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冷感覺自己有些像是逃出來一樣,不敢再面對宇文小策那雙眼睛,沈冷沒有做過什麽虧心事,他的慌,是因爲他不願意回想起來的事在和宇文小策聊過之後不可抑制的重新回到腦子裏。
如此清晰。
魚鱗鎮旁邊就是大河鎮,中間隻隔着幾裏路,雖然這短短幾裏路外就不隸屬于一個縣,但兩個村子的百姓們來往密切,聯姻的也不少。
沈冷知道自己爲什麽會有一些慌張,所以不願意去想,可越是不願意去想,就越是忍不住去想,很多事潮水一般湧出來,先是回憶打開了閘門。
孟長安的母親就是大河鎮的人,宇文家和孟長安的母親家裏是鄰居,兩邊都是家底殷實的富人,平日裏相處的關系也很好,逢年過節,孟長安的母親回去大河鎮,也會帶禮物到宇文家。
那個冬天,江南道下了雪,小沈冷坐在茅棚裏看着稀稀疏疏的雪花飄落,想起來走街串巷的說書人說過,江南道幾乎就沒有見過雪,說書人常說,六月飛雪人間有大冤情,可那不是六月,而是寒冬臘月,誰能想到臘月飛雪,有時候也是因爲人間冤情。
年前綢緞莊的生意很忙,宇文家從孟老闆家裏進了很多貨,白天的時候小沈冷和孟老闆雇來的夥計一起往宇文家裏送貨,小沈冷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每次送貨都是他自己拉車過去,這一次孟老闆卻雇了人,他還慶幸自己這次可以輕松些。
那天,宇文家的大老爺,也就是宇文向站在門口,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衣,脖子上還戴着一條紅圍巾,很鮮豔,在雪地裏顯得更鮮豔,他笑呵呵的給每一個送貨的夥計發紅包。
小沈冷也領到了一個紅包,他不知道那個紅包裏有多少錢,因爲才拿到手沒多久就被孟老闆雇來的夥計搶走了,還給了他一個耳光。
在往宇文家庫房裏送貨的時候,他聽到那些夥計嘀嘀咕咕的說着,這不愧是大河鎮的首富的家,真是深宅大院,還說多走走看看,看看這大戶人家的院子究竟有多大。
那時候的小沈冷當然不會去想,那是孟老闆讓人在盤道。
出了宇文家的大門他的紅包就被搶走,他說這是我的憑什麽給你們,結果還挨了一個耳光,他隻有九歲,又能如何?
夥計們回到魚鱗鎮之後就跟着孟老闆去領工錢,小沈冷自然沒有,回到茅棚裏躺着,這些對于他來說并沒有什麽難以接受的,習慣了。
天快黑的時候孟長安從屋子裏出來,每年春節他都會回來,穿着漂漂亮亮的新衣服,他從小就生的好看,小時候粉雕玉琢似的可愛,大了一些便開始有英氣。
“被人打了?”
小孟長安問沈冷紅腫的臉。
沈冷笑着點頭:“沒事沒事,沒打疼。”
“被人打了你還笑?你是不是個傻子?!半邊臉都腫成那樣還說沒打疼?!”
孟長安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在書院裏學武技,教導武技的先生說過,男人不該認輸,有人欺負你絕不能忍着,忍一次兩次三次,忍成了習慣,男人就不是男人了,而是懦夫。”
小沈冷搖頭:“你不懂。”
孟長安氣的跺腳,上去給了沈冷一腳:“什麽叫我不懂!我就知道,被欺負了就要打回去,我現在欺負你,你打回來!”
小沈冷問:“他們不敢打你,也不敢打我嗎?”
孟長安怔住。
小沈冷笑着說道:“如果我還手了,他們會打的更兇,我不是慫不是懦夫,我隻是覺得沒有必要挨更多的打。”
孟長安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們爲什麽打你?”
小沈冷道:“宇文家的大老爺發了個紅包,每人都有,我也有,所以他們搶了我的紅包,我補給,挨了一耳光。”
“那破玩意有什麽可稀罕的。”
孟長安從懷裏摸出來一個紅包摔在沈冷身上:“這東西我要多少有多少。”
沈冷看着那紅包卻沒拿,還是笑着。
“你拿回去吧,孟老闆看到了會說是我偷你的,難免又是一頓打。”
“我偏不!”
孟長安站在院子裏大聲喊:“娘!”
孟夫人連忙從屋子裏跑出來:“怎麽了我的寶貝兒子,這是怎麽了,誰把你氣着了,是不是傻冷子?看我不打他。”
“不許打他。”
小孟長安大聲說道:“傻冷子說,宇文家的大老爺發了不少紅包,見人就發,我也要發,你去給我包一些紅包!”
孟夫人道:“你是小孩子......”
她後邊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就被小孟長安打斷:“我不管,我就是要發紅包,我就是要見誰給誰發紅包,我不但給人發,貓貓狗狗我都發,誰也不許拿回去,那是我發的。”
“好好好,你說發就發。”
孟夫人連忙讓小丫鬟去了一些銅錢來裝在紅包裏,孟長安拿着一沓紅包,真的是見誰給誰,那些小丫鬟們都分了一個,院子裏拴着的惡犬飯盆裏也扔了一個,門外的豬圈裏也扔了,雞舍裏扔了,馬棚裏扔了,然後孟長安扔給沈冷一個。
“稀罕别人給的紅包做什麽,這是我發的,你給我拿好了,如果我發現你的紅包不見了,我就打死你。”
孟長安掐着腰說,然後回頭看着他母親:“娘,他的紅包要是不見了,我真的會打死他。”
孟夫人連忙說道:“他可是你爹撿回來給你擋煞的,你可以随便打他,但不能打死了。”
“我不!”
