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守使跟怛羅斯人有仇!在周健良躬身領命的刹那,在場很多人心中都是一凜。再看向放在帥案上的“陣圖”,寒意瞬間布滿了脊背。
但是,大夥卻全都自覺地保持了沉默。包括跟張潛交情不錯的衛道,也沒有胡亂開口去打聽,雙方到底有何舊怨,竟然讓向來待人寬厚的張潛,想一舉将怛羅斯抹平?!
要知道,在西域這種地方,一百個人裏都找不到一個讀書識字的。有關城市的曆史,全靠長老們口傳面授。而一個族群的凝聚力,則全靠族裏上層貴胄。
如果一座城市,或者一個部族的上層貴胄被殺光了,這座城市或者部族就成了無根之木。很快,城市就會破敗下去,成爲一個遺迹,而族群,則會成爲别人的依附者,直到徹底被别的部族吞并。
遠的例子,有高昌。當初高昌國勢力何等龐大,被侯君集一怒斬殺了所有王族之後,高昌古城,現在已經成了遺址。
近的,有鐵勒,高宗時代,鐵勒精騎,也曾名揚西域。卻不幸遇到了薛仁貴,一連串打壓過後,鐵勒就變成葛邏祿。(注:葛邏祿曾經是鐵勒的一個分支,後取代鐵勒。)
如今,怛羅斯的粟特人,又遇到了張潛。無論該城曾經在西域地位何等重要,可以預見,此戰之後,西域将再無怛羅斯!
懷着四分忐忑,六分困惑,衆将領和文職,分頭下去準備。第二天和第三天,碎葉軍按照張潛的布置,從分别從正東和正北兩個方向,朝怛羅斯城發動了數次進攻。但是,每次進攻,都因爲守軍抵抗激烈,并且祭出了“肉盾大法”,無功而返。
敵我雙方的傷亡,也都非常寥寥。石軍除了床弩還能偶爾給碎葉軍帶來一些傷害之外,其他武器,因爲隔得距離太遠,都很難射穿火龍車的擋闆。而碎葉軍砸上城頭的火藥彈,因爲飛行速度不夠快,也讓粟特武士有了充足的時間去躲避,殺傷的效果越來越差。
到了第三天下午,守城的粟特武士也打出了經驗。看到碎葉軍的投石車裝填完畢,要麽迎着車頭方向,驅趕“唐人”登城當肉盾。要麽撒腿就跑,将空空蕩蕩的城牆留給火藥彈。等一輪火藥彈爆炸結束,他們又迅速跑回來補位,端着弓弩朝着城下亂射,堅決不給進攻方靠近城牆架設雲梯的機會。
碎葉軍将士早就得到了張潛的命令,故意麻痹石軍。所以連續兩天,都不到日落,就草草收兵。而石軍發現進攻方的手段如此單一,并且攻勢越來越乏力,頓時士氣暴漲。
有些大膽的石國武士,甚至沖着城下,撒起了尿來。碎葉将士看到了之後,除了痛罵幾句,似乎也拿這些人無可奈何。
也有一些經驗豐富的石國将領,隐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兒。主動找到奕胡,提醒他小心碎葉軍别有圖謀。而那奕胡,已經被大食智者忽悠得找不到北,堅信隻要自己死守不出,就有七成以上把握,堅持到大食援兵到來的那一天,對所有提醒都置若罔聞。
第四天一大早,東南風刮得人神清氣爽。用過了朝食之後,五千餘碎葉軍,兩千餘從碎葉鎮各地專程趕來助戰的突騎施仆從,相繼在怛羅斯城的正東方集結。半個時辰之後,戰鼓聲響起,整個隊伍,踏着鼓點,緩緩朝怛羅斯城壓了過去。
當值的石國将領,小伯克蘇勒德是個身經百戰的行家,見到碎葉軍幾乎全軍出動,立即意識到決戰時刻來了。趕緊一邊派人向奕胡彙報,一邊将麾下所有兵卒全都趕上了城頭,嚴陣以待。
然而,他忙得滿頭大汗,卻遲遲沒聽到熟悉的爆炸聲。匆匆順着馬道返回城頭,他定神向外細看,隻見碎葉唐軍推進到距離怛羅斯東門三百步處後,竟然全體停了下來。而上千輛裝載着不同器物的獨輪車,則被精挑細選的碎葉将士,推到了軍陣正前方,重新排列,層次分明。
“達幹,快來看看,唐軍在幹什麽?那一車車綠色的東西,看起來好生眼熟?”即便隔着兩百七八十步遠,蘇勒德依舊隐約分辯出,排在最前方的兩三百輛獨輪車上,裝的有可能是雜草,轉過身,一把從馬道上将達幹佘拓拉上來,高聲詢問。
“雜草?怎麽可能?”達幹佘拓大吃一驚,佝偻着腰,手扶城垛向外張望。半晌,才遲疑着點頭,“好像的确是雜草,還是沒曬幹的,還泛着綠呢。唐軍莫非又要使用什麽妖法?”
