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長烨把批閱好的奏折規整好,按照輕重緩急排序,然後把需要加急處理的先放在皇帝面前,一種一種,一類一類,井井有條。
其實太子殿下來批閱奏折并不能讓皇帝更輕松一些,因爲每一分奏折太子的批複皇帝都要看一遍,看一遍奏折内容,再看一遍太子批閱,所以耗費的時間比以往還要稍稍久一些。
對于這些奏折絕大部分的批閱皇帝都沒有置評,也沒有去說什麽,李長烨的天賦在處理這些奏折上展現出來,一個十幾歲孩子的大局觀已經足夠讓許多成年人汗顔,甚至包括一些自以爲是的朝臣。
“有沒有從長安送來的消息?”
皇帝忽然問了一句,坐在一邊批閱奏折的李長烨連忙起身:“父皇的意思是,長安那邊的人所寫的奏折?有幾份,兒臣已經梳理過,放在父皇左手邊第二摞奏折中,從上邊往下數第七本到第十一本都是,因爲事情都不是很急,所以兒臣放在第二摞裏了。”
皇帝笑了笑道:“沒有問你,看你的奏折就是了。”
李長烨這才明白過來皇帝問的是代放舟而不是他,笑了笑坐下來繼續看那些奏折。
代放舟俯身道:“這兩天沒有新的消息過來,前兩天送過來的陛下已經看過。”
皇帝嗯了一聲:“去把賴成叫進。”
“是。”
代放舟應了一聲,連忙跑出去。
皇帝看着面前那一摞一摞規規整整的奏折,心裏有些舒心,二皇子李長烨比他大哥李長澤真的不隻是強了一點半點,從處理這些事上就能看出來,李長烨可以說天生就是做皇帝的材料,大局觀,是非觀,還有對事情表面以及内裏的分析都極好,所以皇帝怎麽能不舒心。
他對于李長烨處置這些國事已經沒有那麽大的擔憂,此時心裏更惦記着的是長安城裏那些老夥計,一些爲了大甯甘願隐姓埋名的老夥計。
韓喚枝回來了,葉流雲回來了,還有葉撫邊,他們三個人要在太子即位之前把長安城的江湖重新捋一遍,皇帝不擔心他們三個把事情辦砸了,那點江湖事,随便交給他們三個之中的一個都能辦的漂漂亮亮,更何況是三個人都在。
他擔心的其實是那些他不願意看到會冒出來的勳貴家族,當年李家先祖在楚國末年那種天下大亂之中能力挽狂瀾,最終成就中原霸業,哪能都是靠自己,人再強大也終有力窮,有太祖皇帝的結拜兄弟,有那麽多爲了幫助太祖皇帝實現心中理想和報複的好兄弟,才會有現在的大甯江山。
所以皇帝有些心疼,他是真的不忍心對這些勳貴的後代動手。
大甯的每一寸江山都是那些太祖皇帝的老兄弟們一刀一刀,帶着血拼了命打下來的,太祖皇帝不是什麽名門貴族出身,最初的時候也談不上有什麽遠大理想,是那時候已經得勢的一些人的做法讓太祖皇帝對他們無比的寒心,于是才說出那句後來震蕩天下的明言。
這大好河山與其交給你們,還不如我自己拿。
就因爲這句話,他的多少兄弟爲之振奮,然後開始了那浩蕩激烈的争霸之戰,他們打赢了
一個又一個看起來不可能打赢的對手,那時候太祖皇帝并不是什麽兵強馬壯的一方諸侯,他的實力在群雄之中甚至可以說不值一提,然而就是因爲那理想那抱負,那些漢子們用命幫太祖皇帝把這江山打下來了。
爲什麽大甯立國已經數百年,西北唐家的地位依然那麽超然,現在随随便便拉住一個大甯的百姓去問,哪怕是個剛剛懂事的半大孩子,他們也能告訴你,那是因爲當初大甯的江山有一半是唐家那位先祖打下來,太祖皇帝說過,他就是不一樣,他什麽時候都不一樣,這江山我都能分給他一半,别說一半,他要說你那龍椅換我來坐下試試,我一樣讓。
太祖皇帝這話不是虛情假意,因爲他真的做的到,所以唐家那位先祖才會自己跑到西北去,在西北那邊養養狗逮兔子,養養兔子遛狗,總是無聊的消遣他都已經玩出來花兒,但他就是不務正業,練兵的事交給他手下當初帶出來的幾個老部下,他整日要多閑有多閑,可是他很難受。
他難受他不說,他一個人蹲在樹杈上拿着酒壺喝酒,然後會朝着長安城的方向遙遙敬一下,自言自語一句兄弟幹杯。
太祖皇帝能把江山讓給他,不會有任何反悔,也不會有任何不情願,但他不能有這樣的想法,皇帝可以有臣子不能有,他飛快的溜了,可是他很懷念很懷念和兄弟一起的日子,所以到了晚年還有那麽一點瘋瘋癫癫,整天坐在山頭上看着長安城的方向,一壺一壺的喝酒,然後被家人撿回去,第二天又會跑到山頭上繼續喝酒。
這些往事當今陛下李承唐都知道,他更沒有忘記太祖皇帝的遺訓第一句......李家後代不許忘恩義。
江湖事都好處理,不好處理的是這些勳貴家族,一個不小心,李家皇族就會背上罵名,哪怕犯錯的并不是李家的人。
其實皇帝也理解爲什麽那些人會有些坐不住了,都是因爲皇帝的選擇,李承唐登極之後開始重用寒門出身的人,逐漸将把控着朝權的各大家族都一點點的壓下去,這也是無奈之舉,皇帝到現在也不認爲自己做錯了,如果當初不這麽選擇的話他如何能讓大甯在三十年内就達到了一個如此輝煌的高度。
太子李長烨不時看一眼他父親的臉色,父親已經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知道父親沉默的時候大抵上會心情不好,這個世界上沒有他父親解決不了的問題,爲難隻是因爲父親不願做取舍。
“長烨。”
皇帝忽然看向太子,沉默了片刻後問:“如果有一天,父皇被很多人唾罵,你會嗎?”
