧,也沒有力量展示自己的感激。嗯,這麽想,老夫心裏就又舒坦多了!”
張潛能猜到高延福話裏有話,卻猜不出對方到底想要表達什麽意思。笑了笑,沒有繼續接茬兒。
高延福見此,也不繼續于同一個話題上翻來覆去說個沒完。擡頭四下掃了幾眼,又笑着問道:“怎麽院子裏如此冷清,我見你家白天時門庭若市,還以爲裏邊不知道多熱鬧呢!”
“晚輩身後沒有家族,平素合得來的朋友也不多。”張潛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更何況,晚輩這次在莊子上,也待不了幾天。”
“怎麽,這就準備去鎮西都護府赴任了?不等到先皇的靈柩入土爲安?”高延福的眉頭輕輕皺了皺,明知故問。
“不等了。”張潛笑了笑,繼續實話實說,“韋播已經回來了,長安城裏,眼下已經沒有晚輩什麽事情了。更何況,最近坊間一直謠傳,大食人準備東侵,晚輩得及時趕回去,以免沒等赴任,碎葉和疏勒已經落入敵軍之手。”
“你相信謠傳是真的?碎葉那邊,張九齡可給你發來警訊?”高延福立刻又歪過頭,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滿了戲谑。
“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知道高延福掌控百騎司多年,消息靈通,張潛笑了笑,硬着頭皮解釋,“另外,晚輩是奉先皇之命,獻俘而來。如今獻俘禮已經結束快一個月了,晚輩繼續留在長安,太容易引起誤解。”
“你怕引起誤解?你可是百萬軍中都能縱橫來去的人?況且,有句話,叫做心内無私天地寬!”高延福一邊走,一邊回頭追問,讓人很難分清他的哪一句話是玩笑,哪一句話出自本心,
“終是三人成虎,衆口铄金!”張潛歎了口氣,苦笑着搖頭,“況且您老剛才也說過,人不能頭腦發暈,忘記自己幾斤幾兩。晚輩擅長制造各種器械,帶着弟兄們跟敵軍沙場争雄,也還湊合。但是,站在聖上身邊運籌帷幄,卻絕非晚輩所能勝任!”
“嗯,倒也是!”高延福輕輕點頭,邁步走上張家莊正堂的台階,對周圍的一草一木,仿佛比自己家都熟。“唉——。你終究崛起得太快了一些,缺乏與人勾心鬥角的經驗,在官場上也缺乏自己的盟友和班底。做地方上一道之總管綽綽有餘,做大唐宰相,卻差了許多火候。”
“晚輩能有今天,已經是先前做夢都想不到,不敢得隴望蜀!”張潛笑着追了幾步,親手替高延福推開正堂的房門。“您老這邊請,晚輩剛剛讓人去重新燒了茶,馬上就能燒好。”
“老夫可是有一段時間沒來了。上次到你家喝茶,還是先皇冊封你做司天監少監那會兒!”高延福也不客氣,大步走到正堂中央的高背太師椅前,重重地坐了下去。“舒坦,用昭這裏陳設雖然不怎麽奢華,卻每樣東西都非常實用。老夫每一次進來,全身上下都覺得輕松。”
“如果您老喜歡這種椅子,等會兒晚輩給您老用馬車送入宮裏去。”張潛笑着在旁邊另外尋了椅子落座,低聲許諾。“還有這屋子裏的其他陳設,您老無論覺得哪一件順眼,都可以告訴晚輩。想要新的,晚輩找人幫你打。不想等,就直接先拿晚輩的去用。”
“真的?”高延福立刻滿臉歡喜,笑着追問,“老夫可從來不跟人客氣。”
“真的!”張潛感激高延福曾經對自己的回護,毫不猶豫地點頭,“無論哪一件,甚至屋子裏所有,您老都可以打包搬走。”
“唉,你怎麽不早點答應老夫。老夫喜歡你這裏的陳設,可不是一天兩天了!”高延福跳下椅子,開心的東張西望,仿佛恨不得将整個屋子搬空。然而,反複張望過後,他又喟然搖頭,“算了,老夫沒福。老夫向太後請了個山陵使的差事,等先皇的靈柩進入地宮之後,老夫就替他去守陵了。平素吃齋誦經的人,身邊陳設不能過于奢華。”
“您老要去做山陵使?”張潛聽得微微一愣,随即,若有所悟。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高延福在中宗皇帝生前,越是受器重。中宗皇帝亡故之後,太後韋無雙越不敢再用他。
而交卸了監門大将軍職位和百騎司的指揮權之後,高延福的影響力,卻不可能一朝一夕就被消除得幹幹淨淨。爲了穩妥起見,太後要麽将他放在一個自己看得到,卻不會礙自己事的位置上,要麽幹脆找借口給他一個痛快。
所以,高延福主動請纓去擔任山陵使,乃是最聰明不過的選擇。既報答了中宗皇帝生前對他的恩遇,又避免了惹人猜忌。而太後與各方勢力将來不管如何鬥法,也不可能波及到中宗皇帝的陵墓。他這個山陵使,躲在陵園裏邊,當然就高枕無憂。
“是啊,老夫今日來見用昭,一是爲用昭送行,二來,也是向用昭辭行。咱們爺倆,過了這幾天,想要再見面,可沒那麽容易喽!”發現張潛隻追問了一句,就立刻閉上了嘴巴。高延福知道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的選擇,欣慰地笑了笑,低聲補充。
張潛聽了,心中頓時覺得好生唏噓。想了想,低聲說道:“皇陵之中,陳設自然不能過于奢華。不過,晚輩最近在皇陵附近,恰好入手了一套農家小院兒。如果您老不嫌棄,就轉送給您老,做個平素出來歇腳的地方。裏邊陳設,晚輩保證和此處一模一樣!”