說到“妖法”兩個字,他又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迅速将頭扭向小伯克蘇勒德,高聲建議,“甭管車上裝的是什麽,都别讓它靠近怛羅斯。姓張的是個惡魔,什麽東西到了他手裏,都可能變成兇器,就跟鐵雷一樣。”
話音剛落,城外的唐軍隊伍中,已經響起了一聲激越的畫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宛若寒冬臘月時刮過沙漠的北風,刹那間,令人徹骨生寒。
緊跟着,所有獨輪車都開始向前緩緩移動。一排接着一排,如同海浪撲向沙灘。
“鐵翅車,會噴火的鐵翅車!會噴火的鐵翅車也出動了,跟在綠色的獨輪車之後!”
“投石車,唐軍的投石車又來了,趕緊把“唐人”押到馬臉上,阻擋他們投擲鐵雷!”
“那是什麽車,怎麽上面放着好多木頭箱子?”
“箱子,搬家麽,這麽多箱子都用獨輪車推着走?”
“箱子上怎麽還有竹竿,他們莫非想要搭雲梯?”
……
紛亂的驚呼聲,也陸續在城頭上響起。石軍将士們分辨出了獨輪車之間裝載物的差别,卻不明白大部分獨輪車上所裝載物品的作用,一個個啞着嗓子高聲叫嚷。
“用床弩攔截,用床弩攔截,不管推過來的是什麽車!”達幹佘拓忽然像瘋了一樣,扯住小伯克蘇勒德的铠甲叫嚷,蒼老的面孔上,寫滿了驚恐。“趕快,姓張的肯定沒安好心,等你看明白了,就什麽都晚了。”
“床弩準備,向唐軍射擊。”蘇勒德被他吵得頭皮發乍,顧不上再仔細揣摩唐軍的意圖,扯開嗓子,高聲命令,“草車,不,瞄準草車和鐵翅車後的投石車,給我射!”
“床弩,伯克命令床弩射擊。瞄準了後面的投石車!”傳令兵扯開嗓子,迅速将命令傳遍整個東側城牆。
“是!”城門左側的馬臉上,有幾名石軍兵卒高聲答應,随即,舉起木槌,狠狠敲在床弩的發射機關上。
“呼!”三根一丈半長的弩箭,帶着風聲從左右兩側的馬臉上飛出,呼嘯着朝唐軍的車流中央飛去,速度快如閃電。
“呼————”東風甚急,吹得城頭旌旗飄舞。被陽光蒸發的水汽,無形無色,卻無處不在。木制的弩杆在風力、水汽和重力影響下,很快就偏離了既定軌道,上浮、下沉,左右搖擺,在半空中,宛若一條條遊動的毒蛇。
兩條“毒蛇”沒等靠近唐軍的車流,就由掉頭紮進了泥土中,濺起大團大團的泥巴。另外一條“毒蛇”被風吹歪,貼着車流的邊緣落地,留下了條深深的泥溝。
“呼——”“呼——”“呼——”破空聲再起,另外三支巨弩,從城門右側的馬臉上射下,再度撲向唐軍的車流。
兩條巨弩射空,最後一條“毒蛇”總算不負衆望,狠狠地紮在了一架正在向前移動的投石車上。銳利弩鋒将投石車的竹子車架,瞬間鑿出一個大洞。
随即,弩杆與車架上的支撐杆發生多次碰撞,發出一連串嘈雜聲響,直到将蓄力徹底耗盡,依舊沒有突破車架的阻攔,卡在幾根支撐杆之間來回擺動。
持盾保護車手的弟兄嫌棄弩杆與車架碰撞的聲音煩人,擡起手,将弩杆扯了下來,狠狠丢在了地上。投石車被其餘四位弟兄推着,繼續緩緩前移,從始至終,都沒有做絲毫地停頓。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唐軍的中軍,再度響起一連串高亢的号角聲,吹得人頭皮陣陣發麻。
“噢,噢,噢——”兩大群突騎施仆從武士,忽然發動,繞過車流兩翼,快速撲向遠處的城牆。馬背上的武士們一邊将羽箭搭上騎弓,一邊大聲喊叫。
城牆上的石軍搶先下手,将羽箭像冰雹一樣射下來。突騎施武士們卻忽然又調轉身形,快速遠遁。
逆風飛行的羽箭射程大幅縮短,沒有追上突騎施人的身影,就紛紛落地。突騎施武士們則大呼小叫着退下,聲音充滿了對敵軍的嘲弄。
“不要上當,保持體力。騎兵聲勢再浩大,都無法攻城!”小伯克蘇勒德氣得火冒三丈,沖到城牆與馬臉的銜接處,對着一名正開弓放箭的兵卒,就是一記脖摟。“停下,不要浪費體力。等會兒唐人靠近了,你若是沒有力氣開弓,老子就推你去擋鐵雷!”
