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下午,李植在城外的營帳中,迎來一位特殊的客人。
賀世壽的外甥許敏策獨自一人來到了李植的帳中。李植見是故人來,屏退左右脫去官袍,站在中軍大帳之外等待許敏策。
見到李植,見李植穿着棉布衣服迎出營帳,許敏策長揖及地,卻是說不出話來。
李植上前扶起許敏策。幾年未見,許敏策已經老了不少,兩鬓已經染上霜白,額頭的皺紋也多了幾道。大概是因爲賀世壽的事情,許敏策臉上十分憔悴,顯然已經好些天沒有睡好了。
賀世壽是許敏策的靠山,賀世壽一倒,許敏策的商業版圖也就完蛋了。被人一擁而上搶劫一空是可以預料的事情。許敏策舉手擡足間已經沒有了往日的自信,背有些駝,臉上多了幾分畏縮。
見李植上來扶起自己,許敏策誠惶誠恐,拱手說道:“何敢勞津國公扶起學生?”
李植哈哈大笑,挽着許敏策的肩膀走進營帳,笑道:“什麽津國公?許大哥就像從前一樣叫我賢弟。要沒有許大哥,哪有李植的今天?早在天津就被當地豪強搶奪家業了!”
許敏策沒有說話,駝着背随李植走進了營帳。
進到營帳裏,許敏策從懷裏掏出一包茶葉,說道:“津國.賢弟這是上好的杭州龍井,給你在軍中喝喝。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許敏策和李植之間關系匪淺,許敏策來見李植也不備重禮。一包茶葉,更顯得情真意切。
李植哈哈一笑,接過許敏策的茶葉,笑道:“那我便嘗一嘗。”
李植叫來一個親衛取來一壺熱水,當場把龍井泡了。他小心地擺弄茶具,最後遞給許敏策一杯,自己留了一杯。
許敏策見李植給他端茶,吓得身子前傾雙手恭敬接受,哪裏有一絲當初許大哥的豪爽。
李植喝了一口許敏策的龍井茶,笑道:“确是好茶。”
許敏策心情沉重,臉上苦笑,也雙手捧茶,小心地喝了一口。
李植放下茶杯問道:“許大哥,如今你的生意如何?”
賀世壽這次肯定是要倒台,許敏策在京城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李植以爲許敏策終究是商人,始終會心疼銀子。
許敏策卻絲毫不在意這些,淡淡說道:“那些黃白都是身外之物,提他作甚?”
李植愣了愣,暗道這許敏策真是個豪傑。作爲一個商人,能不把銀子放在新上,幾個人能做到?
不過也隻有許敏策這樣的人,當初才會提攜自己。如果許敏策是個貪錢的,以他那時的權勢早吞并李植的産業了,給李植留下性命就算是有德的。
李植笑了笑,轉口問道:“許大哥的孩兒可好,我那三個侄子兩個侄女,可都好?”
許敏策似乎對孩子也不太上心,沉吟一會說道:“幼子夭折了,其他四個都是好的。長子去年參加京城的科舉,中了個秀才。”
李植愣了愣,說道:“想不到許大哥幼子竟沒有活成,當真是可惜。”
許敏策淡淡說道:“這年頭五個能養活四個,已經是幸運了。這也是生活富足,才能活這麽多。能有四個子女,我也知足了。”
李植點了點頭,沒有多說。
兩人坐在大帳裏,一時都沒有說話,竟沉默下來。如今李植不但陳兵京郊,而且影響了京城内部的輿論,天子已經沒有理由不開殺戒。賀世壽等官員的敗亡,也就在這幾天了。李植知道許敏策這次來肯定是要爲賀世壽求情的,喝了一口茶,等着許敏策開口。
許敏策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坐着坐着竟流下兩行濁淚。他苦笑了一聲,擦了把眼淚,自嘲地說道:
“許敏策這個大哥的顔面,無論如何是保不住了!”
李植放下茶杯,吸了口氣。
許敏策艱難地站了起來,走到李植面前,噗通一聲跪在了李植面前。
李植無奈地閉上了眼睛,許久才睜開眼睛說道:“許大哥怎麽做這一出?”
許敏策匍匐在地,一邊哭着一邊說道:“既然賢弟叫我一聲大哥,還認大哥幫過你的人情,這次一定要看在過去的情分幫哥哥一次。幫了這一次,以後賢弟就是把大哥當成小人也好,當成路人也好,許敏策也認了。”
許敏策素來有些傲氣,一生極少求人,尤其是這樣跪着求人,說着說着竟嚎啕大哭起來,擦着眼淚說道:“我不說,賢弟也知道我是來做什麽的!請賢弟,不,請津國公大發慈悲,饒了我舅賀世壽的一家性命。”
許敏策低下了頭,大聲說道:“賢弟無論如何要幫我這一次!”
