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懷楠跪在那:“謝主隆恩!”
這四個字說的聲音極大。
皇帝看也沒看他,回到書桌那邊坐下來繼續批閱奏折,窦懷楠起身退出肆茅齋,出門的時候擡起頭看了看天空,長歎一聲。
沒多久朝廷裏關于窦懷楠被降職的消息就傳遍了,從一品大員直接降爲四品府治,這麽大跨度的降職縱觀大甯數百年曆史都不多見。
繼韓喚枝葉流雲,窦懷楠成爲又一個因爲和沈冷關系匪淺而被皇帝調任的官員,韓喚枝和葉流雲還好,兩個人雖然遠調可官級不低,都護府都護職權還在一道道府之上,是升了。
窦懷楠不一樣,一品到四品,這種落差能把任何一個人的心境擊碎。
這樣一來京畿道的道府就有了空缺,陛下一道旨意傳達下去,京畿道道丞武仲暫代京畿道道府,這道旨意一下去,所有人又都懵了一下。
京畿道道丞武仲已經六十幾歲了,按理說已經到了該退下去的年紀,他在京畿道做了十二年的道丞都沒能往上再邁一步,結果因爲窦懷楠觸怒陛下這一步就這麽邁上去了,也許連武仲自己都會覺得人生充滿了不可思議。
道丞是一道之内理論上的最高軍事長官,各地道府是正二品,道丞從二品,而各道的戰兵将軍都是正三品,然而道丞沒有調動各衛戰兵之權,所以這個從二品也沒法給正三品的下令。
京畿道的不同之處在于,京畿道的廂兵數量是其他各道廂兵數量的一倍還多,京畿道拱衛長安,廂兵數量一直就是個迷,除了道丞之外沒有人更清楚,廂兵又稱爲農兵,這些士兵閑時練兵,農忙時務農,但是廂兵的訓練主官,從團率到校尉大部分都是戰兵老兵,尤其是京畿道的廂兵訓練更爲嚴苛。
京畿道是大甯北方的産糧重地,雖然比不上遼北道也比不上連山道,但京畿道的糧食直供京城,長安四周六大糧倉,有四座糧倉在京畿道内,而廂兵又有護糧重任,雖然把守各地糧倉的是戶部糧兵,一種不隸屬于兵部也不歸地方節制的特殊兵種,可糧兵數量本來就有限,大部分時候廂兵都會分擔護糧之事。
道丞武仲這一上調,道丞的職位又空缺了,内閣忙着從官員之中篩選,而陛下卻在此時下了第三道旨意,禁軍将軍澹台草野調任京畿道道丞。
這道旨意讓更多人迷糊了,很多人都在猜測澹台草野會繼承澹台袁術的禁軍大将軍,陛下對于澹台草野的信任和重用也有目共睹,這個時候突然把澹台草野調離禁軍,雖然看起來是升了官,可那和正三品将軍将軍怎麽比?
人們不得不聯想到前陣子茶公主殿下的鋪子被人搗亂澹台草野帶禁軍出面的事,難道還是因爲和沈冷有關?因爲澹台草野爲沈冷出頭,所以陛下幹脆把他調離禁軍,成了京畿道的道丞,根據以往慣例分析以後再想調回禁軍任大将軍基本無望。
一時之間,朝野上下都很迷茫,也很惶恐,陛下這三道旨意來的很突兀,看起來沒有什麽大過錯的窦懷楠被降職,他敢罵陛下也出乎預料,武仲升任道府,澹台草野調任道丞......不管怎麽看好像都和沈冷有關,于是更多人的在暗中議論,這種議論也不可避免,大部分
人都猜着陛下這是真的要清洗和沈冷關系密切的人了。
長安城。
澹台草野坐在迎新樓裏看了看面前的賴成,笑了笑道:“賴大人看起來比我還頹喪,我這可是升了官的,從正三品到從二品,升了半級。”
賴成瞥了他一眼:“你這是強顔歡笑?”
澹台草野聳了聳肩膀:“不然又哭又鬧?”
賴成問:“大将軍怎麽說?”
澹台草野又聳了聳肩膀:“他能怎麽說,大概說在哪兒都是爲國效力,在哪兒都是爲陛下盡忠,所以不要有什麽想法,踏踏實實兢兢業業。”
賴成歎道:“這些話用屁股想都能想到。”
澹台草野噗的一聲笑出來:“你好歹尊重些。”
賴成道:“大将軍哪兒都好,就是一樣,從不會據理力争。”
“理?”
澹台草野壓低聲音說道:“我的首輔大學士,朝廷裏,什麽是理?”
賴成哼了一聲:“少跟我這裝深沉,我比你見識的多多了,你倒是應該表現的對我尊敬些,畢竟我來見你一面冒着很大風險,從現在的局面來看,我可能都會因爲見你而被罷免了這個内閣首輔大學士。”
“那不會。”
澹台草野道:“哪有人比你更能勝任,況且哪有人比你有意思。”
賴成道:“我還要趕回内閣,你去了京畿道後自己多小心,京畿道的水有點深......”
澹台草野眉角微微一揚:“到我腳面嗎?”