“伯克恕罪,伯克恕罪!”挨了打的兵卒面紅耳赤地收起角弓,彎腰謝罪,嘴裏不敢發出半句怨言。
蘇勒德說得沒錯,打得也沒錯。騎兵聲勢再浩大,也不可能飛過城牆。而以騎弓的力道,即便借着戰馬的速度抛射,對城牆上的守軍也造不成多大威脅。
戰争當中,即便是體力卓越之輩,在一場戰鬥之中,射空二十支箭的,體力也會被消耗到了極限。如果守軍把力氣和箭矢全都浪費在突騎施人身上,等會兒拿什麽來應對唐軍的進攻?(注:馬上用的弓,弓身短小,射出的羽箭殺傷距離四十米上下。)
“所有人聽好,留着力氣對付唐軍,不準朝騎兵射擊!”知道自己麾下有太多的弟兄缺乏戰鬥經驗,小伯克蘇勒德放過眼前的倒黴蛋,扯開嗓子,朝着其他人大聲指示。
話音未落,突騎施武士們,已經又撥轉坐騎,調頭而回。人數雖然隻有兩千餘,氣勢卻宛若海潮。很明顯,是存心想要浪費守軍的體力和箭矢,爲唐軍接下來的進攻創造機會。
“不要管他們,留着力氣對付唐軍,留着力氣對付唐軍!”蘇勒德大急,扯開嗓子,繼續朝着城牆和馬臉上的所有粟特将士大喊大叫。
“不要管他們,留着力氣對付唐軍,留着力氣對付唐軍!”
“不要管他們,留着力氣對付唐軍,留着力氣對付唐軍!”
……
他身後的親信也一起扯開嗓子,将他的命令一遍遍重複。
城牆上,經驗相對豐富的粟特老兵聽到了喊聲,紛紛收起角弓,将身體縮在了垛口之後,任由突騎施武士繼續耀武揚威。而占了守軍絕大多數的新兵,卻再一次被來勢洶洶的突騎施武士吓得方寸大亂,舉起角弓,将羽箭不要錢般射下了城頭。
沒等羽箭飛到近前,突騎施武士再度撥轉馬匹,退潮般遠去。從頭到尾,沒向城頭發射一根箭矢。
“不要管他們,留着力氣對付唐軍,留着力氣對付唐軍!”小伯克蘇勒德氣得臉色發青,帶着十幾名大嗓門親兵,一邊叫喊,一邊快速巡視。看到不聽命令的兵卒,立刻用皮鞭朝着對方脊背上猛抽。
在叫喊聲和皮鞭的雙重警告之下,大部分守城的粟特将士們,終于陸續恢複了冷靜。突騎施仆從策馬第三次從遠方撲至城下,叫喊聲一浪高過一浪,然而,城頭上卻隻有很少的粟特新兵上當。大多數粟特将士,都努力克制住了開弓的欲望,任由敵騎自由來去。
“噢,噢,噢——”突騎施仆從軍發現招數失敗,再度潮水般退去。随即,兩支隊伍合二爲一,從城東轉往城北,換個位置去重施故技。
“你去北城門提醒兀立伯克,突騎施人在使詐!”蘇德勒立刻松了一口氣,拉過自己的親信圖葛,高聲吩咐。随即,再度拔腿奔向東城門北側的馬臉,“巨弩裝好沒有?趕緊釋放啊,唐軍都快走到一百步之内了!”