孟長安大聲說道:“他的那個紅包要是不見了,或者被誰搶走了,或者他自己丢了,我就打死他,我不管什麽擋煞不擋煞,我就必須打死他!”
孟夫人被吓了一跳,沒想到自己兒子會這麽大煞氣,連忙吩咐誰也不許拿走小沈冷的紅包。
入夜之後,小孟長安端着一盆肉出來,一邊走一邊問:“娘,我的肉不喜歡吃,是不是喂什麽都行,喂豬喂狗都行?”
他娘在屋子裏回答:“你不吃的,你喂什麽都行。”
小孟長安就把一盆肉放在沈冷的茅棚裏:“那我就喂傻冷子,不給狗吃,饞着狗。”
孟夫人在屋子裏被逗的哈哈大笑。
這件事過了幾天之後,孟夫人臉色發白的從外邊回來,看到在院子裏喂鳥的孟老闆就急了,上去抓着他的衣服大聲問:“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孟老闆連忙拉着她進了屋子裏,然後冷子就聽到了屋子裏的争吵聲,孟夫人的怒罵聲,然後就是嚎啕大哭的聲音。
那時候的小沈冷還不知道孟夫人爲什
麽那麽着急,爲什麽那麽生氣,也不知道她問孟老闆是不是你是什麽意思。
又過了兩天,小沈冷去南平江碼頭送貨的時候才知道,隔壁大河鎮出了大事,待人和善的宇文大老爺一家被滅門,人們都說被搶走了幾萬兩銀子,一家老老小小一百多口無一幸免,連兩三歲的小孩子都沒有放過,水匪殘忍的把小孩子開膛破肚,說是那天宇文家裏的血腥味重的讓路過的人都一陣陣嘔吐。
小沈冷聽到這個消息後愣了很久,他和宇文家的大老爺當然不熟悉,隻是記住了那個戴着紅圍巾在門口和和氣氣的笑着,給每個人發紅包的男人模樣。
那時候的小沈冷隻覺得,誰對他好都應該記住,那年也是第一年沈先生來孟老闆家裏進貨,他也記住了沈先生。
在南平江邊,小沈冷學着大人的樣子,插了三支香,燒了一些紙錢。
他不知道大人門燒紙錢的時候嘴裏念念有詞說的是什麽,可覺得應該說幾句,憋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來幾個字......願你來世平安無災厄。
三年後,小沈冷被沈先生帶走離開魚鱗鎮,他知道了孟老闆就是百裏屠,知道了宇文家就是孟老闆帶着人滅門的。
明白過來之後他再回憶,才想起來那天爲什麽孟老闆的夥計們會故意在宇文家的大院裏走走看看,宇文家裏好客待人親善也沒有多說什麽。
然後小沈冷又明白過來,孟夫人爲什麽那麽生氣那麽憤怒的抓着孟老闆的衣服質問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宇文向和她父親的關系很好,兩個人稱兄道弟,對于她來說,宇文向算是她的叔伯。
爲什麽沈冷在那時候堅信他的親生父母一定是被水匪殺了的?因爲他很小很小的時候知道了水匪有多殘忍有多兇悍。
安城縣。
沈冷走在大街上,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怎麽走進了一家茶樓,醒悟過來的時候小夥計正在問他需要些什麽,他随意點了一壺茶,然後問了一句:“你認識縣衙的師爺宇文小策嗎?”
小夥計笑道:“那當然認識,在咱們安城縣,誰不認識師爺?那可是大好人,整個安城縣沒有一個人不說師爺是大好人。”
沈冷問:“爲什麽?”
“客官,我給你舉個例子。”
小夥計笑着說道:“前年,東村那邊有一戶孤老家裏的房子年久失修,冬天大雪壓塌了房子,村子裏正把消息報到縣衙,是師爺自己掏錢給那位孤老重修了房子,在那期間,這位老人一直都住在師爺家裏,一日三餐都是他親自照顧着。”
“就拿我們店來說,我們掌櫃的他老母親有哮喘的病,師爺每次出門都會帶藥回來,沒有收過錢,我們老夫人看見師爺,比看見自己兒子還親。”
小夥計道:“師爺在我們安城縣已經這麽多年了,誰家裏有個困難,師爺都是第一個出現的,他那點微薄的薪酬都用來做善事了,自己省吃儉用的。”
小夥計歎道:“街上的劉屠戶說過,師爺一個月在他那買不了兩次肉,每次還都是撿着最便宜的買,還買的很少,劉屠戶都看不過去,想送他,他不收,說收人東西心裏不踏實。”
“逢年過節,他家裏去的人最多,可是每到那時候他就躲出去不在家裏,什麽禮都不收。”
小夥計道:“師爺說,安城縣是他家,這裏的每個人都是他親人,他不幫親人,幫誰?”
沈冷點了點頭,長長吐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