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異類,他覺得任何時候的氣候都很舒服。
他甚至覺得活着就很舒服,走路很舒服,呼吸很舒服。
幸好他還沒有到覺得死了應該很舒服的那一步。
四肢經脈俱斷的仆月四仰八叉的躺在那,原本是趴着的,可能是楚劍憐覺得他趴着應該不舒服,所以還給他翻了身,由此可見楚先生應該有那麽一點點強迫症。
然而對于傷成這個波一樣的仆月來說,趴着和躺着唯一的區别就是如果此時此刻有一隻飛鳥經過還正好拉了一泡屎,掉在後腦勺上可能比掉在臉上容易接受一些。
所以趴着好?
他甯願趴着,不想看楚劍憐那張臉。
楚劍憐還是個不識趣的人,他就盤膝在仆月身邊坐着,也沒有繼續動手意思,也沒有離開的意思,仆月躺在那他坐在那,一個怒目而視一個視而不見。
“我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是楚皇族唯一的傳人了,爲什麽你不去殺了甯帝李承唐?你不覺得那才是你應該做的事?”
“去過。”
“殺不了?”
“不想殺。”
楚劍憐回答完了之後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想殺也殺不了。”
仆月冷哼一聲,雖然已經這個樣子了依然對楚劍憐充滿了嘲笑和輕蔑,他覺得自己若有楚劍憐這樣的武技,應該會去殺甯帝。
“如果我有你那樣的劍技,我一定殺了甯帝,就算我複國無望,我也不會讓搶走我祖輩江山社稷的人好好活着,殺一個還不夠,有生之年都要殺甯帝。”
“人不可勝天威。”
楚劍憐語氣平淡的說道:“我是一個人,人力有窮極,劍技一道再強也是個人力,皇帝坐擁天下,那才是真正的萬人力,萬萬人力。”
“你怕了就說怕了,說什麽天威?”
“皇權就是天威。”
楚劍憐看了仆月一眼:“皇權可聚力,聚力千人,可屠村滅鎮,聚萬人力,可摧城拔寨,聚十萬人力,可開河造路,聚萬萬人力,可填海移山。”
仆月道:“聚十萬人力那也隻不過是在山上掏個洞而已,你非要說是天威,地震比人力不大多了?那才是天威。”
“那不是天威。”
楚劍憐果然是個無趣的人,他很認真的說道:“地震是地的事,和天有什麽關系?”
仆月道:“人力是人的事,和天有什麽關系?”
楚劍憐歎道:“人力到一定地步,就可以假借天威騙人了。”
仆月怔了一下,他現在也不知道楚劍憐到底是對所謂的天威有敬畏還是沒敬畏,之前先是說皇權就是天威,聚萬萬人力就是天威,現在又說是假借天威。
“天威都是人創造出來的東西。”
楚劍憐看着他繼續說道:“風雨雷電,是自然就有的東西,人不說它是天威,它不是。”
仆月歎了口氣:“你把我打成了這樣,然後還要給我講一課?”
“我隻是有些無聊。”
楚劍憐淡淡道:“你知道,等人總是會很無聊。”
“你在等誰?”
仆月問。
韓喚枝終于追到了這,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個又看了看坐在那的那個,一邊輕輕喘息着一邊說道:“大概是等我。”
仆月這才醒悟
過來,楚劍憐不殺他是因爲他活着比死了有用,其實他想錯了,楚劍憐隻是不想殺他。
他還可以咬舌。
傳聞之中咬舌是可以自盡的,然而仆月在心裏生出這個念頭之後鼓了幾次勁兒還是沒能咬的下去,試了試,隻是牙齒剛剛發力舌頭的疼就似乎是遠遠超過了四肢上的疼,所以咬不下去。
于是他自言自語了一句:“原來能咬舌的人都是變态。”
韓喚枝居然也不急,他在楚劍憐對面坐下來,側頭看了看仆月:“用幫忙嗎?”
仆月瞪了他一眼。
韓喚枝坐下來後朝着楚劍憐微微俯身:“多謝楚先生。”
楚劍憐搖頭:“我是做我該做的事,恰好你需要我這樣做,所以不用道謝......隻是,看你的身手似乎比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退步了,覺得有些可惜。”
韓喚枝覺得自己的臉應該微微一紅,但确實沒能紅的起來,好在被楚劍憐這麽說倒也不是難以接受。
“天賦如此,年紀又大了,所以劍技退步。”
“你天賦比他應該好。”
楚劍憐指了指仆月,又認真的對仆月說道:“楚皇劍誰都可以練,我徒弟比你強許多,若韓大人從一開始練楚皇劍,比你也要強。”
仆月強撐着扭頭不看那兩個家夥。
楚劍憐道:“你隻是心不在習武,你是都廷尉有多事要做,牽挂太多,沒有那麽多的時間練劍,所以退步是正常,如果你這樣還能進步,那才是不公平。”
楚劍憐道:“楚先生現在依然每日都在練劍嗎?”
“我不練。”
“那楚先生爲何看起來比以往更強?”
“我不一樣。”
韓喚枝:“......”