“放,放……”負責掌控床弩的小箭們楞了楞,迅速意識到自己的職責是阻攔唐軍的車隊繼續向城牆靠近,而不是對付突騎施武士的進攻,大叫着舉起木錘,狠狠砸在弩車的機關上。
“嗖——”“嗖——”“嗖——”三支巨弩騰空而起,直撲一百二十步外的車隊。第一支受到東風和水汽影響,徹底偏離目标。第二支命中了一輛草車,濺起一片碧綠色的“海浪。”第三那支,則射在了火龍車展開的護闆上,“砰”地一聲,将抱着鐵護闆鑿出了一個破洞,将整個火龍車也掀翻在地。
唐軍的車隊稍稍停滞,緊跟着,又以更快的速度向前推進。受傷的士兵被同伴地上擡了起來,快速轉向本陣。破碎的推草車和火龍車,也被推出了隊伍之外,以免阻擋袍澤的腳步。
“嗖——”“嗖——”“嗖——”又是三支巨弩呼嘯着朝車流飛來,兩支落空,一支命中簡易投石車。巨大的沖擊力,将投石車推倒于地。
臨近的唐軍士卒被砸傷了好幾個,但是對整個隊伍的影響卻微乎其微。周圍訓練有素的其他唐軍士卒們快速湧上,将傷者轉移,将投石車重新扶起,然後跟着大隊繼續前進。
“床弩繼續裝填,尋找投石車射擊。擎張弩,瞄準草車之後的唐人,放。”嫌棄床弩攻擊效率太差,小伯克蘇勒德果斷改變戰術,祭起輕易不會使用的殺招。
“嗖嗖嗖嗖嗖——”數十支弩箭呼嘯着撲下城牆,直奔草車。翠綠色的蒿草被射得一團團飛起,宛若水波飛舞。
五六名推車的唐軍士卒被弩箭命中,踉跄着坐倒于地。身邊的袍澤快速補位,握住獨輪車扶手,穩穩前推,速度比起先前絲毫不見減慢。
“奶奶的的,吓死老子了!”一名碎葉營夥長拔出橫刀,貼着自己的鐵背心表面快速下砍。“咔嚓!”紮在他胸口的弩杆被斬爲兩截,對卡在鐵背心上的弩簇看都懶得再看一眼,他收起橫刀,邁步追向自己的草車,堅決不肯拖袍澤的後腿。
“沒事!”“平安無事!”“佛祖保佑!”“奶奶的,紮得老子好疼!”歡呼聲,在車隊中接連而起。先前被不幸弩箭命中的唐軍兵卒,先後站起身,或者揮刀,或者徒手,除掉鐵背心上的弩杆。
因爲距離太遠,大部分弩杆,都沒能将鐵背心射穿。少數一兩支蓄力充足者,僥幸穿透的鐵背心,也隻将鐵背心主人胸前戳破了一層皮肉,就無法繼續向内深入。而中箭的唐軍士卒,發現自己大難未死,一個個頓時士氣高漲。大笑着邁開腳步,追上屬于自己的草車,同時将喜訊傳遍周圍袍澤的耳朵。
沒想到模樣醜陋鐵背心,連強弩都能防住。其餘推車和保護草車的唐軍将士,也大受鼓舞。加快邁動腳步向前推進,頂着陸續射下來的弩箭,将草車推到了距離怛羅斯東門八十步之内。
“呼——”“呼——”“呼——”馬臉上的床弩,終于裝填完畢,再度呼嘯着射向唐軍的投石車。大部分都偏離目标,徒勞地在地面上扯起一團團濕泥。偶爾一支命中,也被投石車高高的車身擋住,很難對推車的唐軍士卒産生傷害。
“朔方營,全體都有,停步,投石車就地展開!”擡手從鄰近的投石車上,扯下一支巨弩。周去疾猛地扯開嗓子,高聲命令。
“停步,就地展開投石車!”八名傳令兵一手舉着盾牌,一手揮舞着令旗,左右跑動,轉眼間,便将自家校尉的命令,傳遍了所有朔方弟兄的耳朵。
早就被巨弩騷擾得不勝其煩的朔方軍弟兄們,立刻将四十餘輛投石車,沿着距離怛羅斯城東側城門和城牆九十步的位置,快速拉開。轉眼間,就排成了一條近乎于筆直的橫陣。
