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若峰拎着一隻射空了的手搖弩,看着大隊人馬流水般通過索橋,心中忽然追悔莫及。
另外兩支提前裝填好了的手搖弩,就放在他腳下。剛才的奪橋戰鬥中,因爲缺乏實戰經驗,又擔心誤傷到自己人,他隻找到了一次射殺敵軍的機會。而接下來的戰鬥,顯然已經沒有弓箭手們什麽事情了,敵軍的營地距離索橋隻有三四百步遠,按照計劃,教導團和朔方團過橋之後,稍加整隊,就會立刻向敵營發起強攻。
如果他先前不主動請纓來參加奪橋之戰,作爲負責統計戰果的考功主事,他就可以跟在周健良身邊。那樣,即便不能揮舞着祖上傳下來的長槊沖鋒陷陣,他至少不會變成一個旁觀者。而現在,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即便不想旁觀,也很難在已經發動的大軍之中,臨時找到一個可以加入進去的位置。
至于不加入任何一支隊伍,自己單獨去沖擊敵營,邱若峰想都沒想過。他不喜歡讀書,智力卻不比同齡的大多數讀書人差。知道以一己之力挑戰數千人這種壯舉,隻存在于江湖傳說之中,現實世界裏頭,任何人敢這麽做,都必死無疑!
此外,他現在也沒有戰馬。如果徒步加入戰鬥,能接觸到敵軍的可能性将非常小,卻有極大概率,被自己人的戰馬不小心踩成肉泥!
“愣着幹什麽?還不趕緊收拾了弩弓過河?”一個女子的聲音,忽然在他耳畔響了起來,又冷又粗。
“過河?”邱若峰兩眼瞪得滾圓,本能地反問,“過河去做什麽?咱們連馬都沒有!”
“沒有馬你不會去搶?”楊成梁柳眉倒豎,高聲呵斥,話語中,對眼前這個職位高于自己的考功錄事毫無尊敬之意,“對岸的馬多的是,葛邏祿人的營地距離河岸沒幾步!”
說罷,也懶得再跟眼前這個射術不錯卻明顯缺乏實戰經驗的書呆子啰嗦,背起角弓,扶穩腰間的箭壺和橫刀,拔腿就走。
其他幾個來自不同隊伍的弓箭手們,同情地看了邱若峰一眼,快步跟上,誰也沒時間手把手教他怎麽應對眼前的麻煩。也不去質疑楊成梁的決定。
這支隊伍的臨時隊正,就是楊成梁。哪怕最初有人心中不服氣,到現在,大夥也全都唯此人馬首是瞻。軍隊是憑借實力說話的地方,越往下層越是,而在剛剛過去的奪橋之戰中,楊成梁箭無虛發,已經迅速赢得了大夥的尊敬。
如果繼續留在河西岸,一直到戰鬥結束,肯定也沒有會笑話邱若峰膽小。畢竟他曾經主動請纓,作爲弓箭手參加了奪取索橋的戰鬥。然而,如果一個女人背着角弓過了橋,他自己卻選擇留在原地休息,邱若峰相信,今後自己無論做了多大的官兒,在今晚的同伴面前都擡不起頭來!
把牙狠狠一咬,他從地上撿起兩把手搖弩,利用上面的皮索,斜着将其挎在了身上。随即,又将已經射空了的那支弩弓抓在手裏,一邊快速轉動搖柄上弦,一邊小跑着追向楊成梁的背影。
楊成梁已經踏上了索橋,緊貼着橋面的左側邊緣,一溜小跑沖向對岸。索橋的寬度,僅僅能容兩匹馬并行。爲了防止出現事故,唐軍選擇了單騎魚貫過橋。因此,有足夠的空隙,接納她的身影。
索橋正中央,教導團的弟兄們騎着戰馬,一個接一個,如水滴般向前移動。每個人,對突然出現在身邊楊成梁和弓箭手們,都視而不見。
無論如何也不能比一個女子給比下去!邱若峰又咬了咬牙,邁步踏上橋頭。畢竟是将門之後,武藝娴熟,身體素質也遠超常人,最初幾步,他走得極爲順暢。然而,十步過後,他的臉色卻開始發白,汗水不受控制地淌滿了脊背。
橋面在動,不是像他以前走過的木橋,石橋那樣,在馬蹄下微微顫抖,而是像波浪般,上下起伏。每當有騎兵從他身邊經過,起伏的節奏和幅度,就會出現一次變化,讓他根本無法适應,随時都可能被甩出去,一頭栽進橋下轟轟作響的急流!
