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冷知道他是開心,開心之中也有難過,人最複雜,永遠也不可能隻存在一種單純的感情。
沈冷想知道他在難過什麽。
“你喝慢些,說好了就這一壺酒。”
沈冷看着莊雍說道:“你喝快了,我的也不給你。”
莊雍笑了笑:“隻是覺得這酒味道太好,菜的味道太好,所以難免貪杯。”
“你都已經有白頭發了。”
沈冷歎道:“有白頭發的人不應該說謊。”
“爲什麽有白頭發的人不應該說話?”
“因爲到了這個年紀的人再說謊,不好看出來,時間在你臉上留下的不僅僅是皺紋還有掩飾,到了你這個年紀的人再想掩飾什麽,别人很難看出來你的心情。”
沈冷往前坐了坐:“師父,有心事?”
“師父?”
莊雍哈哈大笑:“這個稱呼好,很好。”
沈冷沒說話,隻是看着他。
“你剛剛說什麽時間留下這個那個,說的這麽隐晦文雅做什麽,不外乎兩個字......演戲,人啊,小時候演戲給家裏大人看,年輕的時候演戲給在乎的男人女人看,到了中年演戲給所有人看,至晚年,便是演戲給小輩和自己看。”
莊雍看着酒杯:“都說孩子心思單純,哪裏單純,小孩子的戲可好了,他們知道什麽時候該哭什麽時候該笑,年輕的時候爲了取悅自己喜歡的人,各種戲都是得心應手,歡情也好悲情也罷,都擅長,信手拈來,那是好演,實際上最不好演的是中年。”
“上有父母下有子女,還要看上司看同僚,看遠近看親疏,看陛下聖意,看百姓民意,何其之難?一個男人,如果中年時期還不累,隻能說明他不成功,若說中年人演戲是不得不演,那麽到了年邁後就喜歡演戲了,不矯情的演的更不矯情,矯情的演的更矯情,前者讓人心疼後者讓人心酸。”
他擡起頭看向沈冷:“唯有孤獨無人的時候才不演了,像個木頭人一樣坐在那面對自己,這個世界上的人都願意不吝啬把笑容給别人,卻永遠吝啬于把笑容給自己,真要是說起來,每個人最辜負的還是自己。”
沈冷聽到這番話就知道莊雍真的老了。
“你知道我好讀書。”
莊雍停頓了一會兒後說道:“好讀書是因爲讀書的時候清淨,自在,腦子裏有不一樣的世界,有些時候人讀書後放下書本會進入一種很沉浸的狀态,别人以爲是在回想書裏的内容,實則是進入了自己虛構出來的某種狀态中,很放松。”
“我曾經最大的心願,就是有一間茅齋,有一屋子的書,有茶,這一輩子便足矣,可是時勢不許,陛下不許,所以我抓起了刀穿上了甲,我一直都說自己不是個軍人是個文人,可哪裏還有文人樣子。”
沈冷遞給
莊雍一塊手帕,莊雍接過來問:“我哭了?”
沈冷笑了笑:“你不知道?”
莊雍不知道。
他看了看沈冷遞給他的手帕,沒有去擦眼淚,而是疊好放進自己袖口裏收起來,這個動作好像化成了一把刀子在沈冷的心上割了一下。
“小氣,順走我一塊手帕。”
沈冷笑了笑,低頭掩飾自己的眼睛裏的悲傷和歉疚。
“剛剛說了些無關的話。”
莊雍把杯子裏的酒喝完,擡起手去摸酒壺,才發現酒壺已經空了,他沉默片刻後把酒壺推開,杯子倒扣過來。
“很好,很滿足。”
沈冷問:“真的不喝了?”
“真的,凡事不能太滿,我現在已有六分醉,人啊,七分醉會胡言亂語,八分醉會胡作非爲,九分醉就會瘋,十分醉就會死。”
莊雍笑着說道:“現在六分醉,剛剛好。”
沈冷笑道:“美滋滋嗎?”