“固定底部支撐,準備配重,六十斤,對準城牆,敲山震虎!”周去疾用眼睛朝着怛羅斯瞄了瞄,繼續發号施令。
“遵命!”弟兄們齊聲答應着,取出楔子和木槌,将投石車的四個支撐腳,固定在原地。配重筐迅速下垂,無數支鐵鍬同時揮舞,就地取材,将濕潤的泥土稱好重量,陸續裝填。
一排強弩和羽箭同時從城頭飛來,宛若飛蝗。但是,大部分都被風吹歪,小部分僥幸命中目标,也被頭盔和鐵背心阻擋,徒勞無功。
隻有零星兩三支,射中了某幾個運氣不佳的唐軍大腿,激起一連串慘叫。但是,慘叫聲很快就被傷者自己憋回了嗓子裏,臨近的袍澤揮刀斬斷箭杆或者矢杆,拖着傷者快速後退。其餘同伴則繼續按部就班地裝填配重,轉動搖臂,用繩索将投擲筐緩緩拉到發射位。
城頭上的粟特将士,沒有受到任何攻擊,然而,一個個心裏卻開始發虛,射出來的羽箭和強弩,也迅速變得稀稀落落。
按照前幾天總結的作戰經驗,他們必須趕在唐軍的投石車準備到位之前,撤離城牆。否則,等待着他們,就是從天而降的鐵雷。任何人挨上一枚,下場肯定都是四分五裂!
“不要慌,不要慌,城牆上有唐人,馬臉上也有!”蘇德勒自己心裏也開始敲起了小鼓,然而,卻依舊扯着嗓子,鼓舞士氣。“瞄準了投石車後面的唐軍射,草車和鐵翅車後面的唐軍,交給床弩!”
草車上面的野草太厚,無論弩箭還是羽箭射上去,效果都微乎其微。而投石車展開之後,卻給周圍的唐軍提供不了太多遮擋,最适合被當作羽箭和弩箭的覆蓋目标。
城頭上的粟特将士聞聽,隻好硬着頭皮繼續釋放弩箭和羽箭。然而,效果卻依舊乏善可陳。
正在操作投石車的朔方軍将士作戰經驗太豐富了,大多數時間,都把自己的身體藏在隊友的盾牌之後。即便不得不露出身體,也總是露出被鐵甲和頭盔保護部位,拒絕給對手任何可乘之機。
“呼——”“呼——”“呼——”安放在馬臉上的床弩,又一次發射。六支巨大的弩箭在城門兩側飛起,直奔九十步外的投石車。
四支在途中偏離目标,一支提前落地,在地面上硬生生“犁”出一道深溝。最後一支僥幸命中一輛投石車的投臂,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吓得人頭皮陣陣發乍,除此之外,卻沒造成任何後果。
訓練有素的朔方軍弟兄,對近在咫尺的巨弩視而不見,在每個夥長的指揮下,繼續有條不紊地檢查機關,裝填火藥彈,點燃引火用的艾絨抓在手裏,然後肅立待命。整套動作,都宛若行雲流水。
“第一旅全體都有,發射!”周去疾堅決不肯光挨打不還手,猛然揮動令旗。
火藥彈的引線立刻艾絨點燃,同時,有人用腳踢開機關。投石車的配重筐迅速下沉,将投臂高高地從另外一側壓起。十六枚四斤重的火藥彈脫離彈筐,直奔九十步外的城牆。
因爲故意調輕了配重的緣故,沒有一顆火藥彈射上城頭。生鐵鑄造的彈殼陸續砸在泥土夯成的城牆表面,發出沉悶的聲響。緊跟着,爆炸聲沖天而起,“轟隆!”“轟隆!”“轟隆!”硝煙彌漫,城牆地震了一般上下顫抖。
大團大團的濕土,從城牆表面脫落。雖然威脅不到城頭上粟特将士的安全,卻吓得他們心驚膽戰。有人果斷轉身,直奔馬道,也有人站立不穩,蹲在垛口後,雙手捂着耳朵,瑟瑟發抖。
“站住,不準退。城頭上有唐人,他們舍不得炸死自己人!”小伯克蘇勒德大怒,揮舞着彎刀,砍翻兩個帶頭逃命者,随即與自己的鐵杆親信一起,将通往城下的馬道給堵了個死死。