“你在皇陵附近買了院子?”高延福聽得好生驚詫,皺着眉頭追問,“你什麽時候去買的?你做事可真夠利落的!你總計回到長安才幾天,居然……”
話說了一半兒,他忽然意識到,張潛是準備立刻派人去不惜代價買一座院子送給自己。頓時,心中當即又是一暖。紅着眼睛,輕輕搖頭,“用昭,老夫已經不是當年的監門大将軍了,當不起你如此破費。”
從神龍皇帝身邊最信任的監門大将軍,變成了守陵人。這個地位落差,可不是一般的大。以前一些見了他就恨不得跪地上喊“阿祖”的官員,如今見了他,連個笑臉都不願意給。唯獨在張潛這邊,明知道他已經沒任何用處了,居然還像原先一樣拿他當長輩相待。
“晚輩做五品主簿之時,您老可沒嫌棄過晚輩官小。”知道高延福心裏難受,張潛笑了笑,柔聲安慰,“更何況,晚輩如今家大業大,不在乎這點兒花銷。您老如果嫌棄院子小,稍微給晚輩一點兒時間,晚輩看看,能不能找人買一座莊子來,給您老頤養天年!”
“可不敢,可不敢。真的那樣,老夫反而日子無法過得安生了!”高延福聞聽,趕緊站直了身體連連擺手,“行了,用昭,老夫能在你家喝上一碗熱茶,就心滿意足了。其他,真的沒必要。”
“院子我會盡快給您預備好,一年四季,保證您老茶點酒水,絕不間斷。”張潛卻堅持不肯改變主意,繼續笑着補充。
“也罷,老夫就再倚老賣老一回!”高延福推辭不過,歎息着道謝,“用昭,你的心意,老夫就愧領了。将來若是哪天還有需要我這把老骨頭出馬的時候,盡管派人來打個招呼。”
“将來若是有好酒好肉,一定會派人招呼您。”張潛笑了笑,順口答應。
他隻是感覺高延福這個人曾經對自己不錯,所以希望此人即便在宮中失去勢,也能在郊外安度晚年。故而,才送一處住所,供對方栖身。從始至終,都沒期待對方能給自己什麽回報。
而高延福,卻不習慣卸了任之後,還白收他的好處。反複沉吟了許久,忽然又扭捏着低聲補充,“其實老夫今天,還有第三件事情。用昭,聖上想要見你一面,希望在你走之前,私下裏跟你說幾句話。”
不待張潛回答,他又快速補充,“用昭,見于不見,都在你自己。老夫隻是負責替他傳話。”
“聖上?”習慣了聽人稱呼神龍皇帝李顯爲聖上,在李顯去世後,忽然又聽到“聖上”召見自己,張潛頓時好不适應,“你說的是今上?今上還沒成年,我怎麽可能見得到他?”
“你走之前,肯定會被太後召見。而在太後正式見到你之前,老夫有辦法讓聖上與你巧遇!”高延福迅速朝周圍看了看,聲音忽然壓得極低,“這是老夫能爲先皇做的最後一件事。至于你,自己選擇就好。不見,沒人能挑你的錯。見了,在如今的局勢之下,其實也未必能幫得上什麽忙!今上,今上終究不是先皇。除了先皇骨子裏的良善之外,他并未從先皇身上繼承更多。”
感謝漢族網麥冬,MIchaelWan等熱心書友的打賞。
感謝正版訂閱。
對了,新書計劃是寫一本熱血科幻史詩。但是還沒正式做決定。提前跟大家透個底。
各位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