賴成:“看怎麽說,到你腳面,把你倒立過來都能到你腳面。”
澹台草野表情肅然下來:“那确實很深了。”
賴成起身離開,上了車之後卻沒有直接回内閣,而是去了位于渭城巷的窦懷楠居所,這個小院子是當初沈冷幫窦懷楠買下來的,畢竟如果直接送的話,那是真的結黨營私證據确鑿,那時候窦懷楠還在内閣,不是什麽次輔一類的大人物,隻是個幫筆。
馬車在巷子口停下來,賴成擺了擺手示意馬車先走,他的馬車有些醒目,在巷子口停留的時間久了不太好,他一個人順着巷子走到最裏邊,然後發現那個小院的門居然開着,他邁步進門,一眼就看到正在自己收拾院子的窦懷楠,挽着袖子,手裏拿着把鐮刀正在清理院子裏的野草。
“你倒是還有閑心。”
賴成進了院子後左右看了看:“當朝一品大員,要說家裏寒酸的你能排進前三。”
窦懷楠回頭看了看,先是行禮然後笑道:“大人你能排進前二。”
賴成問:“第一是誰?”
窦懷楠道:“大人你稱第二,沒有人敢稱第一。”
賴成呸了一聲:“就你這張嘴,陛下把你變爲四品府治還是罰的輕了。”
窦懷楠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笑容就逐漸消失,然後長長的歎了口氣,他看向賴成:“如今長安城裏,和沈冷關系走的親近的還有誰?”
賴成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窦懷楠:“那就是沒有了。”
賴成走到一邊坐下來:“你這是真不把我當回事。”
窦懷楠抱起割掉的野草堆放在院子裏角落:“大人你和沈冷的親近是陛下允許的,因爲陛下很清楚大人你會把所有關系都擺在明面上,而且擺的很明白,一五一十,條理清晰,誰都能看清楚,所以如大人這樣的
,算不得是和沈冷關系親近的。”
賴成看着窦懷楠:“你說的有道理。”
窦懷楠聳了聳肩膀:“有道理的話大部分都不好聽。”
賴成歎道:“你先是惹怒了陛下,然後又譏諷了當朝首輔大學士,你是真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大人覺得呢?”
窦懷楠忽然又笑了笑,笑容裏有些老狐狸一樣的狡猾。
他洗了手後給窦懷楠泡茶:“我才不相信大人你看不出來陛下要做什麽。”
賴成認真的回了一句:“我必須看不出來。”
窦懷楠怔了怔,點頭:“不在同位,不存同思,大人說的對,我必須得看出來,大人必須看不出來,如果你我換換的話這事還怎麽辦?我若是必須看不出來,陛下的棋都沒法走,大人若是看得出來,陛下的棋盤都沒辦法放。”
賴成滿意的點了點頭:“所以我才說,窦懷楠這個人壞得很。”
窦懷楠:“若是論壞,我隻能排進前三,大人排進前二。”
賴成撲哧一聲:“又是我排第二沒人敢排第一?”
“不是,沈冷第一。”
賴成想了想,還真他娘的有道理。
他指了指大門:“你猜到了我會來?”
“也就大人你會來,其他人巴不得離我遠些。”
窦懷楠道:“桌子上已經準備好了大人愛喝的茶,放了大人愛吃的點心,另外知道大人的習慣,所以我還另外準備了兩罐茶葉放在一邊,大人走的時候拿着就是。”
賴成:“我是首輔大學士,天下文人的表率,所以我不能直接罵街,那樣顯得我很不斯文,也顯得我不矜持,畢竟我身份比你高些。”
窦懷楠:“又沒别人。”
賴成:“那我也忍了。”
窦懷楠:“真不罵?”
賴成:“真不罵。”
窦懷楠道:“那行,我那接着說了啊,你看我爲大人準備了這麽多,大人作爲唯一一個願意來給我送行的朋友,是不是也要回禮?”
賴成:“你看我像是慷慨的人嗎?”
窦懷楠笑起來:“你是首輔大學士,天下文人的表率,身份又比我高些。”
賴成歎了口氣:“說吧,你想要什麽?”
窦懷楠道:“兩件事......第一,京畿道那邊如果有什麽事的話怕是不會太遲了,如果我被卷進去,大人幫我照顧一下家眷,妻兒老小,托付給大人了。”
賴成肅然起來:“我會照顧到。”
窦懷楠道:“第二......我來之前散盡家産,把妻兒也送回鄉下老家,那是我以爲陛下會把我罷官入獄,可能會被關上一陣子,而且我也想表現的決絕些,總得像個樣子才行,哪想到陛下隻是給我降了職,唉,錢散的太早了,能不能借個二百兩用用?”
賴成起身,窦懷楠以爲他要走,有些無奈的說道:“你看,你這是多不體面。”
結果賴成是過去把門關上了,然後深吸一口氣,轉身朝着窦懷楠罵了一句:“我他娘的就日你大爺了,不關門我都不好意思罵,你這個家夥居然跟我伸手借錢......二百兩?不行,最多一百兩!”
窦懷楠:“一百八。”
賴成:“一百五!”
窦懷楠點頭:“行!”
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