在血淋淋的屍體和明晃晃的鋼刀面前,試圖逃命的粟特将士,紛紛停住腳步。然而,卻沒幾個人還有勇氣拉開角弓,張開強弩,向城外發起反擊。
“砰!”“砰!”“!”…,又是十六枚火藥彈,砸在了城牆上。随即,爆炸聲如悶雷般翻滾。“轟隆!”“轟隆!”“轟隆隆……”
泥土飛濺,城牆戰栗,硝煙轉眼間,就将怛羅斯城的東側城牆,全部籠罩在内。慘白色的硝煙之中,粟特将士紛紛蹲下身體,雙手捂住耳朵,無論小伯克蘇勒德如何威脅,利誘,都堅決不肯直面城外。
“拉更多的唐人上來,少了不管用!把城下儲備的所有唐人都拉上來,讓他們沖着城外喊話!”蘇勒德無奈,隻好使出絕招。扯開嗓子,朝着馬道下命令。
“把唐人拉上來,把穿着唐人衣服的全都拉上來!”馬道下,有粟特士卒高聲重複。随即,哭聲沖天而起,一大群看上去多少長得有點像唐人,或者祖上曾經有漢人血統的當地百姓,被士兵們用鞭子和刀劍驅趕着,走上馬道,一步步一步走向城頭。
“轟隆!”“轟隆!”“轟隆隆……”第三波火藥彈再度炸響,依舊沒有一枚落在城頭上。
蘇勒德知道是什麽原因讓火藥彈失去了準頭。心中默默冷笑,同時,将手中彎刀揮得更急,“快點,快點,把唐人押上去,先押到城頭上去。再分一半去左右兩側馬臉,與原本在馬臉上的唐人拴在一塊,防止城外唐軍發射鐵雷炸壞床弩。”
“饒命!”有被迫穿上唐人衣服的當地百姓哭喊着祈求,周圍的粟特士兵卻充耳不聞。
“饒命!”有抱着孩子的女人雙膝跪地,換來的,卻是皮鞭和刀背。
讓唐人死,肯定比自己死強,大多數粟特将士,都算得精明無比。雖然,所謂的“唐人”之中,有不少是他們的左鄰右舍。而他們當中,也有不少人,前些日子曾經做過唐軍的俘虜,得到過唐人的寬恕。
“别折騰了,趕緊,趕緊讓你的人朝城下放箭!唐軍的草車已經快頂到城牆上了!”達幹佘拓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從硝煙中冒了出來,沖到蘇勒德身邊,揮舞着手臂高喊,“快,快,趁着城外的投石車正在裝填。張潛無緣無故弄好幾百車青草來,肯定沒安好心!”
“草車?”蘇勒德楞了楞,這才想起,走在唐軍投石車前方的,還有大量的草車和鐵翅車。他到現在爲止,也沒弄清楚這兩種獨輪車,到底有什麽用。然而,一股不祥的預感,卻在下一個刹那,直接籠罩了他的全身。
“所有人,返回城牆,射箭,射箭,阻止草車靠近!”猛地将彎刀舉起,他用全身的力氣高喊。随即,帶頭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垛口。
“所有人,返回城牆,射箭,射箭,阻止草車靠近!”蘇勒德的親信們高聲重複,随即,用兵器驅趕周圍的粟特将士各就各位。
周圍的粟特将士們,大部分都選擇了側身閃避。但是,仍舊有一小部分人,避無可避,隻好硬着頭皮返回垛口之後。
城牆下,硝煙還沒有完全散去,他們的視野非常模糊。但是,依舊有人,看到上百車綠色的半幹野草,被唐軍連同獨輪車車一起,緊緊貼在了怛羅斯的東側城牆之下。
“用滾石檑木砸!”蘇勒德再度高聲大喊,俯身抄起一段檑木,丢向城外。“砰!”沉重的檑木将一隻草車當場砸翻,黃褐色的馬糞從雜草下濺起,刹那間,騷臭之氣彌漫。