太子李長烨吓得臉上臉色,連忙起身:“父皇,兒臣永遠不會。”
“如果别人都說父皇錯了呢?”
“那是别人的事,兒臣不會。”
“爲什麽?”
皇帝問。
李長烨緩了一口氣後認真回答:“因爲我是父親的兒子。”
皇帝一怔,然後笑起來:“親情不代表對錯。”
李長烨道:“那也是親情。”
皇帝問:“若對錯淩駕于親情至上呢?”
李長烨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是沒能找到答案,他本就不是個成年人,
就算做事穩妥思維缜密,可很多事他依然沒有辦法找到答案,比如現在的這個問題就是他從不曾考慮過的問題,是親情淩駕于對錯之上,還是對錯淩駕于親情之上。
“對錯淩駕于親情之上。”
李長烨看向皇帝:“父親,你做到了嗎?”
皇帝笑着搖頭:“我沒有。”
李長烨也笑起來,他找到答案了。
“那兒臣知道怎麽辦了。”
皇帝擡起手揉了揉兒子的腦門:“回去繼續處理奏折,别讓我發現你走神了所以做的不夠好,不然明天和你母後約好的一起去釣魚就不去了。”
李長烨連忙跑回去:“兒臣明白。”
就在這時候賴成從外邊進來俯身一拜:“陛下,臣來了。”
“随朕出去走走。”
皇帝伸手把大氅拿起來,大甯的冬天也到了,太山這邊雖然不似北疆那麽冷,可是山裏陰寒,尤其是山風一吹那種涼能鑽進骨頭縫裏。
“莊雍到哪兒了?”
“從昨天送來的消息推算,最遲後天就到了。”
賴成道:“有安陽船塢的新船艦隊開路很快,比預計的快兩天到官補碼頭,從碼頭再到太山行宮要走半日不到,所以臣算計着,後天午後應該就到了。”
皇帝嗯了一聲,出了門後回身看了一眼太子那邊,李長烨起身恭送他出門,此時已經坐下繼續批閱奏折。
“你覺得長烨如何?”
皇帝問。
賴成垂首道:“天縱之才。”
皇帝笑道:“這個馬屁有些過了,但是朕聽了還是歡喜。”
皇帝一邊走一邊說道:“朕将來把大甯交給長烨也放心了......但是朕把江山交給他之前,有些事還是得朕親自去做,朕來背一些罵名,得罪一些人,觸痛一些人,将來再讓長烨去安撫。”
賴成心裏一緊,他知道陛下說的是什麽意思。
“陛下,其實若他們......若他們做的不過分,也可......也可在寬待......”
賴成後邊的話沒有繼續說出來,不是不敢,因爲說的沒有底氣。
“賴成啊,你其實什麽都知道,你也是心太善了。”
皇帝緩緩吐出一口氣,濁氣吐出去了,但是心裏的淤積似乎沒有輕松下來。
“以你知道的,其實你也能夠做出判斷應不應該繼續寬待,朕始終都想寬待朕身邊人,對李家有恩的人,若朕告訴你一些事之後,你可能就更容易做出判斷了......當年朕爲什麽會被貶去雲霄城,當年王妃爲什麽會到朕身邊來,後來王妃爲什麽會做出那麽多不理智的事,乃至于後來爲什麽朕子嗣那麽少。”
皇帝再次吐出一口氣:“朕若是不掌權,就不會有能力查到那麽多事。”
“賴成啊,朕相信大甯是光明的,絕大部分人也都是光明的,但是大甯之内,不是每個人都光明,也不是每件事都光明,賴成,你真的以爲,王妃當年是一個人嗎?你真的以爲,到了後來她也隻是一個人嗎?”
賴成吓得膽戰心驚,連話都不敢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