楚劍憐看了韓喚枝一眼,依然很認真的說道:“我沒有劍了,所以無法練劍,我也沒有錢,所以買不起劍。”
韓喚枝這才反應過來,楚劍憐剛剛說的我不一樣,其實人家不是在裝-逼。
他剛想到這,楚劍憐繼續說道:“但我确實不一樣。”
韓喚枝:“......”
楚劍憐看了看韓喚枝:“你把人帶回去吧。”
韓喚枝問:“楚先生還有别的事要做嗎?”
楚劍憐搖頭:“沒有。”
韓喚枝道:“要不然我先把人送回去,然後陪楚先生去沈冷家裏?之前沈冷還邀請我的夫人孩子去他家裏住上一陣,先生反正也沒什麽别的要緊事,不如一起?”
楚劍憐想了想,點頭:“是該去看看了,冷子和茶兒的孩子應該已經又長高了才對,我離開東疆之後就沒有見過,算算已經時間不短。”
韓喚枝笑起來:“那先生咱們走吧。”
楚劍憐站起來,猶豫了一會兒後問道:“這個人算我抓到的對不對?”
韓喚枝:“自然是先生抓到的。”
楚劍憐道:“所以......廷尉府對于協助抓住要犯的人有沒有什麽獎勵?我指的不是口頭的褒獎再加上錦旗的那種。”
韓喚枝愣是沒敢懷疑楚劍憐是想要錢。
他大概覺得楚先生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應該對金銀之物沒有任何欲望才對,如果要說楚先生這樣的人貪财的話,那可能普通人對于世外高人的一切幻想都會破滅,楚先生若不算世外高人,誰還能算?
楚劍憐略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去看看孩子,總不能空着手,我沒錢。”
水師大将軍府。
陳冉正在洗那匹大黑馬
,這黑馬是草原上的名種,也可以說是名種之中的名種,汗血寶馬之中的汗血寶馬,十萬匹夠得上戰馬資格的馬群中都未必有一匹博踏烏。
況且并不是每一匹馬都能稱得上戰馬。
小沈繼坐在那看着陳冉刷馬,他坐在小闆凳上,這會兒看起來像是個乖孩子,灰獒蹲坐在他身邊,很罕見的是,大黑馬對于灰獒并沒有什麽懼意,甚至沒有在意。
灰獒的身軀也僅僅是比黑獒小了那麽一點點而已,而且它好像還在長大,這種體型的狗别說馬應該怕它,狼都應該怕它。
“給你們介紹一下吧。”
陳冉指了指灰獒對大黑馬說道:“這是狗。”
然後他看着灰獒指了指大黑馬:“這是馬。”
小沈繼:“通過陳叔它們倆算是認識了?”
陳冉道:“我怎麽隐隐約約的感覺你是在罵我?”
小沈繼:“陳叔你自信點,不用隐隐約約的。”
陳冉:“呸,你不要臉的勁兒跟你爹小時候一點都不一樣,你爹小時候腼腆,不願意和人多說話,你簡直......就跟他二十歲以後似的,他都二十左右了才打開任督二脈,你是一出生任督二脈就開了。”
小沈繼:“陳叔,我爹小時候不願意說話,是不是因爲你沒有人願意和他在一起?”
陳冉撓了撓頭發:“也不是,這不還有我呢嗎?”
“你小時候不都是在和女孩子們跳皮筋嗎?”
“我......”
陳冉笑道:“你這個臭小子......”
小沈繼問:“陳叔你有小名嗎?”
陳冉:“有啊。”
小沈繼又問:“那你小名叫什麽?”
陳冉:“我是長輩,怎麽能随随便便把我的小名告訴你?萬一你到處去說,豈不是讓人家笑話了我。”
“我不說,我就自己笑話。”
“......”
陳冉瞥了孩子一眼,然後笑起來:“我和你爹都是生在村子裏,村子裏的孩子取名都很簡單,因爲有個說法,名字越賤命越硬,所以我們魚鱗鎮的孩子取名都沒有那麽深的學問可揪,小名就更随便了......你爹沒有小名,我有,我叫鐵頭。”
“噗......”
小沈繼抿着嘴笑:“陳叔,你叫鐵頭是因爲你頭硬嗎?”
陳冉:“我要是頭硬還能叫沒蓋子?況且你這個理解的太膚淺,我們村還有叫鐵蛋的。”
一大一小在那閑聊,灰獒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的大黑馬,似乎是在好奇這家夥爲什麽不怕自己,看了一會兒後灰獒起來圍着大黑馬走了一圈,大黑馬依然是那輕視的樣子,于是灰獒覺得有些不爽。
小沈繼好奇的問了一句:“你說大黑馬和灰獒要是打一架,誰會赢?”
陳冉道:“它倆爲什麽要打架?”
小沈繼道:“争寵呗。”
陳冉噗嗤一聲笑了:“争你爹的寵啊。”
就在這時候大黑馬忽然撒了泡尿,灰獒看了看,然後起身走了。
陳冉看了看小沈繼,小沈繼看了看陳冉。
小沈繼歎了口氣:“按理說我還不該到懂它爲什麽走的年紀是不是?”
陳冉:“你就假裝不懂着吧。”
小沈繼:“真的重要嗎?”
陳冉:“看來你是真不懂呢。”
不遠處,灰獒似乎是不甘心的有回頭看了一眼,然後搖了搖頭,大概是覺得無趣,于是小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