“砰!”“砰”“砰!”“砰!”更多的滾石檑木,被粟特将士丢向城下,将唐軍好不容易推過來的草車挨個砸翻。而城外的唐軍,卻快速後退,對城頭的反應視而不見。
“唐軍到底要幹什麽,用馬糞能把城門熏開,還是使用什麽妖法?”小伯克蘇勒德越砸,心裏越覺得緊張,扭過頭,沖着達幹佘拓高聲請教。
“不,不清楚。肯定沒安好心!”作爲粟特人中的智者,達幹佘拓也想不明白,張潛到底準備玩什麽花樣,頂着一頭密密麻麻的汗珠,高聲回應。
下一個瞬間,他和蘇勒德兩人的困惑,就消失不見。數量鐵翅車迅速向城牆靠近,隔着十五六步遠,猛然噴出數道黑黃色的水柱。
那水柱,前頭好像還帶着一點火苗,看起來甚是詭異。更爲詭異的是,當火苗落在了草車之上,刹那間,就有大團的火焰拔地而起。
“呼啦啦……”貼在城牆根部的上百輛草車,無論已經被砸翻在地的,還是沒被砸翻的,都燃燒了來。黃色的火焰,夾着滾滾濃煙,迅速上升。緊跟着,一股騷臭且甜膩的味道,被東風送上了城頭,直接鑽入了蘇勒德的鼻孔。
“嘔——”饒是身經百戰,蘇勒德也被熏得胃腸一陣翻滾。轉過頭,将昨天的宵夜都給吐了出來。
再看他身邊的親信們,一個個手捂鼻孔,踉跄後退,鼻涕,眼淚,涎水,不受控制地向外流淌。
正在向下砸滾石檑木的其他粟特将士們,也被熏得頭暈腦脹。一個個站起身,倉皇逃命。而城外的唐軍,則将更多的草車推向城門和城牆,然後用鐵翅車(火龍車)噴上那種黑黃色的液體,點成一團團火炬。
“呼——”東風吹着濃煙,掠過城頭和馬臉。濃烈的濕馬糞和毒草燃燒味道,鑽進城頭和馬臉上所有人的鼻孔,将他們熏得或者口鼻流涎,或者大吐特吐。
小伯克蘇勒德和達幹佘拓,顧不上再約束麾下弟兄,帶頭踉跄着退向馬道。而很快,馬道上也被毒煙籠罩,二人無法呼吸,隻能繼續踉跄後退,一路退回了城内。
城牆上的粟特将士,原本就士氣低糜。失去了上司的威脅之後,更無心堅守在原地挨毒煙熏,成群結隊地沖向馬道,沖回城内。
而被逼着留在城牆和馬道上充當肉盾,和剛剛被押上城頭充當肉盾的百姓們,則喜出望外,用衣袖捂住鼻子和嘴吧,緊跟在粟特将士身後逃下馬道,逃入臨近怛羅斯東門的宅院和小巷之中。
“燒,繼續燒。把毒草和馬糞都給我堆到城牆根兒下去,一車都别浪費!”怛羅斯城外,親眼看到敵軍被毒煙逼退的駱懷祖,心花怒放。舉起量天秤,用力前指。
又學到一招,跟在用昭師侄身邊,就是這點好處。随時随地,都能學到新的殺招!等到将來,自己召集起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江湖弟兄,帶着這些殺招和利器前往天竺,墨家大興于世,必将指日可待。
“把毒草和馬糞推過去!快點!”
“這邊,這邊,這邊堆的不夠!”
“那邊,那邊煙不夠濃。”
“用濕布捂住自己的鼻子,别把自己熏死!”
……
張思安、逯得川等教導團的弟兄們,用濕布擋住口鼻,互相提醒着,将更多的毒藥車推進火堆。一車都不肯浪費。
馬糞是大夥親手收集起來的,毒草也是大夥親手采來的。爲了炮制毒煙,很多弟兄已經被熏得連續兩天吃不下飯。今天,大夥終于把毒煙送進了怛羅斯城中,怎麽可能輕易斷了原料的供應?