想要後退,已經來不及,他也丢不起那個臉!将身體向前弓了弓,邱若峰盡全力穩住自己的下盤,同時騰出右手,去扶身邊的粗繩。這個動作,有一大半兒是出于本能,嚴重缺乏考慮。結果,半空中看似繃得緊緊的粗繩,居然瞬間“塌”向了橋外,将他閃得徹底失去了平衡,整個人如同木樁般,斜着“挂”在了粗繩上。
“救——”求救聲脫口而出,卻又被他果斷憋回了肚子裏。黎明前的時間非常寶貴,騎兵停下來幫他,肯定就會堵住索橋。他邱若峰沒本事,幫不上大夥的忙也就罷,卻至少不能拖大夥的後腿。
正在過河的騎兵們,誰也沒聽見他的求救聲,或者,聽見之後,因爲軍令在身,不敢停下來相救。一個接一個,繼續水滴般向前“滾”動。每通過一個,都将橋面壓得如同波濤般起伏。
用嘴咬住第三隻弩弓上的皮索,邱若峰将左手也騰了出來。兩手緊緊抓住粗繩,雙腳、雙腿和腰杆同時發力,試圖把自己身體“扶”正。這一套動作,不能說錯,卻沒發揮出任何用場,隻是讓他與橋面起伏的節奏更不合拍,需要花費更多的力氣,才能保證身體不被直接甩向“深淵”。
第一次嘗試失敗之後,他稍微停頓了幾個呼吸,然後又開始第二次嘗試。第二次嘗試很快宣告失敗,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又嘗試了第三次。然後是第四,第五,第六次……,全都以失敗告終。
時間忽然變得飛快,幾個呼吸功夫,就仿佛過去了一百多年。手臂、大腿,小腿處的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身上裏衣,完全被汗水濕透,又冷又粘。套在上半身的镔鐵甲,重量宛若磨盤。
仍然沒有人顧得上停下來救他,騎兵們一個接一個,從他身邊通過,誰也無暇分神。邱若峰的嘴巴動了動,又倔強地閉得緊緊,随即,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的體力快耗盡了。當雙手無法抓住繩索的時候,他肯定會掉下去。身上套着镔鐵背心,還挂着三把手搖弩,他那點兒三腳貓的水性,接下來肯定會一沉到底。
“至少老子到死,都沒有成爲拖累!”驕傲地在心中嘀咕了一句,他準備聽天由命。就在此時,一股大力忽然從腰帶處傳來,将他直接拉出了鬼門關。
“廢物!”楊成梁的罵聲,同時傳入他的耳朵,又冷又粗,卻勝過天籁無數。
膝蓋彎曲,身體本能下蹲,同時松開握緊繩索的手。一半兒憑借本能,一半兒憑借信任,邱若峰成功蹲在了橋面上,恢複了身體的平衡。随即,脖子後便傳來一陣火辣辣地疼。
“站穩了,别趴下!”楊成梁狠狠給了他一記“脖摟”,緊跟着,單手攙在了他的腋下。“往前走,别朝兩邊看,就像平時走路。那麽大一匹馬都掉不下去,你怎麽也不會比牲口更笨!”
“哎,哎——”刹那間,屈辱和勇氣相伴而生。讓邱若峰睜開眼睛,掙紮着站起身,邁開發軟的腿向前挪動。
一步,兩步,三步……,開始每一步都邁得很小,但是很快,他就強迫自己,将步子邁大,同時挺胸擡頭。
怎麽着也是個大老爺們,不能表現得太丢人!兩眼盯着對岸,他加快速度,從走變成小跑。
腳下的橋面,起伏的幅度迅速減弱。對岸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轉眼間,他一隻腳已經踏上了陸地,渾身上下,汗出如漿。
“如果還有力氣,就跟上!沒有力氣,就往旁邊躲躲,别擋了騎兵的道!”楊成梁将手,迅速從他腋下抽離,又丢下冷冰冰的一句,邁步向左前方走去。
邱若峰楞了楞,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被對方一路扶過了索橋。刹那間,身體紅得像一頭熟透了的大蝦。
而楊成梁的話,卻又順着風飄來,一字不落地傳進他的耳朵,“我先前跟周都尉請示過,他說咱們奪橋之後,就可以自己展開行動。騎兵還需要時間集結,咱們沒有馬,必須先走一步。願意去殺賊的,就跟我來!”
“願聽楊隊正号令!”幾個弓箭手早就将楊成梁的表現全都看在了眼裏,心悅誠服地拱手。
楊成梁向大夥笑了笑,果斷加快了腳步。弓箭手們邁動雙腿緊随其後,轉眼間,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雙腿依舊在打哆嗦,呼吸沉重得宛若拉風箱。邱若峰卻咬着牙,也跟了上去,堅決不肯落後半步。
左腋窩下空空蕩蕩,隐約好像缺了什麽。他的心,也忽然變得空空蕩蕩,就像早春時節幹涸的田野。
“邱家子孫,一不欠錢,二不欠人情。”毫不費力地給自己找到了借口,他加快腳步,追上了楊成梁,悄悄用身體護住對方的側翼。雖然,黎明前的黑暗還沒有散去,四周圍,也看不到任何一個敵軍。
馬蹄聲,很快在大夥側後方不遠處響起。已經重新整隊完畢的朔方團和教導團,排成兩個首尾相接的鋒矢形陣列,開始向前推進。爲了保持陣型,他們推進得并不快,但節奏卻非常穩定,就像兩股拍向河岸的激流。
大部分弟兄,手中拿的都是橫刀。但是,最前面的三排弟兄,手中卻是清一色的長槊。銳利的槊鋒,倒映着天空中的星輝,跳動起伏,就像數十隻螢火蟲,在晨風中翩翩起舞。
感謝逯介川,MichaelWan等熱心書友的打賞。
大夥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