“美滋滋。”
莊雍往後靠了靠,這個動作像是宣告這頓酒算是到了結束的時候,可是酒不喝了,話還是要說。
“那些無關的話說給你聽,是因爲我也沒什麽人可以說這些話,我若是随随便便拉一個手下人來,喝上三兩杯酒後說這些話會把手下人吓得半死,他們會以爲我真的醉了真的老糊塗了......接下來說一些有關話,與你有關與我有關。”
莊雍看着沈冷的眼睛說道:“我知道你是一個認定了什麽事就一定會去做的人,你也一定早就想着找個什麽機會跟陛下說把我調回長安,冷子,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不該去做不該做的事,陛下信你用你但不能慣縱你,而且現在已經到了你的瓶頸,陛下不可能再給你更多,之前用力太猛,該給你的都給你了,再給你什麽?再給你什麽都會影響朝廷的平衡,影響大甯的平衡,陛下是制衡之人。”
“你應該要記住陛下曾經對你說過的話,陛下要給你的,都是你的,陛下不給你的,不要去争搶。”
沈冷忽然間就想起來那次和皇帝的對話,這句話皇帝說的時候當時他很不理解,總覺得這話别有所指,至後來沈冷已經隐隐約約的猜到了自己身份可能與皇帝有關,于是這句話的意思也就變得清楚起來。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莊雍指了指面前:“先換杯茶。”
沈冷起身,把莊雍面前的酒杯收走,不多時換了一杯熱茶回來。
“關于陛下的故事。”
莊雍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整理措辭。
“陛下小時候其實先皇并不重視他,因爲陛下不是太後親生,可是陛下天生就與衆不同,每有提問,唯有陛下的答案直指人心,于是先皇就決定把他送出未央宮,因爲先皇鋒芒太露蓋過了其他皇子,自然也蓋過了太子。”
“你知道,陛下是在雁塔書院求學,授業于老院長,現在這是一段美談佳話可實際上呢?實際上背後便是心酸,别的皇子都在國子監讀書求學,唯獨陛下在雁塔書院,那時候陛下的心裏有多苦?可是陛
下從不曾說過,也不曾表現出來,那時候老院長就感受到了陛下的苦,所以待陛下真的好,進書院的時候陛下才多大啊......陛下在宮裏不曾感受過的親情在書院感受到了,他才十來歲就被送到書院,吃住都在那不能回宮裏,孩子怎麽會不想爹娘?”
沈冷心裏一疼。
“時至後來,陛下十六歲,黑武來犯,老院長不許陛下去,可陛下非要去,如今人人都說陛下那時候便有擔當有勇毅,可有句話陛下隻對老院長說過,如不是老院長後來對我提起過,我也不知道。”
“陛下說,我是生而無用之人,這無用不由我,所以我這無用之身若能在北疆殺敵而死,也許他會覺得我有用些。”
沈冷心裏更疼了一些。
他會覺得,這個他就是陛下的父親。
“陛下在北疆大放異彩,可爲什麽會大放異彩?還不是因爲陛下以求死之心打出決死之志,不管是不是在戰場上,不畏死的人總是會更加可怕,可是就因爲陛下不畏死,先皇覺得陛下可怕,在陛下大勝歸來之後就罷免了他所有兵權,封爲留王......冷子啊,你有沒有仔細去思考過,留王這個留字是什麽意思?”
沈冷從不曾想過。
莊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那時候滿朝文武都已經看清楚了,陛下是被先皇放棄的人,再到了後來,又有了一段佳話,那就是皇後不顧家裏人反對嫁給了陛下,陪在陛下身邊,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莊雍看着沈冷:“如果不是先皇的旨意,皇後能嫁給陛下?後族犧牲了一個女孩兒,換來了先皇的重用,皇後留在陛下身邊的原因,隻是因爲先皇不放心陛下,他擔心陛下去搶去争,有句話是做臣子的話不該說的罪話......那皇位隻能是李承遠的,必須是李承遠的,陛下文韬武略都在李承遠之上,先皇擔心陛下的争搶才會安排一個人去監視他,這個人就是皇後。”
“皇後是個有心機的人,到了王府後人前賢惠人後不知道與陛下吵過多少次,她不甘啊,她的命運居然交給了一個被廢掉的皇子,她得多不甘,所有的夫妻恩愛都是表象,她願意演,陛下就陪着她演而已。”
莊雍的手微微發抖:“再後來,陛下遇到了珍妃娘娘,那時候的陛下隻想着和珍妃相伴到老,皇後就更加不滿意,連個被廢掉的皇子都有人和她搶,她怎麽能忍。”
“可是命運啊,就是會捉弄人,先帝爲什麽會死?”
他問。
屋子裏隻有兩個人,所以話就說的稍顯放肆了些,如果是在除了沈冷之外的任何一個人面前莊雍都不會說這些話。
“先帝不能生育。”
他說的先帝是李承遠。
“先帝不能生育,卻将這些歸罪于他的皇後,蘇皇後自然覺得委屈,可是先帝每日都會給她臉色看,甚至還對她不止一次大打出手,不隻是蘇皇後,當時後宮裏的妃嫔都被先帝打罵過,人被逼急了什麽事都做的出來,于是先帝就突然死了,突然就死了。”
莊雍看向沈冷:“是不是很可悲?”