“投石車準備,第一旅,負責左右馬臉,第二旅,負責城門上方和敵樓殘骸位置。第三旅,負責城牆,第一輪配重六十二斤半!然後各旅率自己調整。給我轟!”周去疾沒興趣看熱鬧,揮舞着令旗,以最快速度下達命令。
“得令!”來自朔方軍的大唐健兒們,轟然響應。随即,快速調整配重,裝填火藥彈,點燃引火線,推開機關。
“嗖嗖嗖嗖——”四十幾枚火藥彈,拖着青灰色的尾痕,掠向城頭。在城門上方,城牆上方,馬臉上方,相繼炸開。彈片橫飛,硝煙翻滾,粟特人留在城頭和馬臉各處的防禦設施,被炸得粉身碎骨。
怛羅斯城内,蘇勒德和佘拓兩個,氣得直跳腳,卻無計可施。想要逼着“唐人”去充當肉盾,他們就得派出士卒們押送。而想要讓士卒們冒着被毒死的危險押送“唐人”等城,他們自己就得跟在士兵身後督戰。
他們忍受不了毒煙,就無法督戰。他們無法督戰,就沒有士卒肯冒險。沒有士卒肯冒險,就無法驅趕“唐人”……
與焦頭爛額的蘇勒德完全不同,怛羅斯城外,唐軍的反應卻從容不迫。
看看城頭上的防禦設施,已經被朔方應用火藥蛋清理幹淨。帶着弟兄們恭候多時校尉任五,忽然舉起了一面紅色的令旗,高聲呼喊。“火龍車和火櫃車,向城門附近集中。”
一百餘輛帶着鐵闆火龍車,快速向他身邊彙集。
緊跟着,是一百多輛比火龍車龐大,卻沒有任何防護設施的火櫃車。長長的竹筒在火櫃前方翹起,就像一隻隻優雅的天鵝。
“整隊,十車一排,對準城門!”任五的目光迅速從弟兄們臉上掃過,随即,縱身跳上一輛火龍車,将紅旗向自家中軍揮舞。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中軍處,有畫角聲快速做出回應,宛若虎嘯龍吟。
任五深吸一口氣,随即,将紅旗指向怛羅斯的東門,“全體都有,列隊上前,十車一排,對準怛羅斯的東門和東門兩側城牆,輪番噴火,噴到猛火油耗盡爲止!”
“諾!”站在第一排的弟兄們答應着,推動火龍車,湧向城門。隔着十五步的距離,噴出十股黃黑色的液柱。
那液柱落在火堆上,火堆上的烈焰立刻騰空而起。
那液柱落在封堵城門的碎石亂瓦上,碎石亂瓦瞬間也化作了幹柴,表面騰起一團團火苗。
那液柱落在城牆上,城牆瞬間也被點燃,火焰貼着城牆表面扶搖而上。
沒等第一排火龍車将車廂内的液體噴光,整個東門連同臨近東門兩側五尺内的城牆,就已經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火球。
第一排火龍車噴光車廂内的液體,快速後退。第二排火龍車上去補位,繼續噴射。
第二排火龍車噴射完畢,讓出位置,第三排火龍車上前接力。
……
城門頂端的敵樓殘骸,也迅速被火焰卷入,破碎的樓梯,房梁,椽子,連同擺在寬闊處的檑木,釘拍等物,全都變成了助燃的幹柴。
而那任五,卻不肯善罷甘休。仿佛跟怛羅斯的城門有仇一般,指揮着火龍車,一隊接一隊,将簡單提煉過又加了料的猛火油,向“火球”噴去,讓火球變得越來越大,火焰湧起得越來越高。
一輪又一輪。
所有火龍車噴射完畢,還有火櫃車上前,繼續補位。
……
不需要投石車再投擲火藥彈保護了,也不再需要濃煙。任五指揮着火櫃車,如醉如癡。一道道猛火油柱起起落落,紅色火焰精靈,在城頭翩翩起舞。
南城牆,北城牆,還有怛羅斯城内,無數守軍尖叫着試圖沖向東側城門附近的城牆和馬臉,阻止唐軍繼續噴射“魔水”。然而,還沒等沖到距離目的地,他們就被烈焰烤得焦頭爛額,不得不踉跄後退。
怛羅斯城的東側,足足有二十步長的城牆,都被火焰燒成了紅色。越靠近城門位置,紅色越爲明亮。
而整座城門,早已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火爐,從裏島外,紅光四射。城門附近,明明是夯土而築的城牆,居然開始融化,從上到下,有紅色液體不停地下落,落到何處,何處就火星亂濺。
城門外,火星更多,更濃。
無數紅色的火星,順着東風,搖搖晃晃濺向城内,落在守軍身上,燒得守軍将士抱頭鼠竄。落在戰馬背上,燒得戰馬大聲悲鳴着東躲西藏。落在臨近的屋頂上,燒得茅草濃煙滾滾,不多時,又跳起一團團明亮的火焰!
城門失火了,殃及的,卻不是池魚。而是,半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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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