李植歎了一口氣,無奈說道:“許大哥視金錢如糞土,既然不在乎生意,又何必爲賀世壽求情?”
許敏策淚如雨下,大聲說道:“賢弟何出此言?人若沒有了忠義,和禽獸有何區别?我幼時喪父,都是二舅資助我生活,給我錢入學堂讀書,讓我考了功名。這幾十年沒有我二舅賀世壽,哪有許敏策一家的風光?不怕賢弟笑話,就是許敏策的舉人功名,也是靠我二舅賀世壽多方活動,才勉強考下來的!”
李植歎了口氣,看着大帳門口說不出話來。
“沒有二舅賀世壽,許敏策是個什麽東西?餓死在鄉野間一頑童罷了!人不能知恩不報。銀子算什麽?兒女算什麽?若是拿這些東西能救下我二舅,我許敏策什麽都不要了!”
“許敏策求賢弟放開一條生路,饒了我二舅賀世壽一家。賢弟如今位高權重,饒了我二舅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望賢弟看在往日情義的份上,手下留情!”
許敏策說完這話,長跪在地匍匐不起。
李植坐在椅子上,第一次有如坐針氈的感覺。
許久,李植才緩緩說道:“許大哥的生意,以後可以轉到天津和山東去。在這兩個地方我都可以照顧許大哥,讓你的生意暢通無阻。”
許敏策聽到這話身子一抖,臉上的淚水一下子停了。他趴在地上頭也不擡,大聲說道:“賢弟,你莫要羞辱許敏策!許敏策豈是貪錢之人?你若是還記念一絲當初我幫過你的情分,就不要說這樣的話。你奪了我二舅的官也好,貶他充軍也可,隻要放了他一家的性命,我許敏策就一輩子記得你的義氣!”
李植無奈說道:“賀世壽藏匿馬政銀子,害死無數爲國捐軀的将士,李植怎麽能饒?李植一心建立人人有公德的理想國,豈能爲了一己私利饒了賀世壽。李植若是這麽做了,天下人怎麽看李植,天津的百姓怎麽看李植?那些戰死将士的父母妻兒,如何看李植?”
“那些将士死戰不退壯烈捐軀,若是知道李植爲了私利放過元兇,九泉之下也不會放過李植。”
許敏策狠狠給李植磕了一個頭,慘聲說道:“賢弟,哥哥知道你是要做大事業的人,不能爲私心壞公利。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是哥哥求你!你大發慈悲,就爲哥哥破例一次。這一次之後,你還是你的津國公,位高權重,沒有一個人敢說一句閑話。”
李植沉默了好久,心中竟有些掙紮。許久,李植才苦笑一聲,無奈說道:“大哥,李植做不到。”
許敏策突然大笑一聲,猛地爬起來往後退了一步。他眼睛已經是血紅,指着李植怒聲喝道:“李植,你以爲你是誰?當初要不是哥哥救你,若不是我二舅賀世壽保你,你已經是奪你産業的陸化榮棍下死人了。你的什麽津國公,你的什麽理想國,全都是放狗屁!”
李植被許敏策罵得臉色發白,站起來說道:“許大哥,賀世壽禍國殃民,實在該殺,你又何必如此執着?”
許敏策憤怒地一揮袖子,大聲吼道:“我不管賀世壽多禍國殃民,他是我許敏策的恩人。人要忠義!否則和豬狗有什麽區别?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救他!”
“我許敏策救過你李植,你若不報答我一次,你和禽獸有什麽區别?”
李植無奈地坐了下來,沉聲說道:“我隻能照顧許大哥的生意,照顧許大哥一家。要放過賀世壽,李植做不到!”
許敏策怒發沖冠,跳了起來,指着李植喝道:“小人!李植!世人都說你是救國英雄,隻有我許敏策知道你是個小人!”
許敏策憤怒至極,絲毫不畏懼李植的位高權重,言語間已經和李植決裂。
李植閉着眼睛坐在椅子上,說不出話來。
“小人!你是個小人!”
許敏策憤怒地把頭上的儒巾往地上一甩,大聲喝道:“救不下二舅,二舅養我許敏策一家何用?我要這功名何用?”
“都是我許敏策看走了眼!救了你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小人。若是讓陸化榮害死你,我二舅如何有今日之敗?”
李植吸了口氣,說道:“許大哥!若是當初你不救下李植,恐怕大明也要完了,天下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強詞奪理!”
“都是我許敏策看走了眼,幫了一個小人害死了二舅!是我害死了二舅!”
許敏策說着說着,又哭了起來。他披頭散發地站在那裏哭着,最後竟又慘聲大笑起來,哭着笑着,仿佛已經癡了。
他慘聲大笑,披頭散發地跑出了李植的大帳,一個人往營帳的外面跑了出去,頭也不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